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碧落》紫炎风暴

1、全文放上

　　引言
　　听闻地府有艳鬼，听闻方外有仙师，佳期如梦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鬼？对，食人的鬼，画皮的鬼。
　　曾经……后来……
　　四个字，不堪其重。
　　一
　　深深殿宇重帘幕，幽甜的香气在空气中荡漾。
　　我将要画的皮平展在几上，一笔一笔，细细地描。
　　一朵金色牡丹在我手下悄然绽放，雍容华贵开在皎洁的肩上，然后画唇，描眉，细细摹过每分每寸的轮廓。黛眉春山，明眸秋水，淡点樱唇，浅浅笑靥似有若无……云鬓花颜，曾倾倒整个鬼界的容貌。
　　描下最后一笔，眼睛累了，心也累得很慌，抬头看看殿外月色，约略已将子夜。
　　我欣然一笑。任凭侍女们为我披上这张画皮, 一一穿戴上华美繁复的衣饰.
　　昨日大醉，独饮直到正午方才就寝，今夜起来已是深夜。
　　我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
　　鬼族的王族拥有长到几乎无限的生命，一旦成长到一生的巅峰时期便再不衰退，直到死去的那一瞬间。除非……

　　我幽幽叹了口气，看向七宝镶嵌的华丽妆镜：额心的曼佗罗花纹殷红欲滴，黑色的发铺过肩头，逶迤到地，光可鉴人。
　　明艳不可方物。
　　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娇娆，媚惑……陌生。
　　真的，这张脸是我的么？
　　七百年来,我每夜都精心描绘着这副皮囊,希望和你重逢时, 我依然是你眼里初见的模样。可是，在一遍一遍，凭着回忆和想念描摹的过程中，到底有没有模糊，究竟有没有改变？
　　一百年，三万六千夜。七百年，多少夜？
　　我垂下头，张开双手，看着自己的手心。那白玉一般的手掌上，没有一条纹路。
　　没有掌纹的手。
　　“没有掌纹不吉利啊，”那时候你握着我的手叹息，“爱人是不能和你相伴终老的。”

　　“陛下，殿下有请，请您移驾去曼珠纱华园。”听见侍女衣裾轻轻地拖动，有女官在轻声禀告。
　　我没有回答，从琉璃盒中拈起一枝金步摇递给身后绾发的侍女。

　　梳妆未毕，第二个传令女官又到，匍匐在门外，清晰的一字字复述：“陛下，殿下有请，请您移驾去曼珠纱华园。”绾发侍女的手指顿了一下，见我没有叫她停下来的意思，只好继续绾发，但眼里却有恐惧的神色。

　　一缕缕乌黑的秀发被挽成了华丽的高髻，长长的金流苏随着我的一顾一盼披拂摇荡。我看了看自己在镜中的身影，总还不十分满意，模样是俊俏，却总带着鬼气。
　　那时侯你正同我出门，低声笑语：“模样是俊俏，却总带着鬼气。”那时候我翻翻白眼向你吻过去，你身子一歪我正吻在你颈上，我便恨恨的一跺脚：“再不亲一下等会出门就亲不着了。”

　　我微微摇摇头。“把大殿正门打开，统统掌上灯。”

　　我走向大殿的台阶，等着我们的儿子玄夜来见我。
　　这孩子在我身边长了七百年，怎么还不明白他母亲是最容不得别人勉强的？
　　只是这孩子性子偏生得了我的真传，又倔又急，我们母子俩倘若对上，真真便是两头互相想按着对方的头去喝水的驴。想着这个比方，我几乎要扑哧一声笑将出来。
　　一扇扇殿门轰然洞开，月光如水汹涌进殿。

　　“太子殿下到！”
　　我点点头，往远处的舆道望去——尽头渐渐扬起一片灰黄之色，耳际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你看，这孩子便是这脾气，象我，是急不得的。就算他早已接掌了鬼族的王权，以太子的身份担任监国，还是忍不住，急不得。
　　他不象你，不动如山，其徐如林。

　　“殿下。”侍女们乌压压跪了一片，请完安后还是谁都不敢说话。只有几个胆大的，忍不住羡慕又崇敬地偷偷抬眼瞄他。
　　我看着我们的儿子。
　　一身玄色衣甲，于月光下迸出银色锋彩，还有他头上兜鍪顶银色的羽，于一片金碧辉煌间最是耀眼。
　　“母亲！曼珠纱华园的宴会你非去不可！”他驻马在我面前。

　　我知道，孩子他希望我参加曼珠纱华园的宴会，不然也不会片刻之间便连请了三次。他害怕失去自己的母亲，害怕我活不长久了。

　　鬼族的王族拥有长到几乎无限的生命，一旦成长到一生的巅峰时期便再不衰退，直到死去的那一瞬间。除非……

　　我踮起脚，抬手理了理他散乱到前额的发，拿着帕子沾了沾他脸上的汗珠。
　　他却冷冷地看着我，跳下马直挺挺跪在我身前。行完礼猛地站起，“唰”一声半截佩剑已出鞘。
　　月光照得他手中的剑冰冷起来，寒芒四射，威压陡增，果然好剑。他大吼道，“黄泉！今日你要是不去吃几个人，我便杀几个鬼给你瞧瞧。我倒要看看你忍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的鬼被杀。”

