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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以命换命(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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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老宅门口的空地上晃着澄黄的太阳光,太阳低低挂在半空,跟煎熟的鸡蛋黄一样。
顾译把手提袋扔后备箱,折身回到侧面,正准备拉车门上车,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顾译回过头,语气里含着恭敬,“三叔。”
顾行里头穿一件黑毛衣,外面套着一件厚厚的短款羽绒服,脖子上还围着根羊毛围巾,他一走过来,温度都上升了两度,顾译跟他一比较,可谓是非常单薄了。
“我有事要出趟远门,蹭你的车顺道去火车站。”即便已经穿得足够厚,顾行看着还是很冷,哈了口白雾,将搓热的手掌贴到脸颊上接着用力搓。
顾译帮他把包扔进后备箱,拉开后座车门让他先上车,“三叔才回来没两天,怎么又要出去?”
“一位老朋友邀我去他家里做客,反正也没什么事,天天被你二叔拉着下象棋,日子过得快要淡出个鸟来。”
顾译庆幸这个喜欢四处云游的三叔这时候回来了,否则被缠着下象棋的人就要换成他了。三叔常年行踪不定的,顾译也不打算问他要去哪里。
梦饕在顾译口袋里待得无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从口袋里钻出个脑袋,黑豆大的眼睛盯着顾行看了半天,爬出口袋后就开始兴奋地往顾行怀里钻。
顾行轻轻敲敲梦饕的小脑袋,笑起来,“看来伙食开得不错啊,脖子都长粗一圈了,比跟着我的时候大了不少。”
顾译失笑,“梦饕长不大三叔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像三叔风餐露宿习惯了,大多时间都待城里,买东西方便。”
小家伙这么亲近顾行是有原因的。上一辈的守护人原本定的是顾行,哪知道他这位三叔是个不甘寂寞的,常年走南闯北,走得还不是平坦坦的柏油路,最喜欢往没有路的深山老林或是贫穷落后的山嘎啦里钻,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儿,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也糙惯了,就可怜梦饕这金贵的小家伙跟着吃苦,带出去一年后,一家子捧在手上宝贝着的小东西就好像缩了一圈,被饿得没精打采的。
自那以后,几位族叔就再也不敢让梦饕跟着顾行。
顾行逗弄着梦饕,“小东西这么精神,入了几重梦了?”
“三重,等入完第四重就能好好睡上几年了。”
“这样啊!那些失眠抑郁的人有福了。”
每隔十年梦饕就会进入休眠期,睡着的梦饕会随着梦境游离,梦里它行到哪户,那家人就能拥有一个香甜的梦境。
梦饕的神奇之处不在于制造美梦,而是吸收留存在梦中人潜意识里的恐惧与忧虑等负面的情绪,等它从休眠期中醒来,就会将吸收到的负面情绪通过给入梦人施梦释放出来,这就是为什么应欢的三重梦境无一例外都是噩梦的原因。
顾译想到答应应欢的事,思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问出来。“三叔,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梦饕通过梦境还原入梦人在某一特定时期里经历过的事情?”
顾行摩挲着梦饕头上的小角,“可以,它也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
没想到还真的有办法,顾译松了口气。
“要怎么做?”
“我想想”。顾行在脑袋里搜寻祖上传下来的有关于梦饕的笔记,“需要入梦人配合。”
没等顾译再问,顾行接着往下说,“人的潜意识很玄妙,能够储存很多年前的一些细枝末节,清醒的时候不一定能够想起来,但会通过潜意识折射到梦境里,只要入梦人能够梦到跟当时有关的事情,梦饕就可以通过梦境碎片进入那个时间节点,然后收集在那个节点内发生过的事情,注入到它与入梦人共同的梦境里去。”
顾译很快就自己推出了具体的做法,“所以,只需要入梦人睡着的时候让梦饕进到入梦人自己的梦境里去就可以了是吗?”
