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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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瑟瑟是被那一缕梨花的清香引到那里的。
早春的黄昏，酡红斜阳如醉，一脉梨花清香直沁心脾，江瑟瑟耸耸鼻子，忍不住循香而去。
一路寻去，花香越发清冽，前路却被高墙断绝。
江瑟瑟遗憾地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吸口气不舍离开。
隐约听得高墙内有声音传来－－
“沉衣，今年的梨花似乎较往年开得早些，也开得格外繁盛。”
“沉衣，当年你我亲手种下的第一棵梨树今年已经开了两百七十二朵梨花了。”
异常温和沉宁的男子声音，字字说来依依缱绻。
良久一道低弱的女声－－“是么？”
“是，沉衣，你摸摸看。”
－－好奇怪，梨花是用来摸的么？
“一定很好看。”
“可是沉衣，你站在这里，就比任何一朵花都……好看。”
听得这一句，江瑟瑟忍不住叹息－－这男子的声音简直可以酿酒，天下哪有女子能抵挡这微醺的一句，怕不都齐齐醉倒。
江瑟瑟正自听的陶醉，忽听得那女子低柔的声音说道：“墙外的朋友何故叹息？”
“啊－－”江瑟瑟骇一跳。
“我与你说着话，你倒去留心旁的人。”那男子的声音里带了孩子气的懊恼，江瑟瑟听得好笑，扑哧一声笑出来。
墙内一静，江瑟瑟心中直觉大不妥当，拔腿就欲溜走－－突然，一道影子鬼魅一般已经移到她面前，冷冰冰地开口道：“姑娘留步，我家公子有请。”
“你家公子是谁？”江瑟瑟惊诧之下强作镇定。
“姑娘请随我来。”那人根本不理会她的问题，兀自冷冷说到。
“哪有这样请客的道理？”江瑟瑟心下着恼，转身就走。忽地臂上一痛，江瑟瑟惊觉那人苍劲手指紧紧箍住她手臂，向前疾掠。
“喂！喂！你放开我，你这是干什么？你－－”江瑟瑟又羞又气又狼狈，拼命挣扎。
“先前对姑娘礼貌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但公子说的话是命令。”那个全不为所动，一路径自把她拽了进去。
跌跌撞撞中，江瑟瑟分明瞥见那四个字－－无争山庄。
无争。
不是与世无争，而是这天下再无人可与之争锋。
江瑟瑟记得她此番出行前，爹爹曾对她细细叮咛，去到江南什么地方都可任她闹腾，只要……只要别惹到无争山庄的头上……
这倒好，来江南的第一天就被抓进人家地盘来了……
真倒霉。
“澄明，放手。”仍是那一把沉宁的声音，只是褪去了所有缱绻温柔，仍是好听的，但没有温度。
江瑟瑟急忙稳住身形，抬眸看去，只见眼前坐着一个男子，着一袭青衫，面容消瘦，一对上他深黑眼眸，江瑟瑟不禁微微蹙眉－－看此人眼睛就知道他是心事极重的人。
“姑娘请坐。看茶。”他温言开口。
江瑟瑟揉揉被箍得生疼的手臂，忍不住脱口而出：“公子先倨后恭是个什么意思？”
“放肆！”旁的一人喝道。
“退下。”那人立刻喝退旁人，继而对她道：“弦对手下约束不力，让姑娘受惊了。”
弦－－
他自称弦－－
世人皆知，无争山庄庄主名夜弦－－
原来，眼前人就是那传说中一语一笑就可令天地翻覆的人物？
江瑟瑟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姑娘在怀疑什么？”夜弦半合了眼睛，淡淡地问。
“要听真话？”
夜弦不答，只静静看她一眼。江瑟瑟心里就已经明白，在这人面前说谎那会得－－死得很惨……
“我觉得，你看起来真的不像传说中无争山庄的庄主。”江瑟瑟坦白说到。
闻言夜弦唇边牵出一丝浅笑，他在笑之前眉峰先微微敛了一敛－－真是奇怪的习惯。而且－－他在笑的时候却比他不笑的时候给人感觉更是黯沉。
方才，方才她不还听他声音缱绻说着那样情致缠绵的话，还有那样孩子气的埋怨－－简直没办法把这两个影子叠合在一起……
“你又在想什么？”
江瑟瑟困惑地摇摇头，不知从何表达，只喃喃地道：“怎么这么不一样……”
夜弦听到她的嘀咕，牵牵嘴角：“早就听闻洛阳江文堇对独生女儿爱如掌珠，看来当真不假。”
“你，你怎么知道？”江瑟瑟张大嘴巴，江文堇－－那是她爹爹的名字。
夜弦淡淡看着她，眼前女子看来年方十六七岁，清丽眉目不掩天真，行事顽皮言谈稚气，如果不是从小被保护宠爱，哪里惯得出这等性情？世情风霜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你认识我爹爹？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江家的人？”江瑟瑟大感好奇。
“江家的掌珠涉足江南，我怎能不知。而且你方才只在墙外，但江家特有的馥泠香早就透墙而来了。”夜弦慢慢说到。
江瑟瑟扑哧一笑：“我被你的梨花香引来，却没想到我身上的馥泠香把自己给卖了。”
夜弦依然是眉头一敛，然后浅浅一笑。
江瑟瑟凝目看着，忽然皱眉正要说什么，已听得夜弦温言道：“洛阳江家医术无双名满天下，所以弦强请了姑娘来。”
江瑟瑟皱眉看着他：“找个安静地方我为你诊脉。”看他气色如此，还不知她有没有本事应付。
“不是我。”夜弦却摇头，“是我的妻子。”
“可是你－－”江瑟瑟着急。
她话未说完，夜弦已经站起身，自然地截断她的话：“姑娘这边请。”
江瑟瑟咬着嘴唇，满腹疑团地跟在夜弦身后去－－他好高，走在她前面，看去足足高了她一个头不止。他身上一袭青衫随脚步微微起伏，看来却空空荡荡－－这人，瘦得真可怕。江瑟瑟忍不住蹙眉头。
穿过一条长廊，江瑟瑟咋舌，她身在江家也算见过世面，但走在这里感觉却又不同。一路绿荫如浓云，高墙之上琉璃飞檐若隐若现，一眼望去似乎半点不张扬，但若细细察看则会发觉就连回廊雕栏都是上好羊脂玉。
走进一间内室，江瑟瑟等在一扇山水屏风外。
隐约听得方才听过的低弱女声说到：“江家的大夫都被你请来数次了，又何苦再劳烦人家？”
“这次是江文堇最是疼爱的独生女儿，也许……她会有办法。”－－夜弦的声音，令人微醺，江瑟瑟心下明白，原来，他的声音只为了她一人酿酒。
“姑娘请。”夜弦不差下人亲自出来，显见极之看重。
江瑟瑟心中不禁沉重，暗自后悔爹爹让她学习时她常常偷溜出去四处玩耍……
绕过屏风，江瑟瑟于薄纱轻烟中见到了一个女子。
江瑟瑟立时顿住脚步呆住。
是，她气质皎柔。
是，她身形优美。
是，她身上烟晶色的纱衣美仑美奂。
可是－－她的面容，分明已经扭曲毁损，而且一双眼睛，空空洞洞，江瑟瑟一眼看出她双目已盲。
江瑟瑟情不自禁转头看夜弦。
夜弦看也不看她，已径自走到那女子身边，自然地拥住她的肩：“这是我的妻子，沉衣。沉衣，来的这位就是江家姑娘。”
“我叫江瑟瑟。”江瑟瑟兀自诧异，还有点呆呆的。
夜弦看过来的目光隐含了一丝冷厉。
江瑟瑟自知失礼，想要说些挽回弥补的话，但若要她说什么“这位姐姐好生美貌竟让我看得呆了”她又实在说不出口，面孔涨红。
“想来今年的梨花真是开得盛了，把江姑娘都引了来。”尴尬中，沉衣若无其事笑着开口。
“可不是，我老远就闻到梨花香，就忙不迭一路找过来了。”江瑟瑟急忙接上话。
“然后在墙外听得某人耍孩子脾气，可不真是有趣。”沉衣轻轻笑。
江瑟瑟闻言吐舌一笑。
气氛缓和。
夜弦亦平和了目光，开口道：“江姑娘，我想请你看看沉衣的眼睛。”
江瑟瑟取来药枕为沉衣诊脉，然后细细察看她失明双目。
“夫人几时失明？”
“自小，十多年了。其实我也惯了，只是他……一直放不下。”
“眼睛可会疼痛？”
“不会。偶尔觉得酸涩。”
江瑟瑟让沉衣面光而坐，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可有感觉？”
沉衣摇头。
江瑟瑟咬着嘴唇沉吟。
“情形怎样？”夜弦把她拖到一旁低声问。
“现在说不好，容我再看看，再想想。”江瑟瑟眉心微蹙。
“弦，你可不许催促江家姑娘。”那边沉衣敛了敛衣襟站起来，夜弦急忙回身相扶。
“就知道你心急，何苦呢。”沉衣微仰着头，空洞眸子对着夜弦，江瑟瑟心中忽生出无限惋惜－－可惜她看不见……看不见她夫君的相貌是这般清俊呢……
念及于此，江瑟瑟又涨红了脸，忙垂首写药方。
“江姑娘，展眉园的梨花闻着好，听弦说看着也是极美的，姑娘不妨先住下来玩几天可好？”沉衣柔声道。
“啊？”江瑟瑟笔一顿，抬头看到夜弦的脸－－清癯的脸，眉间有浅浅阴影，心下又是一咯噔－－当即点头：“那真好，谢谢夫人。”
“可别再叫什么夫人了，太生疏，妹妹不嫌弃就叫姐姐可好？”沉衣在夜弦的扶持下走过来，握住江瑟瑟的手。
“好。那以后就叫姐姐。”江瑟瑟爽朗笑到。
夜弦望了一眼江瑟瑟，双眸深不见底的幽黑。
是夜，江瑟瑟在无争山庄暖榭阁住下。
清晨，江瑟瑟醒得早，吃过早点后就随意溜达。
庄里的人知道她是庄主和夫人的贵宾，处处殷勤相待。
江瑟瑟远远看见一片竹海苍翠，觉得颇合她心意，脚步轻快奔过去。
走得近了，看见竹海前一间小亭子，栏杆前夜弦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青衫飘拂，映着万枝翠竹出尘青碧，如同一场盛大的梦境。
江瑟瑟停下脚步，怔怔看着－－原来，原来此番执意来到江南，只是为了这一次遇见……
江山如画。
斯人独立。
江瑟瑟刹那恍惚。
“江姑娘，早。”怔忪间，夜弦已转过身来，对她微微颔首。
“早。”江瑟瑟面上暗自晕红，当下只想转头逃开，却又－－舍不得。移开的目光一阵乱转，忽然看见夜弦手边是一只白玉酒壶－－不禁脱口问出：“大清早就喝酒？”
夜弦不言语。
江瑟瑟仔细看他面容－－该死的，明明是清晨，他看起来气色却比作日傍晚更坏。
“我为你诊脉。”江瑟瑟立刻道。
“不必了。”夜弦摇头。
“不必了？你说－－不必了？”
“是。”
“那－－你都知道？”
“是。”
“知道为何不早些时日延医诊治？你这样下去断断活不长久了。”江瑟瑟冲口说出。
“前年在洛阳，你的父亲曾亲口对我说，这病症埋得深了，他没有办法。”
江瑟瑟一呆，眼眶渐渐湿润－－她的爹爹已经说了“没有办法”，那天下还有谁能救治？
“所以请你专心想法治好沉衣的眼睛，不用在我身上费心了。”夜弦平静说到。
江瑟瑟身子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终于忍不住转身飞快地跑走，一路泪水溅落。
她跑得太急，没有看到一抹烟晶色的影子飘进展眉园的万树梨花。
江瑟瑟心中气苦，埋头一路跑开。跑了一段，顿住脚步靠着一棵槐树偷偷擦眼泪。
那就这样了？
任他心脉俱损？
任他去死？
江瑟瑟咬着牙，顿足叹口气，又转头往回跑。
还好，他还在。
江瑟瑟冲过去，一把夺过夜弦手边的酒壶，气呼呼地瞪着他：“不行！”
夜弦沉默地望着她。
“虽然我爹爹说他没有办法，可是－－可是我还没有试过！”江瑟瑟拳头攥得紧紧地，盯着夜弦大声说到。
夜弦微微敛了眉，牵出一抹极浅的笑。
江瑟瑟气恼：“你不要笑！我是认真的！！”
夜弦忽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江瑟瑟的头发。
江瑟瑟一呆，夜弦已经转过身去望着清明天空淡淡说到：“但是我不希望你在治好沉衣的眼睛之前分心。”
“那……你要等着……你要给我时间。”江瑟瑟声音低下去，不知自己又红了面颊－－方才，方才真的不是她的幻想？
夜弦的手。
沉冷的香。
轻轻碰触她的发。
呵。
为何这感觉竟是奇异熟悉。
江瑟瑟手中的酒壶倾倒，甘洌的芬芳滴落下去，空气都微醺。
夜弦一直没有转过身来。
江瑟瑟自嘲地笑一笑，说道：“我话说完了，去看看沉衣姐姐的眼睛。”
“谢谢你。”夜弦低声道。
“现在说谢还嫌太早。对了，以后不许再喝酒，莫要忘了你也是我的病人。”江瑟瑟擦拭着手上的酒滴转身离开。
夜弦望一眼江瑟瑟离去的背影－－她走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脚步不甚安分地微微跳跃，“春风十里扬州路”－－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句话。
想起了也曾见过的的朗朗晴空烈烈艳阳。
那－－是很多年前了吧……
“夫人在哪里？”江瑟瑟一边走一边问。
得到的答案都含混不清。
江瑟瑟叹气，见走到了展眉园外，情不自禁就走了进去。
没想到梨花也可以美成这样。
一夜春风来，万数梨花开，铺天盖地的香雪海。
江瑟瑟合目深深吸口气。睁开眼来看到梨花深处一抹烟晶色影子一晃－－哦，原来沉衣与她一般，贪恋这芬芳，大清早就来了这里。
江瑟瑟奔过去。
“沉衣姐姐！”老远的，江瑟瑟就朗声唤到。
那影子一晃，站直了，往她的方向转过身。
江瑟瑟笑嘻嘻：“我过来了。”
沉衣摸索过来携了她的手：“昨晚可还住得惯？”
江瑟瑟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心虚，面对沉衣的体贴不由生出几分愧疚，傻傻笑到：“睡得可好了。”
“那就好。这梨花，果真是极美的吧？”沉衣抬起空洞的眼眸。
“是呀。”江瑟瑟应到，不忍看沉衣的眼睛，只拼命看梨花，看着看着却觉出这一片梨花又比园子里其他地方的更繁盛，花瓣累累层叠，张扬怒放，看来简直－－都不大像梨花了。
