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师5 @ 黑魍之章》候已

10、八、

　　黯魍丝毫不意外，早上起来时，看到睡在他身边的仍是那个爱哭鬼的小男孩。
　　依然是肉包子般粉嫩嫩的圆脸颊，细细碎碎得半遮住眼睛的短发，瘦小单薄的孩童身躯。似感觉到了黯魍起身，微灰的长睫毛轻抖了抖，眉头微蹙，又揉了揉眼睛，终于惺松半睁起，抬起头，那双灰如夜猫般的大眼眸再次在他漆黑腐烂的心底盛开，然后他的双眼就一如既往地，沉默又固执地咬着他不放。
　　黯魍阴冷地瞅着这个外表一如所有普通十二岁男孩的孩子，可无论他盯多久，也看不出丝毫端倪。这孩子并非外表伪装，他连心也封锁得死死，便连一寸的空隙，都没透露出来。
　　可其实，他并不是孩子。
　　人类都喜欢给“自己”覆盖上一层或深或浅的虚伪表皮，就像披着纤细男生表皮其实比死人还阴森黑沉的他，就像披着可爱少女其实内心一如深渊绝谷的姚菲铃，又或者，像这个表面上传承了千年黑暗的诅咒师家族，而其实早已因为贪图奢华和沉醉于对姚家莫名的疯狂嫉妒中而腐败溃烂。
　　什么诅咒师，外表的黑冷根本不及内心的腐臭。
　　夜家已经完了。
　　他早已明白。
　　只是，无情无爱无恨无想的心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生而被放在了诅咒师这个位置上，既然没得选择，那就不要选择，连想一想都省了。
　　否则，又如何能对自己逐渐溃烂的身体漠然置之。
　　他盯着面前这个连谎言都不懂却比那些擅长说谎人更为虚假、藏得更深的孩子，望了许久，终于转身走向衣柜，更换校服。
　　菲旋仍静静地望着他，看到他脱下的黑衣下，是伤痕癍驳的背脊。还有几道新伤口，扎了雪白白的绷带，可作用不大，因为艳红红的血色已经渗透出来，将纱布染成污色。但黯魍全不在意，换衣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那根本不是他身上的伤口，也不是他体内的鲜血。
　　何况这还只是外表的伤，真正最椎心刺骨的，是看不到的那些内脏里的腐烂。天下间任何时都是公平的，要诅咒别人的命运，就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才十六岁，还处于成长期。可内脏损坏的情况，却比五十多岁的人还严重。
　　或许因为难得擒到了一个生命师，近日来夜霾兴高采烈地又答应了许多诅咒委托。只要人心中还有嫉妒，还有怨恨，还有不甘，诅咒师就不愁没工作。几乎每两三天，黯魍就要诅咒一次，而每一次回来，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默默得包扎。
　　只有菲旋，这本是他敌人的孩子，每次都轻轻吻在他污秽的伤口上，表情虔诚地仿佛亲吻天使。
　　是错觉还是生命师的力量？
　　被这孩子吻过的伤口，突然都变得不痛了，如魔法，似错觉，可每当菲旋抬起微灰的猫眼凝视着他时，仿若一种难以形容气流包裹着他……
　　他换好衣服，回过头，菲旋仍半歪脑袋盯着他，习惯后，渐渐也不害羞了。每天从他回到这房间后到离开这房间前，只要视线能及的范围内，这孩子就毫不遮掩地一直盯着他，如夜猫般，几欲看穿他的灵魂。
　　那种冰冷空芒中又带着奇异天真感的眼神，有时看起来混杂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有时却觉得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干净到一眼即穿。
　　黯魍穿着与他一点儿也不配的纯白校服，无声地移到菲旋面前，低头凝视着他。菲旋也跟着他的动作改变目光的角度，抬起小小的脑袋，始终盯着他的脸。他伸出手，轻轻抚摸这个身为他天敌的生命师，突然低沉问：“一个人呆在这里是不是很无聊？”
　　话音刚出，他自己反而吓了一跳——怎么会是如此温柔的声音？！
　　虽然依旧冰寒黑沉如恶魔降世，但很明显，他的声音中多一丝以往不曾有的东西，一种……莫名的宠溺……
　　菲旋似乎也有些吃惊，可很快恢复向来的淡漠，轻摇了摇头。
　　黯魍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竟又问了一句：“要不要和我一起到学校去？”
　　荒谬！
　　他怎么会有这么愚蠢而白痴的提议！
　　可是……尽管菲旋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漠然，但——每次走进屋里时，他都发现在这孩子空冷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喜悦。当暗魍离开房间时，他的目光中又会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孤独……
　　他很孤独。
　　他并不是没有感情，他只是，把心思藏得太隐蔽了而已。
　　听到这句不可能出现的问话时，菲旋的灰瞳骤然睁大了——只是瞬息，很快就恢复向来的淡然，却望着他点了点头。
　　黯魍结了个手势，那条困在菲旋脚踝上的藤蔓锁发出黑光，两头移动了位置，一头结在菲旋的左手上，一头结在黯魍的右手上。他漆黑无限的双瞳微缩了缩，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转身离开房间：“再不走，要迟到了。”
　　菲旋忙爬起身穿上鞋，紧跟在他身后。
　　不理会一路上家族中其他人的诧异眼光，黯魍就这么带着他穿过幽长黑蛇般蜿蜒的长廊，在门口却碰上了同样准备出去的夜霾。夜霾惊得几乎说不出话：“黯魍你……你在做什么……你要把这个生命师小鬼带出去？！”
　　黯魍的回答阴冷地不带任何人气：“嗯，我带他去上学，放学会把他带回来。”
　　夜霾惊地犹如晴天霹雳：“你疯了？！干嘛要把他带出去？！万一遇到姚家那群生命师来抢人怎么办？！“
　　黯魍回过头，那双漆黑如鬼的黑瞳中汇聚地是足以冻死任何人的冰封，即使对方是自己的父亲，也没任何变化，反而黑蛇般冷冷一笑，一口咬住夜霾的心脏：“我倒想知道，他在我身边——谁能抢得走？”
　　最简单的一句话，嗓音并不大，还是一贯的低沉缓慢。却，足以叫所有听到者的心脏都骤然被狠狠抓了一记！
　　也包括，夜霾自己——这个所谓现任的夜家当家！
　　他不是不懂，诅咒师的力量越大生命越短暂，自己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坐上当家的位置，就是因为他的力量不如人！而他的儿子，却不知道哪里遗传出来的，和他恰好相反！
　　这个孩子，不会长命。
　　他是夜家剩下的最后一个年轻一辈诅咒师，能力却比包括夜霾在内的老一辈中还残留的几个诅咒师加起来都强。这个夜家表面上是他夜霾当家，可其实……若黯魍有心，根本无人是这少年的对手！
　　然而，幸好。
　　幸好……
　　诅咒师是没心没欲望的存在。
　　能力越强，越无爱无求。
　　只是。
　　当诅咒师心中萌生了爱意，一旦知道了“爱”与“感情”的滋味，只要一次，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坠落下来，再也逃不出这贴毒药。
　　因为，无论气质与存在多不像正常人类。
　　他终究还是一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