　　我微笑了，孩子果然长大了，那样的夺目逼人，听他叫我的名字，声音跟你几乎一模一样。
　　我略拢了拢鬓发，“辇来。起驾曼珠纱华园。”
　　一片侍女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倒是玄夜有点狐疑地看着我，象是不相信我会那么轻易地答应。
　　我向他伸手：“陪我坐车可好？小夜。”
　　他将信将疑地咕哝：“肉麻。”却是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握住我的手，温暖有力，援引我登车。

　　“小夜，你越来越象你父亲了。”我回味着儿子刚才威胁我的瞬间，心里觉得虚得特别厉害，这会儿便欹在青玉凭几上，拿扇子遮着脸，籍以掩饰。

　　觉得心虚是正常的，鬼族越接近生命的终点，便越来越频繁地心虚。

　　“喔。”他不冷不热应了我一声，象是预先知道没有下文。也难怪，我从来便不曾向他谈起过你。
　　可是今天我想说。
　　“遇见你父亲时，我还是鬼族的公主。”
　　车顶上绘着层层叠叠的远山，描着金粉，随着车的行驶，一明一灭。
　　二

　　那时天下大乱。人界与魔界并没有明显界限，人类和鬼族杂居在一起，到处可见魑魅魍魉。
　　一些所谓的人类国家靠与我们联手，争权夺利。

　　以人类的眼光看来，我是一个食人鬼。
　　鬼族分不同的种属，有的好吸血，有的好吃土豆。而鬼族的王族都属于纯种的食人鬼，也就是说，人类的血肉是我们身体必须的养分，不吃人，即使吃再多的其他食物，食人鬼也会死于慢性的饥饿和衰弱，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玄夜，当年我也曾经为了口腹之欲随意杀人。”腹中饥火大盛，我强忍着一阵阵的眩晕，手指紧紧扣着几案。

　　眩晕中，往事仿佛恍惚迷梦。

　　那时我们鬼族刚刚形成统一的国家，还有不少部族不服从鬼王的统治，在暗地里和人类勾结反抗鬼王。
　　一夜我受雇于某节度使去刺杀他的对手，不料对方早有戒备，雇佣了一批鬼族做护卫。我带去的部下损失殆尽，自己也受了重伤。
　　好容易摆脱了最后一个追兵，我的身体也到了极限，见到眼前现出一座清雅小院，迫不及待便闯了进去，扑进厨房，一头扎进水缸，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谁？”
　　我惊惶地抬起头，顾不得抹掉满脸的水。
　　“是鬼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来人自语着向我靠近，借着他手中的灯光，我看见他容貌很清俊，眸子纯黑，鼻梁挺直，面容带着几分萧索,却依然光彩照人，眼神很特别，清澈到接近透明。
　　我警惕地摆出了防御的架势，胸前的伤口却一阵阵疼痛。
　　这男子把手中的灯放在地上，慢慢向我伸出手，“我是医士碧落。”
　　“让我来治你。” 碧落的声音清澈温存，带着中国北方人学会南方方言之后特别好听的调子，他身上有着一股术师特有的气味，药香混合着其他的奇妙气息。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类会救我。
　　“我是一个食人鬼。”
　　“你的天性就是吃人的，不吃人，难道教你饿死不成？”他拿开了我遮住胸口的手，察看伤势。
　　“你是人啊。”我从未听谁对我说过什么众生平等之类的话，我觉得他说的话很新奇，本能地想驳他，却又一时想不出他说的有哪儿不对。
　　“人不该被你吃，那么鸡鸭猪羊难道也不该被人吃么？其实，有的人比鬼更坏。”他食中二指并拢画过我伤口，口中念诵着咒语。
　　念完咒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个口，挤出鲜血滴在我伤处。
　　伤处一一痊愈。
　　今天我遇到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医士，碧落是一个“食毒医士”。
　　“食毒医士”们拥有罕见的天分，他们自己吃下有毒的毒草、腐肉，甚至因瘟疫死去的死人肉，用咒术迫使自己的的血肉产生抵抗力，然后用自己的血肉为药来救治别人。
　　“你失血过多，不妨休息一阵再走。”碧落指指厨房一角的草堆，顾自拿起灯，走了。

　　我用缸里的水把自己洗了个干净，放松之后觉得肚里特别饿。鬼一饿起来就对人味儿特敏感，尤其是碧落这样的人，身上那种奇妙的香味很容易跟踪。整座院里只有他一个人，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他门口。

　　犹豫了一下才踢开他的门。
　　原本躺在榻上睡觉的他猛然惊醒，侧转身看着我。
　　我欺近他，一手直接抓向他咽喉。
　　我想扭断他脖子的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在笑，高傲而轻蔑。
　　我收了手。

