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与我》大胖儿子

14、壹（4）

　　许仙回到家中，一切都不曾改变。

　　老父还是那个老父，老母还是那个老母，老屋还是以前的那间老屋。

　　但是在他看来，一切都在天旋地转。

　　这说明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等到恢复意识，世界归于寂静，仿佛经历了一次灾难。

　　然后他感到了痛——事实上，经历灾难的不是世界，是他本人。

　　这么说吧，他的手臂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从牙印上判断，元凶应该是条蛇，而且是条毒蛇。起初，他只是晕眩了一阵，后来，他摇摇晃晃回了家。此刻，他躺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四仰八叉，浑身发抖，表情极度痛苦，仿佛害了疟疾。

　　老父老母围在儿子身边，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一时无所措手足。许仙一脑门子汗，已然说不出话来，既然说不出话，也就无从解释为什么说不出话。看到儿子病入膏肓的样子，二老心急如焚，想帮忙，又不知怎么帮。

　　我小时候患过口吃，却不是先天性的。或许命中注定吧，就在某一天，我突然口吃了，有口难言，词不达意。有时候结结巴巴，有时候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为此深受折磨。我一方面想，是不是坏事干多了（爬墙头儿，溜墙根儿，偷看妇女洗澡，打了酱油不给钱，趁老师不注意把刚升上的国旗降下来……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老天在惩罚我，我这是遭了报应；另一方面想，谁要能把我这毛病给治好了，我供着他都行，每日三叩头，早晚一炷香。

　　有一阶段，我不敢讲话，生怕被人取笑。后来，口吃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我很纳闷，怎么突然就说话顺溜了？我认为此乃天意，因为得病之后很少干坏事了。

　　相比之下，许仙比我要不幸很多，因为作为一个人，口头表达是最基本的权利。

　　现在他失去了这一权利，痛苦可想而知。

　　许仙被毒蛇咬了一口，也就是说，他身中巨毒，除非有奇迹发生，不然会死得很惨。他当然知道身上的毒是拜青青姑娘所赐，因此也比较坦然。

　　死在美女手上，总胜过其他天灾人祸。

　　当青青柔软的胸部贴在他背上、娇喘的气息回荡在耳边，他差点按捺不住，很想犯次错误，大马金刀把她给办了。而且当时天色向晚，地处荒郊野外，青青也不是特别保守的姑娘，天时、地利、人和。

　　许仙伤在右手臂上，伤口很浅，只有两排细细的齿痕。假如不仔细瞧，压根儿看不出被蛇咬过。许父许母就没看出来，因此干着急没办法。

　　这一夜，许仙死尸一样躺着，两眼睁得大大的。

　　星星爬满了天，月亮也分外地圆，辽阔的星空给了他无边的思索。他想到自己快要死了，存活世间二十多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好像什么都干了，但什么也没干成。他突然特别想出去走一走，看看外边的花花世界。

　　后来又想到，娘子现在何处？她过得好吗？真希望回到我身边，让我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一眼，也就不遗憾了。

　　翌日天亮，许仙还没有死掉。但是手臂已经完全变黑，蛇毒废掉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老父开始给他灌药，能用的好药、贵药全用上了。糟糕的是，一个时辰后，他整个上半身都黑掉了。许父吓坏了，情急之下，找来了一干巫师、巫婆。众神作法的时候，院子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虽然没少花钱，但病情不见起色。

　　到了晚上，许仙全身上下黑得发亮，像是刚从煤堆里钻出来。但他仍然坚强地活着，眼神空洞，模样近似痴呆。

　　和中医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许父完全没了主见，竟迷信地以为儿子很可能半道撞了鬼，不惜重金请来茅山道士，驱鬼避邪。两个牛鼻子老道煞有介事地舞了三天剑，最终黯然收场。

　　许父一通急病乱投医之后，彻底没辙了，便顺天从命，为儿子备了一口质量上好的棺材，选了一块风水上好的墓地，只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厚而葬之。

　　临死之前，许仙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青青姑娘一定会来找他的。

　　果不其然，青青出现了，她青衣装扮，头发披散，赤着双脚，面色深沉。

　　青青：想不想解毒？想的话点点头，不想的话就摇摇头。

　　许仙僵硬地点了点头。

　　青青：我只有和你那个了才能为你解毒，你愿不愿意干？愿意就点点头，不愿的话摇摇头。我不勉强你，你也别勉强自己。

　　许仙先是摇了摇头，这说明他很想做个正人君子；但是很快又点了点头，这说明他非常热爱生命，是不是正人君子其实无所谓。

　　他的眼神里迸发出炽热的光芒，身体蠢蠢欲动。

　　晕死！青青敲打他的额头，就知道你想歪了！我说的“那个”是指亲吻啦！

　　许仙的情绪瞬间低落。

　　只有嘴对嘴，才能把体内的毒气吸出来。不过，你给我记住，我这么牺牲自己，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的姐姐！

　　许仙的脸上写满疑惑，意思是，你姐姐是何方神圣？

　　青青说：几年前，我和姐姐上山采茶，遇到一个大坏蛋，姐姐为了保护我，被那个坏蛋带走了，我们姐妹从此失去了联系。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她，直到今日，才算有了她的消息。她已嫁作人妇，丈夫就是许仙你！我听周围邻居说，你们夫妻关系不和，你竟然把她气跑了！我好恨哪，眼看着姐妹就要重逢，却生生被你破坏了！

　　许仙欲争辩几句，但有心无力，只好不住地眨眼睛。

　　青青：是男人就得敢于承担责任！你肩上的伤，是我造成的，但是并非出于我本意。那天，歪脖子树下，我让你背我回家，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有一点故意耍你的意思。当你背着我转圈的时候，那个当年带走姐姐的坏蛋出现了，他凶神恶煞地向我逼过来，我既害怕又愤怒，还以为你和他是一伙的，咬你一口之后就逃走了。对不起啊，姐夫！

　　听了青青的话，许仙激动不已，咿咿呀呀想说什么，但是嘴巴很快被另一个嘴巴堵住，感觉有个吸尘器探入了口腔。体内翻江倒海、风起云涌，像是行走在失重的空间里。

　　很快，许仙回到了生龙活虎的状态中。

　　他心中有无数的疑问想请教青青，但是青青没给他机会，倏忽之间飞走了，对，是飞走的，像一阵清风，来去无踪。留给许仙无尽的玄思和一首玄妙的诗。玄思是必然的，因为他弄不清青青姑娘是人是妖，或者九天玄女也说不定。但是刻在石椅上的几句诗却让他既感意外，又觉欣喜。

　　床前明月光，
　　世人为情伤。
　　待到临安城，
　　才闻桂花香。

　　许仙开始不懂此诗寓意，后来想明白了，因为桂花是娘子非常喜爱的一种花，它肯定象征着娘子。青青是娘子派来点化他、指引他的，一定知道娘子现在何处。

　　最重要的一点，国都临安很有可能就是娘子的栖身之所。

　　遥远的临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许仙亢奋起来，决定尽快动身，单枪匹马奔赴临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