江瑟瑟正欲称奇，刚巧听得沉衣说道：“出来一早上，我也乏了，想先回房去。”
江瑟瑟立刻丢下花的念头道：“我送你出去。”
沉衣瘦削手臂扶在江瑟瑟手上，江瑟瑟小心翼翼地扶持着她，坚定地说到：“沉衣姐姐，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
“妹妹，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学会顺命，不必太勉强。”沉衣的笑容温柔苍茫。
“姐姐也不过大我几岁而已，这话真是说得老气横秋。”江瑟瑟吐吐舌头笑。
“有的人的一年像一天一样飞快就过去了，有的人的一天过得像一年。”沉衣也笑。
“开心的日子过得快，不开心的日子就怎么捱都慢吞吞。”江瑟瑟胸无城府，笑呵呵就接上句，说完了才觉失言，尴尬地嘿嘿笑。
“你说得对。”不料沉衣却点点头，轻轻叹息：“是的，不开心的日子怎么捱都慢吞吞。”
“沉衣姐姐，我一定会尽快治好你的眼睛。”江瑟瑟只能说这句话，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沉衣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可是－－眼睛失明又怎样？容颜破损又怎样？
他看她的目光不还是一般无二的疼爱？
他的温柔还是只给她一个人。
哎。
江瑟瑟叹口气。
石榴叶、鲜荸荠、菊花、龙井、菊杞、羊肝、榛仁、枸杞、鸡肝、银耳枸杞、茉莉花……
江瑟瑟埋头翻医书，拼命回想以前爹爹教给她的方子，可是想来想去还是只想得出这些治疗眼疾的寻常物事。
最糟糕的是，眼看已经过去三天，她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沉衣失明的原因。
真是恨死了自己以前怎么不多用功。
真是没辙，江瑟瑟一边叹息一边走到厨房去，烧一锅鸡汤，再取了点鸡肝，切成薄片，倒一点酒进去避腥，加点姜汁，一点盐，放鸡汤里煮。银耳用水发好，与枸杞一起下锅煮，看着鸡肝熟了，最后撒进一把茉莉花。这汤能清心明目，没办法，就先养着吧……让她再仔细想法子。
“江姑娘，你吩咐下来我们来做就成……”厨房里的下人看她忙活非常惶恐。
江瑟瑟摇头，旁的人不知道她只有手上忙碌着，心里才能不那么发慌。
是，沉衣一直安慰她不要着急。
是，他也没有再催促她。
可是，每一次看到他，她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她害怕。她怕死了。
他气色那么坏，她害怕－－他不能给她时间。
用小碗盛了汤，江瑟瑟亲手捧过去。
敛云阁。
没有人在。
江瑟瑟放下汤走出来，走不了几步就看到水榭处两道影子。
两人坐着，沉衣靠着夜弦的肩。
夜弦转头看到她，两人静默地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江瑟瑟勉强一笑，正欲离开，突然看到夜弦的眉头猛地蹙起来。江瑟瑟一惊，却见夜弦对她微微摇头，只能顿住脚步，眼睁睁看着他眉头紧蹙，许久才缓缓舒展，然后不到片刻又猛地紧紧蹙在一起……而自始自终，他拥住沉衣的姿势一直稳定，没有半点变化。
木立一旁的江瑟瑟用力地咬着嘴唇，眼眶整个都红了。
深夜。
江瑟瑟抱膝坐在竹林外的小亭里，仰头默默望着满天繁星。
夏夜的风舒爽清凉，却不曾吹散她微颦的眉头。
该怎么办呢。
爹爹－－我后悔不曾好生用功。
慕哥哥，我该怎么办？
眼前浮现一张带着笑容的脸，江瑟瑟再是心事沉重唇边也牵出一丝浅笑。
算一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四年。
十四年前，江瑟瑟年纪尚幼，顽皮得令江家上下都头疼不已。
一日她玩过家家糟蹋了爹爹辛苦寻来的珍奇药材，不敢去见震怒的爹爹，独自偷偷溜出门趴在一架马车里逃到了外地。
到了异地，她身上的银子一天不到就被偷儿摸去，人们哪知道这个又脏又穷的小家伙就是江家掌珠，没人给个好脸色。
江家小姐从不知道饿肚子竟是如许凄苦的一件事情，况且，居然，竟然，还挨了打－－起因是偷馒头吃……一时气得正要嚎啕大哭，却看到街上一群小混混围着她转悠，竟渐渐欺上身来。
江瑟瑟何尝被这样轻侮过，咬着牙齿一个巴掌就挥了出去。
周遭一阵哄笑，被打的惫懒小子摸着脸站直身子，嬉皮笑脸地道：“还给大爷挠痒痒来着，真费心了。”说着就伸出手要拧她的脸。
江瑟瑟吓得一个劲地退，惊觉身后也已被堵住，正在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陡然听得一喝：“住手！”眼见一根棍子扫过来，那群无聊混混被打得嗷嗷直叫。
江瑟瑟吓得呆呆的，看着来人个子高高，手持一根扁棍子，挥得呼呼风起。
后来想起，那是不是就是说书人最爱说的“英雄救美”？
只不过－－那美，是懵懂年幼的小囡；那英雄，是靠给人挑柴禾换工钱的小子。
而后，“美人”更是拉着“英雄”的袖子直哭得眼泪鼻涕抹了一身。
“你叫什么名字？”“美人”哭完了，一边啃着“英雄”买的馒头，一边询问英雄尊姓大名－－娘亲说了，不可以吃陌生人的东西，那知道名字就不算陌生人了吧。
“我姓慕。娘在世时叫我小龙。”“英雄”圆圆的脸笑容灿烂。
“那你名叫慕小龙。”江瑟瑟觉得自己真是冰雪聪明，自信满满地自我介绍：“我叫江瑟瑟。”
慕小龙听了后果然赞她：“你真聪明，名字也好听。”
江瑟瑟得意地笑笑，又问：“你几岁？”
“我十二。”
“我四岁九个月，那我就叫你慕哥哥。”江瑟瑟嘴里塞满馒头，含混地说。
“好啊。”慕小龙点头，不放心地嘱咐一声：“你慢些吃，小心噎着。”
江瑟瑟埋头喝一大口面汤，居然还懂得说一句：“原汤化原食。”慕小龙只觉得这小囡囡无限趣致。
江瑟瑟自从叫上了“慕哥哥”，自然理直气壮地跟在他身边。
慕小龙高高大大，别人只能挑两捆柴禾，他轻轻松松可以挑起四捆。赚来的银子除了买馒头外，总要想办法剩出一点给江瑟瑟买上一串糖葫芦，几粒松子糖，看着江瑟瑟巴掌大的小面孔笑容灿烂，真是让人欢喜。
他教会她哪种野果子最香甜。
他教会她怎么用野草编结成活灵活现的蚂蚱。
他教会她槐花的花蕊里藏着蜜汁。
他教会她怎么手脚并用爬上大树。
在很多年后回想过去，江瑟瑟总是无限惆怅－－她这一生，最快活的也就是那短短几天吧……
是的，短短几天。
兵荒马乱的江家遍地搜寻，不几天就把她抓回家去。
从此，她再没见过慕小龙，却从不曾忘记他额头上汗珠闪闪发光，笑嘻嘻地递给她一块绿豆糕时的模样。
慕哥哥，如果你现在还在我身边，你会不会摸摸我的头发，笑眯眯地告诉我该怎么办？
江瑟瑟侧侧头，一滴泪水悄悄溅落。
一阵风拂面而过，刹那间，江瑟瑟似有所感，不自禁地呼出：“慕哥哥？”
转过头去，自是不见人影。
江瑟瑟自嘲地笑笑，真荒谬，这不是无争山庄么，她真不知在做何痴想。
怔望良久，一道淡漠的声音低低响起：“江姑娘怎么还未回房歇息？”
“夜弦……”江瑟瑟转头。
“住不惯？”夜弦问。
江瑟瑟摇头，皱起眉头看着他：“先别问我，你呢？你不也还没睡么？”
“我自有安排。”夜弦简单地应付。
“那我客随主便。”江瑟瑟的话让夜弦真是啼笑皆非，她这是什么歪理。
“现在可－－好些了？”江瑟瑟想起白日里夜弦猛地紧蹙的眉头，心中一痛。
夜弦没有说话，静默地在她身边坐下。
江瑟瑟略觉诧异，侧头看去，只见他眉间是说不出的疲倦阴郁，偏偏坐着的时候脊背依然笔直－－他整个人，似乎无法放松。
江瑟瑟忍不住叹气：“你看，这亭子修了栏杆，就是用来让人倚靠的。你这么时时处处坐得笔挺，也不嫌累么？”
夜弦依然没有说话，嘴角不为察觉地一牵。
江瑟瑟兀自说着：“哦，对，除了用来倚靠，还可以用来拍，词人书生喝醉了酒就来把栏杆拍遍，哈哈哈，可是这羊脂玉栏杆怎禁得住你一拍，哈哈。”
夜弦看她一眼，静了静，开口道：“江姑娘出门有月余了吧，家人想来也担心了。”
江瑟瑟知道他的意思，立刻说到：“我不走。”
“留也无益。”夜弦的话说得不客气，但江瑟瑟听得到他极力隐忍的疲倦，心里一阵难受，刹那间－－已经决定。
微一挑眉，江瑟瑟道：“你怎知道？太看轻人了，我已经想出方子。”
夜弦幽黯的眼睛看着她，只问了两个字：“谁的？”
江瑟瑟闻言差点摔倒－－这人，真狡猾－－索性忽地站起身，气呼呼地哼一声道：“你道你是谁？大概是那些江湖人把你捧太高，害你自己也犯糊涂了！凭什么认为是你的？凭什么认为我就只费心想你的方子？我江瑟瑟也不过认识你数日而已，何至于此？！”说完就走，貌似决绝，其实是怕自己再也撑不起那江家大小姐的架势。
走了一段，越走越心凉－－忽然，耳边听得一道声音：“是弦唐突，请江姑娘明示。”
江瑟瑟一颗心方才落回胸膛。
好险。
顿了顿，江瑟瑟道：“传说中有一钟草名挂剑，对眼疾很有好处。”
－－其实，挂剑草是上古药方中的一味，疗心疾。
“我去找这挂剑草。”夜弦转身即走。
“哎，我也去！”江瑟瑟急忙跟上去。
“你不要去。”
“我不去你根本不认识挂剑草长什么样。”江瑟瑟恼怒。
正在这时候，一人默默急步上前垂手道：“公子，老三－－慕容亭被带回来了。”
夜弦吸口气，停住脚步道：“带过来。”
片刻，披头散发的一人被拖到他们面前。
江瑟瑟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本能地觉得眼前此人像兽多过像人。
夜弦却俯下身，伸手拂开那人脸上乱发，露出一张沾着血污的狰狞面容。
“慕容亭，你跟我的时间最长。”夜弦的声音底下有隐约的叹息，“你该明白，如果你告诉我你要离开无争山庄，我不会强留你。”停了停，他的声音逐渐冷厉：“可是你私自叛离，杀我部众一百有余，你自问你该当何罪？！”
慕容亭直直看住夜弦，嘴一动，两行血水滑落，阴恻恻地道：“公子夜弦，你道我为何要私自叛离，我就是看不顺眼你的冠冕堂皇！真是可笑啊，你以为你那是在赎罪？你以为放走一个人就可以赎一分罪？那我偏不让你遂愿！天大的笑话！州官放把大火，然后帮助小百姓点灯就可以心安理得了？笑话！！”
慕容亭如夜枭般的笑声听得人从骨子里发麻。
江瑟瑟伸手掩耳，只见夜弦拂过慕容亭乱发的手停在他的脖子上，冷冷道：“是的。真是一个笑话。”
然后是一阵劈啪脆响。
江瑟瑟身子一颤，知道慕容亭每一快颈骨都碎裂。一声尖叫冲口而出，她惊恐诧异地看向夜弦，惊见他收回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不，不只手－－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也会发抖？
江瑟瑟欲举步，夜弦一声低斥：“不要过来！”
夜弦退了几步，在长廊坐下，这次虽然他的脊背依然笔直，可是－－他伸手扶住了栏杆，而且扶得很紧，用力之下指节发白。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夜弦才站起身来，脚步微一趔趄，立刻稳定。
“我们走。”夜弦向江瑟瑟示意，声音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江瑟瑟心中惊惶，她虽然不至于天真到相信夜弦身为江湖首领可以手不沾血，可是－－可是看着他下方才那样直接狠辣的杀手，还是心寒。
“害怕了？”夜弦淡淡地问。
江瑟瑟点头。
夜弦望着她，平静地道：“你等在这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江瑟瑟摇头，跟上他的脚步。
“这是为何？”夜弦问。
江瑟瑟吸口气道：“我虽然害怕。但是我也知道，你杀他，自然有你的理由。”
夜弦看住她，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默默前行。
此时天色微明，两人不言不语等着澄明牵来两匹骏马。
“不向沉衣姐姐告别？”踌躇片刻，江瑟瑟还是问到。
夜弦沉默。
“我去去就来，你要等我。”江瑟瑟放开缰绳，独自往里去。
敛云阁。
沉衣依然穿着那一袭烟晶色的纱衣，坐在云霭般的纱帐后。
“沉衣姐姐。”江瑟瑟轻声唤。
“是妹妹来了。”沉衣摸索着站起来。
江瑟瑟走过去，扶住她瘦削的手臂，柔声道：“沉衣姐姐，我要和夜弦去采药，大概会出去十天半月的。”
“他－－又要去？路上要小心。”沉衣微微叹息。
“沉衣姐姐，我对你不起。”江瑟瑟心下惭愧，吞吞吐吐地说：“这次，我……我骗了他，其实……其实要去采的药是给他的。”
“傻丫头。你是对的，他……他一直瞒着我，而我帮不到他，也就只能配合他，让他以为瞒过了我……”沉衣的声音低下去。
“姐姐不要担心，一定能治好他的病，然后我会再想法子治好姐姐的眼睛，那就－－那就什么都好了。”江瑟瑟心中酸楚，忙不迭地保证，说到后来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眼眶一红。
沉衣握了握江瑟瑟的手，温柔说到：“先别顾着我，我反正也惯了。快去吧，路上一定要小心。”
江瑟瑟点点头，扶沉衣坐回去，移动间，江瑟瑟忽然看到一件小小的物事从沉衣袖中滑落－－却是一幅极小的袖像，精致非常。江瑟瑟忍不住细细一看－－呀，绣像上的男子竟然不是夜弦。
