《妖迷离》七叶菩提

4、檀香（4）

　　我心疼地冲着他的掌心吹了吹，“疼不？”
　　狐狸的手一颤，不动神色地抽离。“还好。”他说着先我一步朝山下跑去。
　　才一进房间便看见水神和黑皮两个人坐在床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吃着我包里的零食。
　　我看了一眼小屁孩面前一堆核桃壳，心疼啊，这时节山核桃贵着呢。
　　“你们又上山去啦！”小神仙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我们，“看不出来，狐狸居然可以出入那种地方，啧啧，我在这里几千年了，这寺庙里的佛力一直很盛。”
　　对了！眼前的这位不就是本活史书么！
　　“你一直在这里可曾知道有关尘一法师的事？”不待我开口狐狸便问道，真有默契。
　　“尘一？”小朋友眉头一皱，“是不是几百年前那个法师？”
　　“嗯！”我点了点头，然后把昨天慧明说的重复了一遍，不料小朋友听了居然笑起来。
　　“他们也太有想象力了！哈哈！这都编的出来！”他拍了拍手，抖掉手里的核桃屑，说道“不过，尘一是有一段尘缘。”
　　原来，尘一真的有一段尘缘。
　　“尘一当年喜欢上一个女的，两个人相爱的事后来被寺里的主持知道了，主持觉得尘一有慧根，所以没把他逐出寺庙，而是带他云游四海，尘一一去就是四年，回来以后就成了清和寺第二十三代主持，那女的等了四年等来自己心上人遁入空门，一时没想开，跳湖死了，她妈也因此一病不起，没两年就翘辫子了。尘一因此背负两条因果孽缘，减寿四十年，不到四十岁就死了。”水神说着又捡了一个核桃放进小嘴里咯咯咬起来。
　　“你知道的好清楚啊！”我感叹道。
　　“那是，因为那个女的，柳岚烟，就是跳我这湖死的。”小朋友含糊不清地说道。
　　我却一震。柳岚烟！那个厉鬼口口声声喊着烟儿，难道束缚在佛珠内的魂魄是柳岚烟。
　　“那…那…柳岚烟的魂魄呢？”我颤声问道。
　　“哎，那女的也够痴情的，死了还不算，魂魄居然还要留在尘一身边，好像是附在他的什么东西上，哎，那几天天天听到她被佛法煎熬发出的惨叫。”
　　我看向狐狸，狐狸看着我，不语。
　　原来曾经有过这样的过往，爱恋如斯，就算死去也要以魂魄之姿留在心爱的人身旁，这是不是一种执念？也难怪她会所那一片广阔的湛蓝，原来，那湛蓝的不是天，而是水……
　　“狐狸，你说，那个了尘是不是就是尘一的今生呢？”入夜，我问道。
　　“或许吧。”狐狸淡淡道。
　　“那你说，他会不会也能看见岚烟？”
　　“轮回是漫长的，所以魂魄在转生之前都会喝下孟婆汤忘却前世，若他真能看见，那爱的一定很深吧。”狐狸斜倚在阳台上，看着夜幕中的寺庙。
　　“不好！”他蓦地叫起来。
　　我朝山腰看去，之间山腰的古寺散发出佛气千道，原本不太明显的佛气忽然变得强烈起来，如同千瓣莲缓缓张开，莲心正在大雄宝殿上方。
　　“有人要行破魔灭度之事！”狐狸惊呼。
　　“是尘一，他要超度岚烟！”我一惊，这几日之事一一浮上眼前，他是知道的！那日不是我拦住他，而是他自己停下的，所以他不敢触碰佛珠，所以他要诵读往生咒。
　　“快带我去！”我急道。狐狸伸手抱住我，便听得耳畔风声响起，只一眨眼就到了寺门口。
　　“狐狸，你在这里，我一个人进去！”我看着狐狸苍白的脸色，说道。
　　狐狸没有拒绝，但是我转身的刹那，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
　　“你不能进去！”我扭头怒道。
　　不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朝大殿跑去，“再慢，就来不及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是啊，狐狸从来都是这样。
　　推门进去，大殿里空无一人，烛光飘摇，岚烟悬在佛陀掌心，金身释迦慈眉，有金色的光从他的眼中射出，照射在岚烟身上。四周梵唱不绝，那声音却是了尘！
　　“修彦！修彦！你在哪里！出来啊！你出来见我一面啊！”无上佛力加于她身，她却感觉不到痛苦一般，只是一声声唤着“修彦”。
　　尘一俗名，沈修彦。
　　佛像掌中的紫檀佛珠悬空而起，诡异地张开，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拉扯。
　　我感到双肩一痛，却是狐狸从身后抓着我，他死死咬着下唇，两只耳朵已变得尖尖的。
　　忽然，岚烟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珠链断，梵音歇，佛珠散落一地，岚烟跌落在地，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她终于摆脱了佛珠的束缚，可是了尘，你又在哪里？
　　我正要上前，岚烟猛地抬起头，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
　　一袭袈裟从天而降，挡在岚烟面前，大殿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檀香。