　　“怎么？肚子饿了？”他冷笑着，推开被子站起来，解开自己睡衣的衣带。
　　衣服沙沙落地。
　　睡衣以下，并没穿其他东西。
　　月华如水。
　　照耀着他的神情，高傲的，无所畏惧的。
　　“你若吃我，保证活不过明天。”他身上有道青色的印记，从丹田到胸口——封印了不知多少毒素的印记，“食毒医士”体内藏的毒比任何人能想象的都多。
　　我想当时我的脸色一定非常古怪。
　　“怎么？不吃我了？那么起码你杀得了我吧？你现在想把我杀了吧？”他慢慢地说，不紧不慢地拾起衣服，穿好，系好衣带，躺进被窝，翻个身背对着我。
　　“杀完了就给我滚，请滚。不过那样一来，你连作为一个食人鬼的骄傲都丢了呢。”碧落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他嘲讽我的声音非常好听。

　　作为鬼族国王最骄傲最心爱的小女儿，我是作为鬼族的骄傲被养大的。
　　如花的美貌，强大的能力，耀眼夺目，意气风发。
　　从未被呵斥，从未被否定。
　　面对这个在我脆弱时候救了我的性命，现在又冷冷斥责着我的人，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我心里升起来。
　　碧落凭着自身的意愿饮毒，用自己的血肉来拯救那些在战乱、瘟疫中受到伤病侵袭的人类和鬼族，一视同仁。虽然我不是十分明白，可我隐约觉得，与他比起来，我真是太惭愧了。

　　我轻轻挑开他的衾被，他错愕地看着我。
　　我知道错过这一刻，也许我就再也碰不到他。
　　我要他知道，鬼族的公主想要占有一个男人，除了杀了他把他吃掉之外，还有另外的方式。

　　“碧落，我叫黄泉，你要记住。”
　　“喔。”
　　“碧落。”
　　“碧落。”
　　肢体不受控制地起伏纠缠，□□喧嚣着奔腾涌出。在那些瞬间我低语着这个名字，那样我可以感觉到谁在独占着谁，或者谁在被谁独占。

　　走出门时，正是凌晨。浅浅的上弦月悬在西边天际。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浮云在空中流动，朦胧了寥落的晨星。夜露布满了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回头看着门里，他拥被而坐，大半身子裸着，怅怅地目送着我，若有所思。

　　“碧落，我向你承诺一件事，在下次见到你之前我不吃人。”
　　我笑着扬长而去。
　　这正是我一生中，得意之秋。
　　三

　　“玄夜你几乎继承了食人鬼族的全部特征：力大无穷，反应敏锐，容貌俊美。除了一点——你不需要食人。”我“巴嘎”一声捏碎了玉凭几的角。
　　玄夜大惊失色地抢过来扶住我，看了看我的脸色，一把将自己的腕脉塞到我嘴里，“咬啊！你咬啊！”
　　“玄夜，别傻了。”我心慌得厉害，眼里看他都有了重影，“后来我和你父亲便常常见面，每次都对他承诺在下次见到他之前不再吃人。再后来，便有了你，曾经……，后来……可是人类的寿命，终究是比鬼族短的。”我极力支持着，改成了正坐的姿势。
　　“碧落死去之后，我一直在等待，我希望能等到他在轮回中转世，再次和我相遇。我信守了对他的承诺，没再吃过人，所以我日益虚弱，容貌也逐渐枯槁，现在在这张画皮下面，隐藏着的是一具衰朽不堪的身体。可惜，我等了这么久，也没有等到他。”我感觉精神好了起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曼珠纱华园的宴会每年一度，专为打发我们这些老食人鬼而设，也早已不再残害活人，希望终有一天，能够不需要了吧。”
　　“玄夜你记住，自我登基以后，就禁止我们王族同鬼族通婚，只允许同人类通婚，所以这几百年来，没有新的食人鬼出生。这道旨令绝不可废除。”
　　“近年来我放逐到边疆的那几位大臣，你都可以召回来，委以重任。近年来，许多才俊之士我都故意放在闲职，送进你的太子府，我相信你你自有法度。”
　　“我已写下诏书要将丞相剥夺爵位，贬入蛮荒，待诏书公布之后，细细观察他的反应，若是立刻收拾就道，你便下旨收回我的成命。若是他推脱不去，籍故拖延，你便将他杀了。”
　　“子车氏的势力目前正在坐大，我已有遗诏，命他家号称三良，人望甚高的那三个鬼为我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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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我的陪葬品里，万万莫要落下这张画皮。”我感觉到最后一丝生命正在从我体内流去。
　　玄夜不住点头，有温暖的液体落到我脸上。
　　“我有时想……为什么….这么多年我没能等到......也许没……转世吧……在忘川的渡口等着……我……”
　　“碧落……”

　　四
　　过去，鬼族的王族全是食人鬼，拥有长到几乎无限的生命，一旦成长到一生的巅峰时期，容貌和能力便再不衰退，直到死去的那一瞬间。
　　除非,她或他自己停止了食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衰朽丑陋，清醒地克制着,任自己死于慢性的饥饿和衰弱。
　　停止食人把自己饿死，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大概在七百年上下。
　　——《鬼界史》31卷，7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