诚然夜弦是清俊的男子，可是夜弦的好看是一种郁郁寡欢的好看，而绣像上的人眉目飞扬笑如春风，该是无数女子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影象。
沉衣，她竟然随身藏着别人的绣像……
江瑟瑟诧异，但没时间多想，只得匆匆奔出。
远远看到夜弦负手而立的瘦削背影，方松了口气，继而心中一酸－－真的，何至于此？就如同自己说的，认识他不过短短几日，她江瑟瑟何至于此？！
何至于痛心他紧蹙的眉？
何至于坚执地想挽他游丝般的命？
何至于盲目地信任他满手的血腥？
何至于固执地相信前世今生他与她不只是擦身而过的陌路人……
有一种缘，佛家称之为孽缘。
两人默默无语地赶路。
江瑟瑟心里一会是慕容亭惨死的情形，一会是沉衣怀中的绣像，心情烦乱，突然，一道青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掠，江瑟瑟一惊勒马。
夜弦也勒马停住，苍白指间夹了一束蓝幽幽的暗器，眉心微蹙－－有人偷袭并不奇怪，但这发暗器的手法恍惚间让他觉得有些熟悉，细细琢磨又不知所以。
江瑟瑟看着夜弦手中的毒针，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叫道：“还不赶快扔了，你怎么能用手拿着，那针有毒！！”
夜弦不做声地扔掉毒针，继续策马－－他的特殊际遇让他早已百毒不侵，所以－－所以方才的毒针射来的目标不是他，是江瑟瑟。
片刻间心念流转，越转越心寒。
江瑟瑟不知就里，吐吐舌头道：“好险，像你这样的人呀，江湖上一定遍地是仇家。”
夜弦没有说话，澄明接上去说到：“可是敢对公子出手的人怕也没有几个。”
江瑟瑟知道澄明所言非虚，却听得夜弦声音寂寥：“江姑娘说得对。不管出不出手，仇家就是仇家。我真正遍地是仇家。”
“公子才不用怕他们！”澄明大声道。
“澄明，你说话还是这么莽撞。”夜弦的声音里带了薄责，冷淡开口：“赶路吧。”
江瑟瑟叹口气，觉得自己已经一步步走进了传说中血雨腥风的“江湖”中。
赶了几天路后，到了一处叫歧越的地方。明明天色尚早，夜弦却坚持在此歇上一宿。
江瑟瑟知道他要赶路的时候劝不停，他想停下来的时候她自然也劝不走，索性什么都不说，自顾自去小镇上溜达。走着走着，暗暗生疑－－这什么地方？她似乎来过？
真奇怪。
晃了一圈，已近黄昏。
江瑟瑟蹦回客栈，只见桌上放着一包物事，打开一看－－哈哈，松子糖。
“澄明你买的？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江瑟瑟大喜。
“天哪，居然是松子糖，不是我买的呀，这，这是公子带回来的！”澄明愣愣看着，惊讶得下巴脱臼。
“嘎？”江瑟瑟也张大嘴巴。
那个人，那个人居然会买松子糖，真笑煞人。
“他去哪里了？”江瑟瑟猛地跳起来。
“往北边去了。”澄明莫名其妙地一指。
江瑟瑟抱着松子糖立刻冲出去。
黄昏的小镇处处炊烟四起，平实安乐。
往北去，却越走越荒凉。
走着走着，走入一片乱坟岗。
江瑟瑟心里发麻，扬声叫到：“夜弦？夜弦？”叫了几声，又怕惊动了这里的孤魂野鬼，连忙紧紧闭嘴，手里一包松子糖拽得死紧。
不远处的夜弦看着她明明吓得白了脸，偏偏不肯回头，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禁敛了眉淡淡一笑，走过去温言道：“我在这里。”
“啊，吓死我！”江瑟瑟差点跳起来，立刻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决定抵死不放开。
“怕成这样怎么不回去。”夜弦无奈地叹口气。
“因为还没有找到你嘛！”江瑟瑟理直气壮地说。
“找我做什么？”
“这个，”江瑟瑟举起手里的松子糖，“这个是你买给我的？”
夜弦转开头没有回答。
“喂！”江瑟瑟用力拉夜弦的袖子。
夜弦轻轻拉开她的手，默默坐下。
江瑟瑟气得转身就走。走了一段，听得身后传来一段乐音，暗哑如呜咽，诉不出口的沧桑哀凉，如同一只手拧住了她的心脏－－她当然知道是谁吹出了这样的调子。
那沉郁疲倦，永远克制隐忍的男子，在这乱坟岗中，用悲凉如斯的曲调是在倾诉还是在哀悼？
他眼里的沉重心事也会有盛不住的一刻？
天色黯沉，几只昏鸦扑扑飞过，掉落下几片黑色羽翼。
江瑟瑟心已软了，怎么也不忍留他一人，转头一步一步走回去，在他身边静静坐下。待一曲终了，望着他手中简陋冷僻的乐器问：“那是什么？”
“埙。”夜弦的声音有点沙哑。
“以前听人说，箫不可多吹，会引来孤魂野鬼。现在听你吹着这埙，只觉吹的人听的人都变作了孤魂野鬼一般。”江瑟瑟唏嘘。
夜弦望着眼前的一座荒坟，目光黯寂，半晌方轻声道：“这里埋着我的娘亲。”
江瑟瑟心里一惊又一凉，笨拙地说：“你不要太难过。”
“我不难过。其实我庆幸娘亲她过世得早，她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夜弦的声音突然哽咽，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指用尽全力扣住掌中的埙，力持镇定，可是随着啪地一声轻响，他手中的埙和他心里紧绷的弦都一并碎裂……
夜弦跌倒坟前，整个人簌簌发抖。
江瑟瑟从未见古他如此失了常态，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怜惜，咬着唇拔出他手中破碎的埙，把自己的手放入他冰冷的掌心。
夜弦身上冷汗湿透重衣，命里最深的阴霾如跗骨之蛆……狰狞笑容，狂暴撕裂，血腥漫天……一场场如影相随的梦魇就是无休无歇的凌迟。
凌迟。
被凌迟的人是自己。
持刀的人也是自己。
无从开解的痛。
江瑟瑟听着他急促的喘息，只觉他的身子不住发抖，心下慌乱，只能拍着他的肩不停地说：“没事了，没事了，想哭你就哭一场，不要紧，不要紧……”
夜弦昏乱中听得耳边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恍惚想起了多年前那张晶莹的小面孔……而浑身都是冰凉，唯有手心，很暖，很暖。
他没有办法让自己松开手，整个人都软弱地依靠着她指掌间的温暖－－就如同依靠着记忆中也曾见过的朗朗阳光来抵挡人生这场漫长的梦魇……
江瑟瑟任由他握着她的手－－他那一握，透骨冰冷，让人遍体生寒。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夜弦终于坐直了身子。
江瑟瑟松了口气却也心里一空。
“好些了吗？”江瑟瑟问。
“对不起。”夜弦面上依然没有血色，但神情已静定。
“不要紧。”江瑟瑟勉强笑笑。
“江姑娘，我想从今天开始我们日夜兼程，快点赶路，你看成不？”
“啊？”江瑟瑟一怔，话题转换太快，她还没摸着头脑。
“我想尽快找到挂剑草，我怕－－来不及。”夜弦可以感觉到喉间有咸腥翻滚，他不愿江瑟瑟知晓，强自忍住。近来，他病发的次数愈加频繁，他只担心－－没有时间。
江瑟瑟明白过来，眼中陡然涌上泪水，她转开头去拼命忍住，半晌方道：“你答应过我会等。”
夜弦幽黯的目光在江瑟瑟的面容上一停，低声说到：“其实我一直在等。”
江瑟瑟立刻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夜弦默默站起身，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江瑟瑟的头发。
丫头，我已经等得太久。
等得自己面目全非。
江瑟瑟一时有些恍惚……依稀有什么影子自心中掠过，细思却惘然。
“我们回去吧。”夜弦道。
夕阳沉落，乱坟岗中鬼影凌乱。
江瑟瑟急忙跟上去，害怕地想要拉住夜弦的袖子，还未触及，突然夜弦急促地回身，长袖一挥已揽住了她－－江瑟瑟惊叫一声，耳边听到几道尖利风声－－陡然一静，继而响起几声惨叫。
“怎么回事？”江瑟瑟抓住夜弦的袖子问。
“没事了。”夜弦摇头，目光森森地冷。
地上几枚铁蒺藜闪着幽蓝的光。
“又有人偷袭我们？是谁偷袭我们？”江瑟瑟诧异。
“走吧。问死人的名字没有意义。”夜弦漠然道。
江瑟瑟心下思量，边走边说：“你不觉得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趁刚才偷袭呢？刚才他们机会不是大很多？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是谁呢？”
“你的怀里还有松子糖。”夜弦只道。
“嘎？”江瑟瑟愣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气恼地一跺脚：“你就是嫌我话太多是不是？原来你买糖就是为了堵住我的嘴巴，你你你－－喂，你等等我－－”
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山道狭窄陡峭，无争山庄的马再是神俊，也无法立足。他们一行人只得弃马步行。
江瑟瑟轻功修为甚浅，直累得呼呼喘气。
“我们歇息片刻再走。”夜弦停住脚步。
“我还不累！”江瑟瑟抬袖擦汗，朗声道。她说着抬头看了眼夜弦的面色却仓促地改了口：“啊，我都快累死了，歇歇再走的好。”－－他的气色，真是坏得吓死人。
夜弦淡淡苦笑，负手望向山腰处的云海苍茫。
青城不是高山，但云雾缭绕，颇有点神秘飘渺的味道。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江瑟瑟悠然吟道，兴致勃勃地问：“如果这山中真有仙灵，你许什么愿望？”
“我不信仙灵。”夜弦道。
“哎，算了，我自己来许愿。我祈祷山里的仙人保佑帮助我们早点找到挂剑草，保佑治好你的病，保佑治好沉衣姐姐的眼睛，保佑我的爹娘常康健，保佑……”江瑟瑟合掌，煞有介事地低低絮语。
夜弦敛眉，微笑，正欲笑她贪心，忽听她诚挚说到：“保佑我再见慕哥哥一面……”唇边笑容已隐了去。
当日，他们被青城派弟子毕恭毕敬迎入总坛。
看着以青城派掌门人为首的数百人，黑压压垂首站在夜弦面前，大气不敢出。江瑟瑟不禁咋舌－－这，便是权力吧。以前总不明白江湖人总是打打杀杀争来争去，现在身临了如此肃穆尊荣，才多少明白。可是看那万人中央的他－－面上似乎也并无欢容。
世事大抵如是，得到的人才有资格不以为然。
叹口气，听得那青城掌门惶恐地说着：“挂剑草，我们也已经找寻了数十年，但一直没能找到那传说中的仙草……”
沉默片刻，夜弦道：“我明白。”声音甚是疲倦。
“为了找寻找这株异草，我们在青城已可说是掘地三尺，但有一个地方是青城禁地，近年来无人敢涉足。”青城掌门说到这里，眼中压抑不住一丝恐惧。
“何处？”夜弦问。
“北面的断云谷。凡靠近它的人无不死得离奇可怖，至今无一幸免。”青城掌门皱眉道。
夜弦望一眼彤云密布的窗外－－暴雨将至－－沉声应道：“好，我知道了。”
待得旁人退下，江瑟瑟问到：“你是不是想去那个什么断云谷？”
“是。”夜弦点头。
“什么时候？”
夜弦看向江瑟瑟－－她只问“什么时候”，不发一言劝阻，甚至没有一分犹豫－－忍不住问到：“不害怕？”
江瑟瑟一笑，咳嗽两声一本正经地道：“大夫怎么能因为害怕放病人去乱跑？”
夜弦看着她故作严肃的样子，想起数年前大口啃馒头喝面汤说什么“原汤化原食”的小囡，唇边牵出一抹笑容。
“你这样笑的样子真好看。”江瑟瑟趴在椅子的扶手上伏下身，看着夜弦喃喃地道：“因为你这次笑的时候没有皱眉头。”
夜弦一怔，转开头去。
死死盯着他的江瑟瑟突然因为一个惊人的发现跑到窗边，耸着肩膀偷笑得浑身发抖－－哈哈哈，我的天，夜弦，他他他，他居然脸红了……哈哈哈哈。
一夜暴雨倾盆。
次日清晨，天色仍阴沉得仿佛随时将大雨如注。
但天气再阴沉也比不得江瑟瑟心情阴沉－－她昨晚还在因为发现夜弦也会脸红而偷笑不已，兴奋地睡不着，却听到夜弦咳嗽。听得出他极力压抑着咳嗽声，但那空洞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整晚都让她一阵阵揪着心的痛。
挂剑草。挂剑草。
山中的仙人，请保佑我们快快找到挂剑草吧，不然可真的要出人命了，而且是－－两条。
“你不用去了，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夜弦看着江瑟瑟青黑的眼眶，淡然道。
“我不是江湖人，不听你指派。”江瑟瑟不理他，自顾自地走出去－－哼，都病成这样了，还想扔下她自己去涉险，真是不知死活。
夜弦不明白她的气恼是为什么，低叹一声跟上去－－十多年了，她的任性可一点没变，甚至，连气恼时的神情也没变……
一直默默跟随他们左右的澄明突然发觉，方才公子看江姑娘的眼神中，有着什么是他从来没有在公子眼睛里看到过的－－是温柔么？可是又比温柔多点温度。而平日里，公子对夫人不是不温和体贴，但他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比温柔暖一点的东西。