　　岚烟停下脚步，她看着那件袈裟，目光却好似穿过悠悠经年，回到初见那个明媚的午后，天地因为他的出现而愈加开阔。
　　她探出手，轻轻抚过袈裟，就好像轻抚那个人的背脊，袈裟居然微微颤动起来。
　　良久，岚烟惨然一笑，“是啊，你也一直未曾忘却，不是么？”
　　袈裟颓然落地，扬起尘埃迷蒙。袈裟背后，年轻的僧人垂眼而立。
　　“烟儿。”他终于抬头，看着眼前的魂魄，眉目中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柔情。
　　那一刹，我有片刻的恍惚，原来佛也是可以有这样温柔的神情，用这样执着而坚定的眼神看着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人，合掌，白莲花开，只为一人绽放。
　　“修彦。”岚烟轻唤，她颤颤伸出手去，想抚摸他的眉眼，他的脸颊。
　　她的手停在离他几公分的地方，他周身的佛气环绕，宛如金色的小剑，穿透她的指尖。
　　我转过身，眼角水汽弥漫，不可能的，他们今生永远无法相触的。
　　我看向岚烟，那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执拗，痛苦，期待交织着，但我分明看见了喜悦，如尘埃中开出的花，带着明媚的忧伤，伤痛，但是无泪。
　　她的手离他的面颊越来越近，了尘周身的佛光洞穿她虚无的身体，以幽魂之姿触近佛之躯，那是何等的痛苦，远胜在寺里受佛法煎熬千万倍。
　　只怕等不到岚烟触碰到他，她的魂魄就会被打得粉碎吧。
　　忽然，了尘身上佛光大盛，岚烟痛呼一声被弹了出去，金色的佛气在她体内流窜，她的身形开始缓缓变淡。
　　“烟儿！”了尘嘶吼，朝岚烟跑去，才跨出两步便生生收住了步子。
　　相见何如不见时，他与她离得再近，指尖相触也终归是奢望。苍穹之上的佛陀啊，你为何要这般残忍？
　　他深深地看着岚烟，嘴唇开阖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有微光在他眼里泛起，然后，他甩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一惊，正要上前拦住他，狐狸从身后揽住我，他大半个身子靠在我身上，出奇的冰冷，我转过身，他脸色苍白，佛气对他的影响不小。
　　“还好么？要不你先出去？”
　　狐狸摇了摇头，扭头看向岚烟。
　　岚烟并没有追上去，只是看着他离开的背阴，缓缓合上的大门，她已经耗尽了所有，身形逐渐消散，她就要进入轮回了。
　　大门终于合上了，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头。
　　消散的那一刻，岚烟忽然转过身来看向我们，“请帮我转告他，轮回如此漫长，但我会一直等下去，纵然饮下孟婆汤，再回，亦不忘却前生。”
　　她消失在微暗的灯光下，大殿里诸佛静默，垂眼看着这缕幽魂消散。
　　历经了这样漫长的岁月，终于进入轮回，摒弃了今生去迎接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开始。
　　这是不是所谓的救赎？
　　我推开门，门外一袭僧衣迎风飞舞，他背对着大殿，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地上散落一颗颗残破的佛珠。
　　“既然这么痛苦，痛苦到可以将手里的佛珠生生转碎，为何要放她离开？”狐狸在我身后开口道，“这就是你要了却的尘缘么，这就是你要成就的大光明法么？她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不语，只是迈开步子，大步走出山门。
　　“你会与她相遇在未可知的来生么？”我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今生未了，谈何来世，忘记了总比生生世世都记得要好。”他的身形一滞，随即加快步子，消失在微薄的晨光中。
　　尘一尘一，红尘如一，原来身处轮回之内的他竟也未曾忘却，那为什么这一世又要取名“了尘”，难道尘缘当真会在这一世了解么？
　　“你说他们真的会有来生么？”我问道。
　　狐狸瞥了我一眼，“轮回的彼岸，只要宿命中的牵绊未曾斩断，不管他们身处何地，都会再次相遇的。”
　　我忽然想起慧明的话，“若是他们一方，未曾到达彼岸呢？”
　　尘缘一了，他大概就可以成就大光明佛法，脱出轮回了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狐狸淡淡道。
　　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白昼黑夜，流年又是一记轮回。
　　山风清冷，送来年轻男子低沉的叹息。
　　呵，那是何其温柔的句子啊。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温柔到让人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