顾行点了点头,“前提是,入梦人梦到的必须是和当年相关的事情。”
***
应欢站在窗户边看着守在阁楼前的两个人,若有所思。
从来没见母亲对什么事这么紧张过,她一定是害怕三姨会告诉她一些不能让她知道的秘密。
是应瑶还是三姨口中那短命的姐姐?
“短命的姐姐。”
“害死自己的亲妈。”
应欢口里呢喃着,这两重身份在她脑海里串出了一则令她无法接受的猜测,她的心跳个不停,越想脑子越乱,应欢回过身用力闭了闭眼,等她再睁开时,临着花期尾巴仍开得热火如荼的黄色波斯菊闯入她的眼帘。
她走过去,手搭在弯曲的菊瓣上,应家上下只有两处种着菊花,一处是她的房里,一处是西北角的院子里。
那个地方有多久没去过了?
好像也没多久,虽然那个人曾温柔地告诫她不要再去,但她仍还是会时不时地偷偷跑过去,随着年岁渐长,她也学得越来越精,仗着身形利落,经常爬到房梁上偷偷往下看,那个男人总是低着头侍弄着院子里的花草,一次也没有发现过她。
应欢再次走进这里,恍然发现应家的其他地方都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变化,唯有这里,无论过去五年还是十年,格局仍一成不变,连养在院子里的花朵品种都没有变过。
那个男人,他的父亲,好像特别喜欢菊花。
有两株波斯菊染了病,李寻正蹲在院子里兑药水,应欢站在长廊里的红木柱子旁静静看着,不出声,也不打扰。
等李寻终于忙完手里的活,抬起头来,她已经一声不吭地站了足足十分钟。
李寻先是愕然,随后笑起来,“欢欢来了?”
应欢走过去,看到他的鞋底沾了黄泥,但身上仍旧干爽洁净,和从前一样,他喜欢在羊毛衫里穿一件棉质衬衣,那衣服明显已经上了年头,颜色已经被水洗得越来越浅,即便如此,李寻也没有舍弃它,穿上身前总要仔仔细细熨上一遍,布料上不能有一丝褶皱,领子要规规矩矩得立起来,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都不是很新,却为他平添了一丝质朴的书卷气。
应欢看向那一地明黄的波斯菊,“这么多年都没再见我,只看了一眼,就这么笃定我就是应欢?”
李寻拿着锄头和喷壶往屋内走,“我一直记得你的样子,进来吧!外面冷。”
应欢跟在后面,“这一次不赶我走了?”
李寻微微笑起来,“毕竟长成大姑娘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糊弄了。”
屋子里很暖和,窗边放了一盆炭火,上面架着一壶热水,寒风猛得往屋里灌,李寻关了半扇窗户,拿热水袋灌了一袋热水拿给应欢抱着。
应欢抱着热水袋,冰凉的手心一下子暖和了起来,她坐在椅子上,桌上放着一本《红楼梦》,应欢拿起来翻了两页,用干枯的银杏叶做成的书签夹在中间,应欢一眼就看到那句“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道木石前盟。”
李寻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递给应欢,应欢合上书去接,杯子小巧,装不了多少茶水,她一口就给喝完了。
李寻又给她倒了一杯,然后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继续翻看《红楼梦》。
他不问应欢为什么来,也不理会应欢会不会觉得无聊,只端坐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读着手里的书,好像周边的一切都和他攀不上关系。
应欢一个人坐着,喝完了一壶热茶,安静的空气里响起翻书的声音,很细微,如果不是因为这么安静,她很可能都不会注意到。
“为什么?”
如果没有经历过昨天那一幕,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可以一辈子不去问。
拇指和食指捏着书页,李寻的思绪从书里抽离,他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应欢静静注视着他的侧颜,一丝丝一缕缕的悲伤在心头旋绕,“没有人会没有缘由地讨厌自己的女儿,你不愿意见到我,总有理由的吧?”
李寻终于抬起了头,他无声叹了口气,“欢欢,我没有讨厌你。”
是否被讨厌是否被嫌弃于如今的应欢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紧紧抿着唇,不笑,不怒,“是因为我根本不是你的女儿是吗?所以,才可以若无其事地对一个孩子说以后不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