青城派的掌门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为他们带路，走到断云谷口就扑通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你起来。我没有逼你进去，你可以回去了。”夜弦冷淡开口，自己走到了前面。
江瑟瑟紧随他左右。
断云谷里烟笼雾罩，风景清幽，很难让人相信这里不是仙境而是鬼蜮。
夜弦抬目望去，想起以前有人曾说过“我就爱住在云烟袅袅风景秀美的地方，携手佳人春水煮茶，闲来论剑弄弦，岂不胜过神仙。”
如果那人尚在人世，他定会喜欢上这里的景致吧。
只可惜说话的人已成化劫池底的枯骨，而把他击落化劫池的，正是－－自己。
二哥。
二哥。
夜弦面色惨淡，椎心的痛楚再掩饰不住。
江瑟瑟不出声地扶住他，蹙起眉头－－他的心事从不曾对人诉说，怕是早已经在心底溃烂成恒久的伤痕，再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抚慰。
夜弦合目喘了口气，睁开眼来，所有穿透心扉的痛都尽归于眼底的黯寂，不见微光。
一步步走进断云谷，青石板的小径苍苔沁凉，遍野的绿荫苍翠欲滴，浓绿中盛开着大朵大朵清香洁白的花－－景致是越发秀丽，奇怪的是周遭一片死寂，连虫鸟之声皆不可闻，所以，景致越美便让人越觉诡异。
江瑟瑟不禁拉住了夜弦的袖子。
“挂剑草一般生长在什么地方？”夜弦问。
“挂剑草喜阴，一般长在阴凉潮湿的地方。”
“我们往山谷深处看看去。”
“有水！”江瑟瑟指一指前方。
果然，不远处是一条小溪，无波无浪静静流淌，竟然一丝水花也无。溪水出奇的清澈，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掬一把浇脸洗手。
江瑟瑟赞一声“好清的水”俯身就想伸手触摸。
“慢！”夜弦立时喝止，自怀中拿出一枚银针探入水中，银针依然银光闪耀。接着他又拿出一方皎白古玉浸入溪水－－古玉立即变成了骇人的深灰色。
“水里有毒！”澄明失声道。
江瑟瑟吐吐舌头：“真险。”
夜弦凝目看着溪水，目光沉冷－－世上只能以古玉验出的毒屈指可数，而无色透明，毒性又这般酷烈－－难道是“云苍”？？
夜弦手一抖，手中古玉坠落溪水中，竟然滋滋作响，片刻间消融无痕。
江瑟瑟看看自己的手，想到自己方才差点把手放进水中，脊背一阵发寒。
“看来谷里机关甚多，定要小心行事。”夜弦吸口气，压下心里的震惊不安，平静说到。
“我们现在往哪里走？”江瑟瑟紧紧抓住夜弦的袖子。
“我们顺着溪水往上游走。这一段的溪水已经有毒，自此往下挂剑草定然都不能生长，只能往上游去或许会有可能。”夜弦道。
“可是在这下游草木也很繁茂啊。”江瑟瑟不解。
“你看到的是虚象，如果我没有猜错，谷中布下的是梵叶障。”夜弦走了几步细察周遭，合目思量片刻，手中长剑破空刺出。
一剑的流光刺破一片郁郁葱茏，刹那间，整个断云谷面目全非。云烟雾霭全不可见，秀丽草木亦消失无踪，所余只剩嶙峋怪石，触目荒芜。
夜弦一剑破去梵叶障，面上却无半点喜色，面色反倒更是恻恻惨白，映着他黑漆漆黯沉沉的眼睛，看得江瑟瑟悚然一惊。
“难道还有更厉害的妖术你破不了？”江瑟瑟问。
夜弦摇头，额上沁出冷汗－－云苍之毒，梵叶之障……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猜不到的，是现在的自己该如何面对……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江瑟瑟心中升起不祥预感。
夜弦凝定心神，环顾周围枯木的方位－－龙降阵－－这原本是天衣门最厉害的阵法……十多年前，他负伤逃亡祁连山被数大帮派围攻，就是布下了龙降之阵，将那一干人等生生困死……
夜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纵然有一千个不得已的理由，可那－－都是人命，都是血债，这一生，要如何来还？而今，布下这龙降阵的又是谁？云苍，梵叶，龙降，是谁在牵引他一步步地走下去？世上懂得此等密术的不外三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千真万确已经死在他的剑下，那么－－难道是……夜弦胸口一痛，悲喜莫测。
江瑟瑟默不出声，静静等在一边，身边澄明正欲开口询问，江瑟瑟轻轻拉了他一把，摇摇头。她虽然不知道夜弦怔怔地在想什么，但看他神情凝重，心知他心中所想必是要紧事情，让他自己安静地想想清楚的好。忽然只见夜弦目光陡然一亮，长袖一扬指风凌厉，几处枯木碎裂迸溅，眼前神奇地逐渐疏朗，从凌乱中依稀可看出有道可循。
“我们走。”夜弦道。
江瑟瑟跟在夜弦身边直往山谷深处去，路越走越顺畅，夜弦的面色却越来越奇异苍白。走到一个岔路口，夜弦停下脚步，转身道：“我现在没有把握，这样，我们分两路走，找到挂剑草的机会更大一些。”
“是。”澄明应道。
“江姑娘，你和澄明走左边一条道，我走右边的。”夜弦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头。
“你说谎。”江瑟瑟瞪着他，干脆利落地道。
夜弦身形一顿。
“你骗我们，我才不信什么你没有把握的鬼话。”江瑟瑟恼了，他什么意思？摆明了是想支开他们嘛。
夜弦闻言转过身来，望着江瑟瑟气恼的小面孔，温言道：“那你们哪条道都不要走，留在这里等我。”
“我要跟你去。”江瑟瑟不依。
夜弦望了眼澄明，澄明心下明白，从江瑟瑟背后出手如电，点了她的睡穴。
“带她回去。”夜弦平静的声音里有叹息流转。
“是。”
“送她回洛阳，要把她毫发无损地送到江家。”夜弦摸了摸江瑟瑟的头发，眼底有从未让她看见过的温柔。
“是。”澄明恭肃应到，心中忽觉莫名心酸，不禁说到：“公子，你也保重。”
“澄明，你从来不曾对我嘱咐过这样的话，是什么让你对我没有信心了？”夜弦眼中的温柔缱绻瞬间敛去，淡淡地道。
“澄明不敢。”
“那就安心地带着江姑娘走，不要担无谓的心。”夜弦转身往谷底走去，碧青衣衫绝然拂过满目荒颓。
每一曲折，每一起伏都异常熟悉，夜弦越行越快，衣不沾尘直掠而去。
漫长的暗道，漆黑幽暗，行到深处如步入冥界。
就在当人以为这暗道永无止境的刹那，眼前陡然光明大作。
夜弦抬眸迎向刺目的光亮，直直扑入眼帘的是一幅画像－－画像上的男子眉目飞扬笑如春风－－
夜弦呼吸一窒，整个人对着画像木立如石雕，耳边传来一道虽阴柔但此刻对他而言无异于轰雷一般的声音－－“弦，别来无恙？”
向来夜弦是千军万马扑杀过来也可不动声色，此时却伸手扶住了石壁，往后退了一步，又猝然往前走了两步，口中颤声呼出一句：“二哥……”
“你是在唤谁？唤的是十四年前带你到碧台山的二哥，还是被你推下化劫池的二哥？”阴冷的声音直透骨髓。
夜弦脚步不稳地向前去，口中只懂得唤：“二哥－－”
“我不再是你的二哥！至从被你推进化劫池那一刻起，你的二哥就已经死了！”阴冷的声音陡然厉声喝到，随着他话音未落，几道寒气透骨的铁链从四面八方往夜弦的方向暴起射出－－夜弦不闪不避，顿时被重重锁住。
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得到夜弦极力压抑的咳嗽和喘息。
一架轮椅缓缓地移到夜弦身前，轮椅上的人面目苍老憔悴，皱纹横生长发斑白。
夜弦望着眼前人，只觉自己仿佛在片片地剥落崩溃－－那是二哥……是从来眉目飞扬笑如春风的二哥叶辰砂……他从来是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的俊雅男子，而今却已经沧桑颓败如老翁，且需要轮椅代步……夜弦垂下眼睫无声地－－跪倒，喉间哽咽地说不出一字半句。
“我没有死。化劫池化了死劫，但化不了生劫！这一劫，我等了整整八年，终于等到了你来应！天不负我，我终于等到了。”叶辰砂仰头大笑，笑至泪出。
夜弦抬头望着泪水在叶辰砂苍老面容上纵横流淌，心中无限辛酸，平生恨事，莫过于此。
“我成了废人，躲在这里八年，而你，你可好生威风－－无争山庄，天下无争，部众千万呼风唤雨，你让人站着死就没人敢躺着死！我若不是知道你素有心疾，巴巴地守着这棵挂剑草等你，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你拿住！”叶辰砂手里把玩一棵碧草，形如挂剑，颜色清透。
“挂剑草疗心疾？”夜弦蹙眉。
“它可是治疗心疾的圣品。”叶辰砂撕下一片草叶，在手里捏得粉碎。
夜弦恍若未见，只问：“它对眼疾可有帮助？”
“没有。对眼疾一点帮助都没有。”叶辰砂又撕下一片草叶，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玩味地看着夜弦。
夜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他看着叶辰砂一点点毁掉可救他性命的仙草，却全不为所动，面上掠过一丝似是欢喜似是酸楚的神情。
叶辰砂眉头一拧，索性把整棵挂剑草狠狠揉成一团，碧色汁液淋漓而下，在地上滴落成浓稠的一滩。
“这是你的救命药，你吃了它起码可以多活二十年！全天下就这么独一无二的一棵，现在没了，再也没了。”叶辰砂一阵狂笑。
夜弦静静等他说完，淡淡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是！你一个砍柴的小子，威风了这么些年，你也够了！！你现在当然可以说不在乎，你－－”叶辰砂身子发抖，嘶声吼道：“你毁了天衣门，毁了我们兄妹三人，你现在当然可以说不在乎！”叶辰砂怒极扬手一掌击在夜弦胸口。
夜弦没有闪避，飞跌出去，眼前昏黑，直至坠入深深地牢。
叶辰砂青筋迸绽厉声长啸，陡然双掌推出，精致画像碎成齑粉。
黄昏时分。
江瑟瑟迷糊醒来，发觉自己居然在马车上。
“夜弦！”江瑟瑟一惊而起。
“江姑娘，我们正在回洛阳的路上。”澄明道。
“什么？回洛阳？夜弦在哪里？”江瑟瑟跳起来。
“澄明奉公子之命送江姑娘回洛阳。”
“好，好，我知道了，他自己进去了是不是？然后打昏我让你送我回洛阳？支开我？”江瑟瑟气得肺都炸了。
“公子他没有打昏你……”澄明呐呐地道。
江瑟瑟冷哼一声，揭开车帘就往车下跳。
“江姑娘，危险！”澄明急忙伸手拉她，但手只握住她的衣袖，她的人已经掉出马车，一连摔了几个大跟头。
澄明急忙跟着跳下马车，一把扶起她，紧张地问：“怎么样？伤哪里了？”
江瑟瑟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直疼得想哭，硬生生忍住，一瘸一拐地走向马车，用力夺过车夫手里的鞭子，扬眉道：“我来驾车！”
他们哪见过倔成这样的女孩子，又心知她可是公子请来的大夫，只怕再有个闪失，没办法只能由了她。
江瑟瑟一挥鞭子，掉转马头飞驰而去。
地牢。
夜弦独坐一隅，静静合目。
吱嘎一阵响，一架轮椅驶近，轮椅旁一个老人打开牢门。
“二哥。”夜弦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得低不可闻。
“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再是你的二哥。”叶辰砂目光阴沉。
“二哥。”夜弦不言其他，再唤一声。
叶辰砂一掌拂过去，夜弦跌倒，牵扯得身上的玄铁镣铐一阵刺耳的响。
“十几年不见，你从哪里学会了装可怜摆姿态的本领？”叶辰砂一把揪住夜弦的衣领，阴恻恻地道。
夜弦目光一冷，缓缓坐直看住叶辰砂，沉冷缓慢地道：“我铸成大错，是我负你，罪在我身。是以你不认我但我依然敬你为兄。”顿了顿，冷冷道：“否则，你该明白，区区地牢尚困我不住。”
叶辰砂瞪住夜弦，又是一掌欲挥出去，临了却颓然松手，看向别处道：“我明白。当年骄傲如大哥也承认你资质奇佳，禀赋远在我与他之上。”说到这里，他陡然盯住夜弦，声音充满怨毒：“所以我们把你带回碧台山，教你习武功阅兵书学阵法，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养出了一只牙尖嘴利的白眼狼，把我们兄弟连同沉衣都骨头不吐地吞下去，还有，还有天衣门上下成百上千的兄弟部众……你杀的人流的血漫山遍野地流，一连三年，碧台山草都长不出一根！这些年，你都不会做噩梦吗？你怎么睡得着？你告诉我你怎么吃得下睡得着？？”
夜弦看着叶辰砂，手紧紧扣着一段玄铁镣铐，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扣着，那些狂乱的梦魇随着叶辰砂一句一句的话一阵接一阵连绵袭来，胸口痛得像一枚匕首生生翻搅。
叶辰砂逼近夜弦不见一丝血色的惨白面孔，低吼道：“到底是什么天怒人怨的理由逼得你发疯？到底是什么不共戴天的原因让你魔性大发？你当年血淋淋的背叛到底是为什么？”
夜弦咬着牙，一言不发，面色惨淡如鬼魅。
“你说出来啊！你说出来，到底是为什么？你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叶辰砂抓住夜弦的衣襟厉声道。
一片血迹从夜弦唇边沁出。
“二公子，你不要再逼弦公子了！”一直默默站在叶辰砂轮椅后的老仆突然跪下，惨然说到。
“什么？程隐你说什么？”叶辰砂怀疑地看向跪在地上的老人，“你还叫他弦公子？？”
“老奴拼死也要说一句，二公子，弦公子是对你不住，可那也是……也是有原因的。”程隐看一眼夜弦，身子一缩，眼中冒出浑浊老泪。
“隐，罢了。”夜弦只说这三字，口中又含了半口鲜血，他不愿人前示弱，强自咽了下去。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叶辰砂不可置信地看看程隐再看看夜弦，目光散乱，状若疯狂地抓住程隐咆哮道：“大哥被他千刀万剐，我被他推进化劫池，侥幸留得一命的结果就是人不人鬼不鬼只能老鼠般缩在山洞里，沉衣也下落不明，天衣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他到底有什么原因可以如此丧心病狂？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说！”叶辰砂嘶吼中出手如电，一掌掌打得程隐口中鲜血狂喷，向后跌去狠狠撞在墙壁上。
夜弦再看不下去，合目吸了口气，陡然一叱：“够了，你住手！”－－猛一抬手制住叶辰砂，一字字道：“何苦伤及无辜，你要听，我便告诉你。”
迎着他冷到心灰痛成惨苦的目光，叶辰砂突然只觉身子发软，瘫倒轮椅上，只一遍遍地道：“你还有什么好说，我只知道你背叛我，你背叛我，我不要听你的借口不要听你的解释……”
“为什么不要听？你现在怕了？还是你本来就知道却不敢相信？”夜弦声音幽冷如鬼魂，沙哑地道：“二哥，是不是在那些夜晚，你也是旁观者之一？是不是你也躲在黑暗里，喘着气兴奋地看你大哥如何对我下药，让我看不见听不到说不了一身武功半点也使不出，任由他千般凌辱万般折磨，行那逆天背德的苟且之事……然后等他尽了兴，就招过你们这些旁的人去……”
“你不要说了！你住口！住口！！”叶辰砂浑身发抖，额上青筋突突跳跃，嘶哑地暴喝一声。
“二哥，你听不下去了？你就连听也听不下去？”夜弦染血的唇牵出一抹冷诮的笑，突然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呕出口来。
叶辰砂牙齿深深嵌入唇中，仰天一声凄厉长啸，声如鬼哭。
森森地牢仿佛成了无间地狱，相对的两个影子，便是那冤魂厉鬼。
不知过去了多久，叶辰砂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问到：“所以你要报仇，迁怒于我，还有整个天衣门？”
“不。我以为－－他是你。”夜弦的声音同样枯涩。
“为何？”叶辰砂身子一颤，疾声问到－－难道－－难道……
“因为他每次晚上来都是着白衣，佩破月剑，衣上有菩提香。”夜弦道。
“原来是这样。”叶辰砂分不清心里到底是失望还是放心，只觉胸口忽地一空，涩涩问到：“你后来怎么发现你错了？”
“在化劫池，他欲从身后推落我，他的手一碰到我身子，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他，不是你。但是，已经晚了。”夜弦黯然。
叶辰砂闭了闭眼睛，理不清心中纷乱思绪。
夜弦挣扎而起，带着满身镣铐在叶辰砂身前跪下，“我当时只想一定要逃出天衣门，铸下大错。这一生，我负你，也负了千百条无辜的人命。”
叶辰砂的手按住夜弦的肩，眼前依稀掠过一幅幅画面－－那天赋奇高的少年，在日复一日的残酷训练逐渐变得沉默瘦削，长成了一个面目清峭得出奇的男子，也成了天衣门最优秀的杀手，一人一剑倾覆数大名门正派，气质凌厉如雪亮的剑刃……那是一种鲜血洗出的清和厉，让人会着了魔一般想要征服他也被他征服……每一次，当他青衫飘拂剑若流光，定定地将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的，绝对不止大哥一人……叶辰砂定睛看住眼前的夜弦－－十几载风霜，他变了许多，他的锐气化做了郁色，眉间化不开入骨入髓的倦，可是－－阅尽繁华才可淡泊，历尽风华绝世才有这般沉郁倦怠，他－－从来都不是会被人轻忽的人……他错认了人，其实真的－－并非毫无情由……
叶辰砂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夜弦唇边艳烈的血，轻声道：“你对我－－不必再有歉意。诚然当年的人不是我，可是，并非代表我不曾想过……”他看着夜弦的面容，那染了血疲倦隐忍的脸……清峭沉郁……不知不觉中他恍惚地俯下身，恍惚地印上夜弦冰凉的唇……
“二公子！”直到程隐好容易在极度惊骇中找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叶辰砂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奇的是，夜弦并不曾挣扎－－他竟然没有挣扎……
“弦……”叶辰砂唤了一声，前尘旧事爱恨苍凉都在此刻静默成荒凉空白。
夜弦静静看着他，眼中是成灰的哀凉，他平静地站起身，干净利落地双手相击，玄铁镣铐迸裂开来，砸得牢门四分五裂。
夜弦笔直地站在废墟中，抬袖拭去唇边血迹，淡淡地只道：“二哥，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话一说完他举步即走。
“弦－－”叶辰砂知道他这一去就是天涯两端再难相见。
夜弦闻声停下脚步道：“沉衣尚在人世，她现在在江南的无争山庄，有空可来探她，她很挂念你。”
望着夜弦一步步走出地牢的背影，叶辰砂木然跌坐，口里全是苦涩咸腥的味道－－那是血，夜弦的血的味道。
夜弦循着来路往外去，一路上有无数次只觉疲倦欲死，直欲跌倒暗道－－就那样黄土掩埋群蚁同噬，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本是刀口舔血满手血腥的江湖人，又奢求什么马革裹尸还？这一生，杀戮太重，亏欠的已经亏欠，爱恨由来总是惘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只是觉得倦无可倦。
可是－－心底里总有一处柔软不曾被倦怠淹没，总有一点温暖想要再握住一次，总有一丝牵念让他居然咬着牙一步接一步走出了漫长暗道曲折幽径。
终于，在视线的尽头，一点淡白的影子风中飘摇。
瑟瑟。
江瑟瑟。
她没有离开。
夜弦突然脆弱地湿了眼眶，深吸了口气，待平和了面容才迎着那个影子走过去。忽然想到什么，他随手摘了枚草叶放入怀中。
“夜弦！”这时江瑟瑟也已经看到她，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狠狠地抱住他－－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他是什么由来不管他是谁的夫君，她现在一定要抱住他，她已经被吓坏了，以为他再也回不来……如果他敢推开她，她就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
夜弦任由江瑟瑟抱着他，只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一遍一遍。
许久，江瑟瑟才抬起头来，眼中是努力忍住的泪水，声音微微低哑：“夜弦，我要你听我说。”
“好。”夜弦温言道。
“以后不要再这样丢下我，我会担心。”
“好。”
江瑟瑟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努力忍住不肯落下来，她低头抵住夜弦的肩轻声道：“夜弦，我知道就算你死了，每天月亮会照样沉下去，太阳会照样升起来。我挥挥袖子回到洛阳，还是可以好好学医治病救人，闲来养花种草东游西逛，守着对你的怀念安安稳稳地活到八十岁。我知道我可以，但是我不乐意。我得知道你活着，知道你活得好好的，让我虽然没有和你在一起，但心里总能有个念想，想哪一个春天梨花香透了，我寻着香去，又可以见到你……”说到这里，江瑟瑟声音沙哑，久久没有出声。
夜弦眼眶发涩，勉强笑笑道：“我找到了挂剑草。”
“真的？”江瑟瑟惊喜。
“虽然你骗了我。”夜弦道。
江瑟瑟吐吐舌头，紧张地看他拿出怀中的草叶，着急地道：“虽然我骗了你，但你若毁了挂剑草，我会恨死你！”
“我不会毁了它。我记得答应过你，等你治好了沉衣的眼睛，我就做你的病人。”夜弦把草叶放入江瑟瑟手中道：“你可要把挂剑草收好了，不然以后大夫没有药给病人怎么办？”
“恩！”江瑟瑟重重点点头，小心地把草叶放入怀中，对夜弦璀然一笑：“好了，你丢下我，我骗了你，我们现在算平了。”
“好。”夜弦敛一敛眉，微笑。
江瑟瑟伸手轻轻抚摩夜弦微蹙的眉心，喃喃地问：“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为什么我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想又想不明白……”
“时间还有很多，你可以慢慢想。”夜弦携了江瑟瑟的手上马车。
回程的路上。
马车疾驰。
江瑟瑟靠着车窗看窗外风景掠过，清凉的风拂面而过，她怀中的那枚草叶却如火炭一样灼得她胸口发痛。终于，一滴泪水偷偷滑出眼眶，无声地溅落在衣袖上。心无声无息地沉落下去－－再大的悲伤拼不过一个无可奈何，她要怎么办？怎么办？世上若无挂剑草，她该如何去挽他命若断弦？
马蹄不断，风尘漫卷，江瑟瑟闭了闭眼睛－－到如今，她只求这条路永无尽头，能让她在他身边，永远地走下去，走下去。
夜弦望着江瑟瑟的背影，目光中就有了几分清苦－－明知骗不过，他还是骗了她。
她一直没有回头，可是真的－－伤心了？
想说几句抚慰的话，但所有言语都空洞无力，夜弦合目，只觉倦乏入骨。一重一重的晕眩带着沉沉的黑压下来，比任何黑夜都要深浓的黑，重重压在他胸口。陡然－－沉重的黑又翻作了诡异的红，腐败的红，血腥的红……惨白的刀光闪过，新裂开的伤口仿佛张着嘴在狂笑，猩红的血肉下是腐烂的旧伤，一道一道，一片一片，夹杂着断裂的发，破碎指甲，翻着白的眼睛，流着脓的创口，涌动的蛆虫……一天一地地翻涌，沸腾，一层一层一浪一浪将他整个人覆没掩埋……
“夜弦！夜弦！！”
灭顶的刹那，一道微弱的声音似乎在极远处唤他。
是真？为何那么远那么远？
是假？但分明他的手已经握住了什么，温暖的干净的，没有血腥气没有死气沉沉的冷……
奋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江瑟瑟的明净双瞳。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一个年幼小囡，拉着他的衣袖，双眸剔透明亮望着他……
世界并无二致。
他还活着，还可以保护她照应她。
夜弦的喘息渐渐平静，歉然道：“对不起，不小心睡着了。”
“哪有人为睡着了道歉的？”江瑟瑟勉强笑笑。他方才的情形吓坏她，仿佛，仿佛－－如果没有人唤醒他，他自己就没有办法逃脱没有办法醒来。到底是什么在梦中噬咬他？可是他不说，她便不能问－－如果梦中的情境真正可怕，逼他回想岂不残忍。
夜弦眼中有感激，望了眼窗外道：“前面是渊州了，澄明，我们去子谌那里看看。”
“是。”澄明应道。
江瑟瑟侧头看向夜弦－－是否，是否他也希望这段旅程不要太快结束？还是他在逃避什么？
正午时分，他们抵达渊州。
渊州有无争山庄的分舵，领头的是个名叫季子谌的老头。季老先生须发皆白，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长袍，看来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人也甚风雅，江瑟瑟一走进他名为“惹尘”的园子，就发现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不少，园中几只白鹤闲闲踱步，分外闲适。
“呀，这真不像江湖人住的地方，倒有几分像我家了。”江瑟瑟四处看看笑道－－这里可没有无争山庄的气势。
季子谌几分得意几分心虚，偷偷去看夜弦，怕被责备“玩物丧志”。只见夜弦负手而立，也不说什么，只微敛了眉浅笑。这才刚舒了口气，就听到江瑟瑟对着他养的金鱼大叹：“但－－可惜，可惜！”
“什么可惜？”那缸“龙睛”可是老先生的宝贝，急忙冲过去紧张地问。
“你这几只龙睛尾大睛齐，在水中也游动得稳重平正，倒是上品，可惜的是你不会养，白白糟蹋了好鱼！”江瑟瑟毫不客气地道。
季子谌在夜弦手下也算身居高位的人，多少年来没人敢对他这样说话，当下面孔微微紫涨，正欲开口道：“小姑娘家，懂什么养鱼了？！”却见夜弦走过来，他停留在江瑟瑟背影上的目光，让季子谌生生咽下到了唇边的话，客气地道：“那请姑娘指正？”
“鱼不可乱养，必须分隔清楚。黑龙睛不可见红鱼，否则易变，翠鱼须分避黑、白、红三色，不然会串花。还有，你看，有几尾鱼满身都长了小水泡，不是晒了，就是你这缸不对，有新火。缸里也别养这么多闸草，不然鱼虫躲着鱼都吃不到，而且闸草一腐败，鱼身上就会长虱虫，那可就麻烦了……”江瑟瑟指指点点，说得兴兴头头。
季子谌听得这几句，知道是遇上了行家，立刻虚心低头。
“现下天气已经热起来了，鱼缸最好是放到半遮半露的地方，比如树阴下。对了，还有你这兰花，花都挤挨在花盆的一面，多难看。花盆呀，最好每两三天旋转一番，日晒均匀了，那开花的时候就会四面有花，可不比现在好看？”江瑟瑟出身大家，对这些种花养鱼自是精通，与季子谌在园子里四处溜达，从养鱼说到种花，从白鹤说到蟋蟀，听得季老先生连连称是。
夜弦静静在一旁看着，微笑－－江瑟瑟眉目流转语笑玲珑的样子，璀璨如瑰宝。
“渴不渴？”夜弦递一盏茶给江瑟瑟。
季子谌大是尴尬－－他听得忘乎所以，待客的礼数全忘了，居然，居然让公子给客人奉茶！不由大是尴尬。
江瑟瑟并无半点察觉，自然地接过夜弦手里的茶，莞尔一笑：“说了半天，倒真是渴了。”边喝边抬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夜弦只微笑看她。
“我们坐下歇歇。”江瑟瑟担心夜弦乏了，拉了他在一处水榭坐下，柔声问：“累不累？”
夜弦摇头，温言问到：“喜欢这里？”
江瑟瑟笑一笑，侧头看住夜弦道：“我快活不是因为喜欢这里，是因为－－你肯这样陪着我。”
－－他心事这么重的人，肯放下诸多事务，放下其余的人，放下那些她不知道的过往，温和沉默地陪伴她，她真的－－不是不幸福。
夜弦深黑眼眸看向江瑟瑟明媚笑容，那眉目，那笑意，却忽然让他觉得－－寂寞。
被众人爱如掌珠的她怎会有深入眼底的寂寞？
可如果不是寂寞，那怎会懂事如此，怎会懂得珍惜这一时半刻的温柔相待？
心底泛起隐约的心酸疼痛，刹那只想伸手揽住她稚弱单薄的肩，给她更多对她更好，让她－－永远不会因为片刻陪伴就感觉满足感到幸福……
但是，夜弦终于只静静坐着，沉默。
江瑟瑟望着远方，唇角依然扬着，笑得很好看很欢喜的样子。
天色已近黄昏，一轮斜阳半坠不坠，光晕正缱绻，却倾洒得一天一地都是寂寞。
空气中有微妙的凝滞的感觉，有什么东西仿佛触手可及，偏偏被空气凝结，生生割离。
江瑟瑟仰起头，刻意忽略那牵扯得让人想流泪的感觉，皱皱鼻子笑道：“不说话是不是在心里腹诽我？说我不学无术，对这些无聊的营生倒是知道得多。”
“没有。我不懂得这些，听你说来很是有趣。”夜弦看得分明江瑟瑟努力留在眼角的晶莹，不再掩饰自己眼中的爱惜，声音温柔。
江瑟瑟心中一跳－－那让人微醺的温柔－－就如同那一日她身在高墙之外，听得他的声音仿若可以酿酒－－那一次，是为了沉衣姐姐。
如今，可是为了她？
本该欢喜，却觉哀凉。
江瑟瑟静了静，轻声道：“我听说书人讲故事，故事的结局常常是侠客和美人相偕归隐，去到山青水绿处，种几亩田，养一群小鸡，安安适适地过日子。夜弦，你与沉衣姐姐不也可以么？到时候，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学会怎么煮茶怎么种花……”
夜弦如何不明白江瑟瑟忽然的悲哀，但倾覆心底的却是另一种更深更重的苍凉，只道：“那只是说书人和听书人的一相情愿，人人都在说功成身退，可是一踏进这江湖来又哪里能够全身而退？就从杀了第一个人开始，这条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回不了头了。”
江瑟瑟怔怔地问：“那要走到哪一步？”
“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夜弦平静地道。
江瑟瑟急促地冲口说到：“如果是这样，我就陪你一直走到无路可走！”话一出口，才觉唐突。
夜弦只牵牵嘴角，似轻轻一叹道：“算算时日，洛阳的牡丹现在该开得艳了。”
江瑟瑟眼睫一颤，泪光隐约闪烁，半晌轻声道：“洛阳的牡丹开得再艳，也不是我喜欢的。”
便纵是那牡丹便纵是那花魁，任它开出夺目深艳泼天富贵－－从此与她何关？
从初闻他声如醇酒，到见他斯人独立，到荒坟枯草间他的无声一恸，到长路尽头倦乏已极的他看到她时眼中燃起的微光……
回不了头的，是他的江湖－－何尝不是她的？
深夜。
书桌上燃着灯，映照着翻开来的厚厚卷宗。季子谌专注地垂首为公子研墨。
夜弦负手站在窗前，久久没有回头。
季子谌心中暗道奇怪－－这可是公子第一次把事务放一边，来了不但不闻不问，卷宗也不看。
许久，夜弦低声问：“她睡了？”
“哦？”季子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澄明道：“江姑娘已经歇下了。也加派了弟兄防守，公子不必担心。”
“原来是说江姑娘。”季子谌这才明白，笑笑说到：“公子大可放心，有什么人敢跑到无争山庄名下的地盘捣乱？”
夜弦没有说话，慢慢踱回书桌前坐下，微蹙的眉头却始终没有展开。
“公子你看这处……”季子谌铺开一本卷宗道。
夜弦勉强看了几行，猝然推开卷宗，猛地站起身－－大概是起得急了，眼前陡然一黑。
澄明急忙抢过来，不落痕迹地一扶。
夜弦吸口气，眼前略微清明，人已经掠了出去。
夜色宁寂。
一个个暗影或凝立或飘忽，那些都是惹尘园分布严密的守卫。可－－他心里强烈的不安是因为什么？
深蓝如丝绒的夜空繁星闪耀，也许，这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夏日夜晚－－而且很美。
忽然，星空坠下几颗流星，明丽地滑过天际。
如果江瑟瑟看到－－她一定又会许愿了……那丫头，每次许愿的时候愿望都特别多……
可是且慢！一颗流星流光一闪，坠落的方向分明是江瑟瑟歇息的小楼！！
难道那是霹雳堂的“星霰”？！
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任何暗器破空而去都晚了一步，阻拦不住！
眼见小楼将被炸得粉碎，夜弦陡然扬手，全身真气都贯注于一缕指风，倾尽毕生修为换得它刹那石破天惊的凌厉－－终于在“星霰”堪堪坠下的一瞬阻住了它。
一声巨响，空中爆出触目火光，碎片飞溅。
夜弦脱力地霜白了面色，心跳急促得让人喘息维艰。
“公子！”赶出来的澄明骇一跳。
季子谌脸色铁青，半跪沉声道：“谌防护不周自当领罚。公子请在此等候，谌一定将江姑娘毫发无伤地接出来。”
“慢！”夜弦立即喝止，喘了口气道：“季子谌，你带人摒退所有人，不许任何人上楼一步，违者立斩无赦。”
发射暗器的人也许就混迹于园内，他不要冒任何险！
当夜弦步上小楼，伸手欲推门的时候，心中充溢是刻入骨髓的恐惧－－那些滔天血腥的梦境，如果再加上江瑟瑟的血……他不知道还可以用什么力气来承担来抵挡。
手停在门上，没有推，终于只轻轻敲了敲。
门轻轻开了，江瑟瑟苍白着面孔，看着他，略略颤抖的声音忙不迭地说到：“我没事。我好好的。你别担心。”
她分明被吓坏了，但立刻想到的，却是抚慰他。
夜弦微微吐出一口气，伸手将江瑟瑟揽入怀中，轻轻抚摩她的头发。
澄明也舒了口气，轻声道：“公子，此地不宜久留。”
夜弦抱起江瑟瑟掠下楼去，在一棵高大槐树下站定，对垂手站立的季子谌吩咐道：“彻查下去，一个时辰后带凶手来见我。”
“你不要担心，我真的没事。”江瑟瑟大概明白方才一定发生了什么极凶险的事情，才会得让极少动容的夜弦眼中有恐惧之色。
夜弦分不清楚胸口的痛楚是心疼是后怕还是强提真气心疾发作的痛，他只知道－－这一路都有人对江瑟瑟暗下杀手，而且一次比一次手法残酷，他不能再冒险。
“我送你回家。”夜弦开口道。
“不要。”江瑟瑟闷闷地道，声音虽小但很坚决。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不管我们是不是在一起，但你要知道我活着，活得好好的，让你心里好有个念想，想着哪一个春天梨花香透了，你循着香来，我们又可以见面。”夜弦低低说到，如诉说一场遥远清明的梦境，“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我也得知道你好好活着。无争山庄的展眉园，每年春天都梨花繁盛。我也希望每当梨花开了，可以把你引来，我们就又能再见面。”
江瑟瑟喉间哽咽开不得口，只摇摇头，又摇摇头。
纵然，纵然她可以承受所有牵念，可是她能从哪里偷一段时光，让他可以等到明年，等到又一个梨花盛放的春天？
她是医者，她是大夫，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留他。
说不得，只能陪他走到尽头罢了。
江瑟瑟抬头，看着槐树枝上累累的槐花，踮起脚尖摘下一朵，去了花萼送到夜弦唇边：“你尝尝，很甜。”
夜弦依言尝试，点点头道：“是很甜。”
“在很久以前，那时候我年纪很小，因为顽皮离家出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被人欺负，一个姓慕的哥哥救了我。他编蚂蚱给我玩，买松子糖给我吃，教会我槐花的花蕊很甜……”江瑟瑟仰头呼吸槐花清冽香甜的芬芳，没有看见夜弦眼中一闪而逝复杂脆弱的光。“和他在一起的几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几天。可惜也就只有那么短短几天，我被父母捉回家去，从此一生抱憾。从那时起，我就想，如果……如果我遇到一个人，让我不想离开，那我就决不再离开，决不。”江瑟瑟清澈眼睛看向夜弦，绝然得无限清丽。
“可是……如果是迟早的离别呢？”夜弦声音低哑地道。他拉着江瑟瑟的手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幽暗眼眸望着夜空，却像望到了久远久远的过去，开始慢慢开口说到：“也是在很久以前，一个出身贫苦的男孩子，他的母亲在他四岁时就已经过世。他一个人长大后，像所有男孩子一样希望可以拥有盖世武功，锄强扶弱，做人人景仰的大侠。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机会来了。一个当时在江湖上很厉害的门派的门主发现了他，觉得他资质尚可，于是把他带在了自己身边，与自己的弟弟一起教他习武功阅兵书学阵法。他一心想做大侠，学得比任何人都努力。两年年后，他的武功修为在门里已经算得上数一数二，于是－－门主开始给他分派任务。他依着门主命令杀了很多人，他手中的青霜剑，饮的人血越多光芒越烈，到后来，他一拔剑，剑芒就足以刺伤人的眼睛……他自以为杀的都是该杀的人，他自以为他是在门主的安排下替天行道做行侠仗义的大侠客。后来才慢慢明白－－他从来没有做过一天的大侠，他一直都只是个杀手。门主接了黄金，他就动手杀人。”夜弦怔怔地停顿下来，江瑟瑟听得心中惨苦，明白这是夜弦从来不曾对人诉及的过往，伸手默默握住他寒凉的手。
夜弦沉默许久，接着说到：“他明白以后，就想逃出那个门派。门主有所察觉，就……就发生了一些事……他叛逃的那一晚，杀了很多人，该杀的，不该杀的，错手杀的，一笔一笔都是血债……门中有池名化劫，池水下了剧毒，是用来行刑的。就在那晚，他差点跌入化劫池，是沉衣救了他，但她自己却溅到了化劫池的水，毁了面容瞎了眼睛。伤势沉重奄奄一息。他带着她和一些也对门主不满的弟兄逃出了那个门派，入了无争山庄。开始是为了在四面仇敌的江湖中自保，后来无争山庄日渐壮大，他接了庄主之位，接着又杀了很多人，瑟瑟……”夜弦低叹一声，眼眸无限茫然困惑：“我知道我已活不长了，可是回头想想我这一生，想到的都是在杀人……不停地杀人……娘亲教我要做好人，我想要做大侠，可是我怎么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杀人……我到底在做什么？”陡然一道雪亮闪过，夜弦的剑已在自己臂上划过，深可见骨。
“你做什么？！”江瑟瑟大叫，急忙撕了衣襟去掩伤口。
“我只是想看看，我的骨子里是不是还是白的，看看骨子里有没有被血染红……”夜弦幽黯如鬼火飘摇的眼睛里尽是惘然。
“你这个傻子！！疯了吗？”江瑟瑟气得要哭，口不择言，忙不迭地大叫澄明拿金创药来。
待得江瑟瑟包扎好他臂上的伤口，夜弦的神情已恢复为惯常的静定，平静问道：“现在你都明白了，可答应回家了？”
江瑟瑟手一颤－－他，何苦……他拼着自己失控自残也要告诉她他从来不曾，肯定也是从来不愿对人说出的往事，自己掀开自己明明一碰就痛的伤口，只不过为了让她明白－－他今生已是血债累累情债难偿，就是这么一个满手血腥且活不长的人，不值得她舍不得离开，不值得她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冒险相从。只是为了让她明白－－是他，不够好……是他，给不起……
“我答应你。”江瑟瑟仰头望着夜弦，目光清苦，一字字道：“我答应你。我回家。我好好地……回家。”
夜弦轻轻摸了摸江瑟瑟的头发，站起身慢慢走开，走了几步，猝然倒了下去。
长夜。
灯火飘摇。
江瑟瑟在夜弦的床沿伏下身去，静静地看着他。夜弦合目而卧，呼吸低弱不可闻，一只手放在被子外，手腕瘦削指骨修长。江瑟瑟伸手握住，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寒凉。
夜弦已经喝了药，脉象来看只是方才真气耗损太过加之情绪起伏激烈，才会一时支撑不住，目前，至少今晚，并无大碍。
江瑟瑟在药里多加了两成的宁神药草，让他好歹能安睡片刻。此刻他睡了，眉头却依然不曾展开。
这个世上，有人为杀而杀，有人为止杀而杀，有人以刀剑杀，有人以钱财杀，有人以权势杀，有人以人情凉薄杀……谁是两手清白，谁能说自己衣不沾尘手不染血？
可是夜弦，他不肯放过自己。
他每挥出一剑，他心里的负罪感就重上一成。
时至今日，丧命在他手中的人越来越多，血债越欠越重，他也已经快被负罪感压垮了逼疯了。
一步错，步步错。
到如今，都是错。
江瑟瑟看着夜弦，低低一叹。
烛光下他的憔悴让空气都弥漫开微苦的悲哀，江瑟瑟怔怔看着，泪水静默地落下，胸口是梗得发痛的酸楚疼痛，不禁抬手轻轻抚平他蹙起的眉心－－可是，她的手刚一拿开，夜弦的眉头璇又微蹙－－江瑟瑟咬着嘴唇又抚上去。夜弦本就浅眠，眼睫一颤，已经醒来，看向江瑟瑟的目光有刹那茫然。
江瑟瑟懊恼地收回手：“对不起，把你给闹醒了。”
夜弦并不问江瑟瑟方才在做什么，只是看她的目光里多出了几分爱纵温柔。
江瑟瑟念及别离，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心知今晚夜弦心力交瘁不是说话的时候，故只咬着嘴唇勉强笑一笑。
“有话要对我说？”夜弦看得明白。
江瑟瑟摇摇头，看着他连唇色都寒白的面容，叹口气：“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回家？”
“不碍。”夜弦撑着身子坐起来。
“夜弦，你可曾有过特别快活的日子？”江瑟瑟问。
夜弦点头：“有过很快活的日子，虽然当时只道是平常。那时候我还没有被带去天衣门，是个穷小子。镇上做镖师的赵哥教了我几手功夫，让我可以不被人欺负，还可以抱打不平，很快意。”
“那时候的你是什么样子？”江瑟瑟托着下颌想象。
夜弦只敛眉微笑。
“肯定镇上的小姑娘都喜欢你。”江瑟瑟调皮地吐吐舌头，“难道没有有钱人家的小姐抢亲逼婚？”
“胡说。”夜弦扬起唇角，“小姐倒是遇到过一个，但不是我们镇上的。”
“哦？哦？还是从外地慕名追去的？”江瑟瑟大感兴趣。
“你这丫头。”夜弦轻轻一拍她的头，浅浅笑：“她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来，搞得蓬头垢面像个小叫化。很傻，但是……很可爱。”
“哎，原来你喜欢那样的呀，早知那日我也扮个小叫化，坐在你们无争山庄外大啃叫化鸡，你看了就会觉得，啊呀，贼傻贼脏贼可爱。”江瑟瑟煞有介事地后悔顿足。
夜弦听得笑起来。
屋外仗剑而立的澄明听着两人笑语，不禁也跟着笑了又笑，眼睛却发涩－－明天他就要送江姑娘回洛阳，可是，连他都舍不得啊。
江瑟瑟撑着下巴道：“你以后可不可以经常这样笑？不要皱眉头，要笑得眉毛都扬起来，扬得高高的。”
“你笑起来眉毛就扬得高高的，很好看。”夜弦道。
“是，我可以，澄明可以，大街上的每个人都可以，你也可以对不对？我知道有很多前因后果，可是－－既然日子还要过下去，那为什么不放过自己？”江瑟瑟正色道。
夜弦侧开头去，半晌只道：“我有我不被原谅的理由。”
“我知道，你杀了很多人，但在你杀的人里，该杀的人更多，你已经功过相抵，何苦再负罪，认定自己天怒人怨？”江瑟瑟最看不得他的阴郁憔悴，冲口而出道。
夜弦闻言，静了静，目光变得冷肃：“我们都是凡人－－并没有判断谁该杀而谁不该杀的资格。那是神的权力，凡人不可越界，不可假神之手生杀予夺。所谓替天行道，只是借口罢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人命就是人命。我终究杀戮太重，而且从不休止，像慕容亭，我本可留他一命，可是也杀了他。”夜弦唇边掠起一丝冷峭嘲讽的笑，“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我真是天下第一的伪君子，一边负罪一边行凶，还有什么资格说原谅这两个字？真是笑话！”
“不，那是你有你的不得已。”江瑟瑟急促说到。
“是，我不得不杀，他们就不得不死，然后我还可以活着说我不得已，那他们呢，他们是不是也在阴曹地府说他们的不得已？”夜弦神情甚是惨淡，低头咳嗽。
“真被你气死了，你除了钻牛角尖你还会做什么？！”江瑟瑟气得跳起来，口不择言，“如果都像你这么做人，那大家早都找根绳子悬梁自尽去了。自己都不给自己台阶下，那活该自讨苦吃。”
江瑟瑟虎虎瞪住夜弦噼里啪啦地道：“以前爹爹告诉我，久病之人难免想法偏激性情也古怪。我总以为那是病榻上的老头子才有的毛病，没想到你你你，你也这样，就知道胡思乱想，还想得挺投入挺深刻的。说！你自虐自残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很痛快很过瘾？”
夜弦啼笑皆非，只能哑口无言，听江瑟瑟放炮仗一样说下去。
“你给我听好了，你的病是心疾，脑子可没被烧坏，通情达理一点好不好，干嘛老揪住自己不放，累不累啊？澄明告诉我过，江南各地的慈善堂，十有八久都是无争山庄在暗中支撑。你也严令约束手下不得扰民，行事须得爱护妇孺，这不就是了吗，你已经在行善行侠，如果真的有罪，也在一点一点地赎，是不是？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让自己长命百岁，那才有长久的日子做好事赎罪，我说得对不对？”江瑟瑟袖子一甩，朗声问到。
这一袭话可听得澄明都屏住呼吸－－公子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教训过？
沉默了一会儿，夜弦微微一笑：“对，你说得对。”
澄明舒了口气。
江瑟瑟本来作好了要继续艰苦论辩的准备，突然听夜弦就这么承认了她说得对，简直有一脚踩空的感觉，再看自己，一脚踩只小凳，一手叉腰，简直气壮山河－－一时自己也掌不住，扑哧笑出来。
夜弦拉过她来，抬袖擦拭她额头上亮晶晶的小汗珠。眼中满是疼爱的纵容。
“我说得真对？承认你错了？”江瑟瑟尚不放心。
“是。是我错。”夜弦道。
“那现在该怎么办？”江瑟瑟追问。
“努力长命百岁。”夜弦微笑。
“你敷衍我。”江瑟瑟鼓起腮帮子。
“不敢。”夜弦保证。
江瑟瑟莞尔，柔声道：“我再去煎一道药，你喝了再睡上一觉。”她看得分明夜弦眉间的困倦疲累，暗暗自责－－自己也是，他在病中，今天还晕去了两个时辰，她干嘛挑今天晚上跟他闹。可是，那些话，今晚不说，还能什么时候说？
药端来的时候，夜弦已经倚着枕睡去，还保持着等她的姿势。
江瑟瑟眼眶一热，上前轻手轻脚扶他躺下，拉好被子。自己在他身边坐下，却不舍得睡，只贪恋地看他。夜弦－－他并不是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可是看着他，就是感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微微刺痛，痛得很心酸也很－－幸福。
他这样的人……再是天大的危险也能够护人周全，可救人于刀光剑影生死一线，却惟独照护不了他自己，救不了自己。
想着想着，江瑟瑟气不打一处来，现在－－沉衣安然留在无争山庄，他的属下无不鲜衣怒马，季子谌那老先生还养鱼种花，逍遥死了－－最糟糕的还不就是他，生着病东跑西跑不说，还想尽办法要把她这个大夫赶走！那怎么成？！
第二天清晨，当夜弦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江瑟瑟斩钉截铁的宣布：“我现在不回家了！”
“怎么可以不讲信用？”夜弦蹙眉。
“我是答应了你回家没错，但我没答应不做你大夫啊。所以，我决定，我治好了你的病再回洛阳。你想，我总不能给洛阳江家丢脸是不是？没把人的病治好就自个跑回去了，我爹不打死我才怪。”江瑟瑟一句一句说得很占理的样子。
夜弦又合上眼睛，低声道：“傻瓜。”
“我乐意。”江瑟瑟眉毛一掀，“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我去看看我煮的粥，加了荷叶和莲子，香得不得了。”
几只清粥小菜，盛在青瓷碗中，一看就让人爽心。
江瑟瑟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沿着回廊慢慢走。突然一人疾步如飞从她身边擦过，猛地撞过她的手肘。江瑟瑟一时没有稳住，手里杯碗盘盏跌个一塌糊涂。一看，那飞一般奔过去的不是季子谌是谁？
“季老头，你赔我早饭！”江瑟瑟气得跳脚，跟着冲上去。
季子谌飞快奔去夜弦的居处，第一次逾礼没有先经澄明通报，直接冲了进去单膝跪倒疾声道：“公子，无争山庄出事了！”
“什么事？”夜弦见季子谌如此急迫，眉头一蹙。
“据报是叛乱－－”季子谌声音略略一抖。
“谁领头？”夜弦站起身。
“尚不清楚。”季子谌面色发白。
“把报讯的人带上来。”夜弦声音里有了薄责，季子谌垂下头不敢解释。
片刻后，两人硬着头皮将一具遍身浴血的尸体抬了进来。夜弦抬眸一看，饶是他惯见死伤也不由得呼吸一顿－－地上的尸体整个胸膛都是腐败血肉，一根根肋骨穿出腐肉，俱是颜色发黑。
江瑟瑟刚好跳进屋来，猛不丁看到这一幕，整张面孔陡然刷白。
夜弦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不要看！”自己俯身轻轻拂下报讯人至死仍圆睁的怒目，沉声道：“我定当替你报仇。”
“公子，我立刻调派弟兄，我们一同杀回去！”季子谌上前一步道。
“此去必定情势凶险，愿意跟随的自可跟从，不愿意的不可勉强。”夜弦道，突然心里一沉，森森地冷－－沉衣，沉衣还在无争山庄……
这么些年的平安无事终于让他大意了，他一直很放心地把她留在无争山庄，竟然没有想到是把她置于险地！
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心中一阵恶寒，夜弦的手失控地发抖－－沉衣，沉衣，如果这是沉衣－－他万死莫赎！！
“公子－－”眼见夜弦神情有异，澄明担心地呼出。
夜弦的人已掠出去，丢下冷冷的一句：“即刻出发！”
惹尘园外。
“你不能骑马！”
“你现在回家！”
夜弦和江瑟瑟同时对对方吼道，然后两人同时没有听对方的话－－夜弦飞上马背，江瑟瑟立即跟随其后。
夏日艳阳烈烈，碧蓝天空万里无云，刺目的阳光晃得人一阵阵眼晕。
江瑟瑟不停抬袖擦拭汗水，不多一会，汗湿的衣袖擦过眼睛，生生的痛。忽然想到自己怀中还有一方白帕，正想丢给夜弦，却见他面如霜雪，在这样酷热的阳光下，他脸上竟然一滴汗珠都无，江瑟瑟一愣，心知不妥。
“你还好吧？”江瑟瑟靠近一点，声音沙哑地问－－喉咙简直冒烟了。
夜弦也不答话，突然猛地策了一鞭，把众人远远甩在后面。
“喂！”江瑟瑟恼怒。
夜弦回头见暂时不见众人影子，方才撑着马背放任自己咳出来，这一咳就撕心裂肺无法停止，直到咳得呕出一堆血块才略略平了气息。冷汗水一样地涌出来，湿透青衫。
身后一行人终于追了上来，江瑟瑟瞪他一眼：“难不成还想甩掉我们不成？”再细细一看皱眉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刚才一滴汗没有，现在倒是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边说边拿出手帕为他擦拭，手不经意碰到夜弦额头，竟冷得她浑身一激灵－－
“你……”江瑟瑟心中惊疑。
“别说了，赶路吧。”夜弦侧开头，吸了口气继续策马。
季子谌看着夜弦的背影，与澄明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叹息，心情越发沉重。
整整一日马不停蹄，当无争山庄在月华如水中静静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江瑟瑟心下一阵恍惚，似乎又到了那一日，她循着清冽的梨花香躲在墙外，听他笑语……她情不自禁转头去看夜弦，只见他面色凝重，幽黯眼眸中有她从未见过的孤狠。
“让我先去探探情形。”澄明道。
“慢。”夜弦喝止，流目看向四周。他的直觉一向正确，这一次也－－不会错……他话音未落，静谧中突然响起了钝重的脚步－－那该是无数人的脚步，但奇异地全然整齐，没有一步差错，从天地四方，沉重地怪异地逼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胸口，逼得人胸膛轰轰乱响，连心跳都随了那奇异的脚步去。
江瑟瑟胸口一阵难受，不禁伸手抓住衣襟。
夜弦见状伸手抚在江瑟瑟的后背，度入一脉真气护住她心脉。
江瑟瑟顿觉呼吸轻松许多，却见夜弦连嘴唇都惨白－－突然想到他有心疾，她尚且如此，他定然难受过她千万倍，立刻拉开他的手，对他用力摇摇头。
夜弦面色寒白，看向江瑟瑟的目光闪过刹那惘然的悲哀。
沉重诡异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重。
黑压压的人影从四周慢慢显现，潮水般的黑影仿佛乌云翻涌而来，直要把他们一行人生生吞噬。
夜弦突然摸了摸江瑟瑟的头发，对澄明道：“等会儿我杀出一条路，你先带着江姑娘走。”
“是！”澄明朗声应到。
“季子谌，你抓住一切机会突围，去救出夫人。”夜弦转头道。
“是！”季子谌大手握紧刀柄。
夜弦看住两人，第一次沉声加上一句：“拜托了。”
“公子何出此言。”澄明眼眶突然发涩，一咬牙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一定护得江姑娘周全！”
“只要老夫这条老命一息尚存，就一定会把夫人毫发无伤地救出来！”季子谌须发昂扬。
夜弦点点头，抬眸看向江瑟瑟。
岁月错落的相逢呵，终究是抵不过命运插手太急。
江瑟瑟目光清明，竟然唇角一扬笑颜如花，清清楚楚地只说了三个字：“我等你。”
夜弦胸口一热，手中的青霜剑剑光破空而出。
潮水般的黑色人影骛鹰般扑杀过来，临得近了，一张张面孔都是熟悉，宁三、莫长天、百里涯、赵无……一个个，都是平日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们中有很多，都是当初从天衣门起就一直追随他，其间多少风刀霜刃多少辗转危难－－从被仇家逼迫得四处逃亡到终于有立足之地，再到傲视群雄谁与争锋－－但为何，为何一路走来，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那些眼睛，那些曾经也映照出心心相应的光芒的眼睛，而今何来那么多怨毒那么多仇恨？那曾经经他指点过的一招一式，现在却只想取他性命！
并非世事多变，只是人心无常！
夜弦合目不再看周遭狰狞面目，挥袖扬手，刺出第一剑。
利刃凉滑无声地刺入皮肉，鲜血温热地溅起来，猩红夺目。
顿时血雾一蓬一蓬地爆开，遮天蔽日。
一排一排地人倒下去，又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仿佛永不止歇。
季子谌手中长刀泼墨般挥洒，周遭的人齐刷刷地倒下，但转瞬间重又密密聚上，不由暴躁吼道：“他娘的，还真没完没了了！”
夜弦心存一念之仁，下手只伤人并未取人性命，却见受伤之人片刻复又生龙活虎－－“公子，不下杀手是不行了，你看那些受伤的人转头就浑若无事地爬了起来，不杀不行了！”澄明眼睛血红，嘶声吼道。
夜弦明白澄明所言不虚－－还是要杀，终究要杀，上天并不给他回头的机会，纵然是血债，也只能一笔一笔地欠下去了！
一剑挥去，数人捂住自己的喉咙栽倒。
夜弦深黯的眼中两盏鬼火凄厉地亮起来，映着剑芒，凌厉如刀锋剑刃。
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的碧台山，滔天血腥，尸横遍野……八年了吧……其后的八年，他一直活在那一役的阴影里，无法自救地沉溺下去。到了今日，一切还要重演一次？夜弦握着剑瞪着眼前掠过的一张张熟悉面孔，刹那失神－－暗处的人影等的就是这一刻，腾地跃起一掌霹雳一般击向他胸口！
横剑阻拦已是来不及－－喀啦一声，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软软滑倒的却是澄明－－他为夜弦接了一掌，胸口立时焦黑腐败，枯骨森森。
“公子，我不能替你照护江姑娘了。”澄明只说得一句就被扑杀上来的千百人践踏在了脚底。
“澄明！”季子谌目眦欲裂，狂吼一声，大刀横扫割麦一般将身边一圈人齐齐斩成两截。
夜弦一把将江瑟瑟拉到自己马背上，目中森冷无泪，压不住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他也只一口口硬生生咽下。手中的剑渐渐泛起青碧的光，上面厚重的血腥都化作了血色霜花，如果凡人不能假神之手替天行道，那就只能化身成魔魔渡众生！剑光流泻出漫天烈艳，剑上霜花如火星四溅，一群一群的人悄无声息地倒下。
江瑟瑟靠在夜弦瘦削的肩背上，眼中只看得见血光，耳边只听得见惨叫，鼻中只闻得见浓重血腥，这就是他一路行来的江湖？？到了此时才明白他纵容了她多少天真幼稚！
陡然，夜弦将她揽在怀中飘身跃起，侧耳听到骏马哀嘶－－是他们的马终于支撑不住倒毙乱刀之下。
江瑟瑟璇身刚好看见一滴马的眼泪，堪堪落下。
夜弦一手抱着江瑟瑟，一手挥剑，无数人在他们面前喷血倒地。璇身间夜弦咬牙拼着硬接了一掌，挽着江瑟瑟侧身而退，一步步地退，直至退入无争山庄。他在往沉衣的方向去，他要救她！纵是万刃加身也要救她！他不能，绝对不能再负她！
就在快要靠近敛云阁的一刻，幽魅般的黑衣人陡然从敛云阁涌出！乌鸦般的黑影布下诡异阵势，从各个方位挥剑扑杀。这一群人并不若庄外那些人般只知道狠拼狠打，而是进退有方，片刻就将夜弦围困中央，看来是想要耗尽他体力来生擒。
夜弦本已是强撑着一口气，疲乏入骨，心跳擂鼓一般，一声声急促地敲得胸口剧痛无比。他手的剑法并不见慢，但气势确实渐渐衰败。又强自支撑了一阵，夜弦只觉眼前人影，楼台全都开始慢慢旋转，心已沉了下去。
“他们有人指挥，指挥他们的人在阁楼上！”江瑟瑟目光清明，疾声道。
夜弦顺手一缕指风射去，但他已然力竭，这缕指风只击得那人退了两步，长斗篷的风帽滑落下去，露出了一张雪白面孔。
夜弦只看得一眼，仿若三魂去了七魄，整个人簌簌发抖。
江瑟瑟很想掐自己一把看看是不是自己在做噩梦－－那是沉衣！那是沉衣姐姐啊……她不敢去看夜弦的神情，只伸手用力扶着他。
周围的黑衣人见他们居然定住，无不狂喜，刀剑齐齐递出－－突然，阁楼上的沉衣不知道做了什么，他们的动作全都凝滞，保持着各种怪异姿势化作石雕一般。
夜弦眼眸越见森寒，定定看住一步步走近来的沉衣。
“公子数日不在庄内，宵小之辈竟敢叛乱，真是遗憾。”沉衣笑得很优雅。
“叛乱的只有你一人。你利用了他们。”夜弦手中的剑呛啷坠地，上面粘稠的血滴滴答答渗入土中。
那是他的弟兄们的血！
他们不曾叛他！！
不曾！！！
“梨花！”江瑟瑟心念电转，突然尖叫出口，“你那几树梨花就是你做的蛊毒！树下埋血婴、鬼符、药虫，梨花成蛊，难怪，难怪那几树花格外繁盛……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了……”
“江姑娘真是见多识广。”沉衣拈花含笑。
“你的眼睛没有瞎。”夜弦的声音突然很温柔，此刻听来毛骨悚然，“你骗得我好苦。我原来不知道，你竟这么恨我。”
“八年前一场横祸，灭的是我叶家满门，我两个哥哥死在你手里。如果是你，你恨不恨？”沉衣眼中滑过一丝怨毒。
“那你当日何必救我？”夜弦只低头看着一地的血，眼神寂灭。
“我救你－－那是一个笑话罢了，我本想拉住我的二哥，不巧拉住的是你的手，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只能为那个荒谬的误会活着了。”沉衣大声冷诮地笑，直笑得声音嘶哑不堪听。
夜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一个误会，确实是笑话。”
“我八年来，都在找机会，我要报仇。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活得有点生不如死，这么多年，你没有一天晚上睡得安生，每次看到你做噩梦我就觉得杀了你其实是帮了你。所以我在等，我扮演着最贤良温柔的庄主夫人一直等，等到有一天，你想活的时候我再动手。我苦心经营，也不过是要你尝尝被自己弟兄背叛是什么滋味！”沉衣眼角沁出泪来，突然恨恨地看住江瑟瑟，厉声道：“为什么你要出现？也许我等不到那个机会我就不杀他了，我就不用对他动手……可是你莫名其妙地来了，他看你的眼神跟看我不一样，你还和他一起去找能治他病的药，你和他在一起……你们逼我动手……是你们逼的！！”
“其实你根本不想杀他对不对？”江瑟瑟猝然问到。
“可是你逼我。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沉衣退了一步，又是一行泪水掉下来。
夜弦抬起头，淡淡地问：“外面的人都停手了？”
沉衣似乎很困难地点了点头，神情挣扎：“我本应该让你被你自己的弟兄践踏而死，我本该看着你怎么死在自己弟兄手里，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我对不起我的大哥二哥！我对不起他们。”她边说边退，身子抖锝像枯败树叶，面色渐渐变成可怕的青灰色。
江瑟瑟心中一恻：“梨花的蛊毒需要以自己的血为引，她是遭到毒血反噬了。”
沉衣退了几步，软倒在地，一口口呕出粘稠黑血。
夜弦默默上前，扶起蜷缩一团的沉衣，执了她的手输入真气助她逼出毒血。
沉衣定定看着他，目中掠过惊疑，诧异，最后是无泪可流的悲伤，哑声唤道：“弦－－”
不恨长醉－－只恐酒醒……
展梅园万树梨花如雪落，碧台山芳草凄凄凝血污－－有一个秘密，一生不可言说－－那一日，化劫池旁，她分分明明舍弃了二哥求救的手……
那些罪，那些债，染了血汇成海，注定了不能爱－－就只能恨。
只能恨了。夜弦－－
身后源源度入真气的人不言不语，半盏茶工夫后，沉衣脸上退去了苍青。夜弦收回手，身子一晃，面色颓败如死。江瑟瑟静静扶着他，心中似悲似喜，像是刹那就经历了数度花开的苍凉。
沉衣说－－他看你的眼神跟看我不一样。
是吗？
夜弦，是吗。
不重要了，我说过－－要陪你走到无路可走。至少到现在，我们还不曾分开。
夜弦黯沉沉的眼睛看向漆黑天际，沉声道：“恩是恩，仇是仇，一笔笔须得分开算清楚。当年虽然只是误会，但你毕竟救了我。所以我也救你一次。”说到这里，他的眉头狠狠地一蹙，停顿了许久才接着道：“你的二哥并没有死，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会来探望你。”他抬眸看向四周僵立的属下，弟兄，问道：“蛊毒可能解？”
“二哥－－他没有死？那真好，真好。蛊毒能解，我去楼上拿解药。”沉衣苍茫一笑，趔趄地走开，在跨进敛云阁的一刻，她转头看向江瑟瑟：“江姑娘，路上派人对你杀手的人是我。你是好人家的女儿，何苦到这江湖来？你不知道－－只要一步踏进来，爱也爱不得，恨也不能恨，再也抽不得身了么。”她笑得婉转凄凉，一步步迈上层楼。
夜弦心中一寒，待要阻止，已经晚了－－
仿佛一片烟色落叶在月光里悠悠一飘，然后是沉闷的一声响，暗红色的血无声地漫延开来。
江瑟瑟把头抵在夜弦的肩上。
身边的人因为沉衣的死而摆脱了蛊毒的控制，刻骨怨毒的眼睛逐渐清明，茫然地互相打量片刻就抵不过心智受困长久的困倦，倒头昏睡过去。
夜弦伸手抱住微微颤抖的江瑟瑟，第一次觉得这疲倦是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抵挡，第一次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离开这满地的血腥，离开染血的剑，离开杀戮的手，离开荒谬纠葛的恩怨，离开无止无尽的噩梦，离开－－
“瑟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夜弦突然道。
“好。”江瑟瑟点头。
“你去无争山庄背后的渡口，那里有我的船。你去船上等我，我把这里安顿好就来。”夜弦说得有几分急迫，不安的预感森冷地漫上心头，似乎－－似乎这一句话不迅速说完就再也说不出口。
“好。”江瑟瑟什么都不问，只点头。
江瑟瑟话音未落，就见季子谌遍身浴血地退入无争山庄，苍老面容上写满不信与悲愤。
夜弦合目叹息，为什么每次坏的预感都无比灵验。
“公子，外面……很多门派……他们叫嚷着要攻打无争山庄……”季子谌钢牙咬碎，看着夜弦颓败的气色，喉咙不知怎的就哽咽得开不了口。
“他们倒是消息灵通，挑的好时机。想必……”夜弦轻轻放开江瑟瑟，挑出一抹极淡的冷笑，“他们等这一天，也等了长久了。”
“公子，我们如何是好？”饶是季子谌见多了江湖风雨，但今日如此狼狈状况，仍是让人凄惶。
夜弦笔直而立，冷冷道：“无争山庄再是破败，也绝不容人轻侮！” 他慢慢俯身拾起自己的剑，剑上的血已经风干，乌沉沉地激起一阵血腥。
江瑟瑟吸住撞得眼眶发痛的泪水，努力站直，抬袖拭去夜弦额角一抹血痕，柔声道：“以前我总是要你给我时间，要你等我。现在换我来等，我在渡口的船上等你。然后我们一起走。”
夜弦的手掠过江瑟瑟鬓边的发，这血腥滔天的一日，她只对他说－－我等你。他放在心上十数年的女子，让他骄傲。
无争山庄外，马蹄声如雷鸣，刀剑森然林立，映得血色黄昏亮如白昼。
少林的高僧，武当的道长，峨眉的师太……甚至还有朝廷的官兵。
为首一人大马金刀姿态昂扬地在说着什么，夜弦一句也没听清，耳边如有浪潮轰鸣，眼前只见铺天盖地的人影兵戈昏乱旋转。
“公子？”季子谌低唤一声。
夜弦浅浅一笑，既然看不清，索性合上眼睛。
不听，不闻，不看。
江湖自有它实力对等利益平衡的规则，只是－－事到如今，我不愿再忍耐任何道貌岸然。
当无数刀剑与暗器密织成网兜头罩下时，夜弦手中的剑激扬出一片青色的光，流转间依稀可见青碧莲灿片片凋落－－
“难道是无争诀之第一式”沉香“？”一位须发皆白的少林僧人心下一惊脱口道。
－－那明明是传说中的武功啊……竟然真的重现江湖！他们还是低估了夜弦，低估了无争山庄！
漫天暗器尽成飞灰。
第二式，切月。
长刀尽裂。
第三式，云霭。
名剑尽折。
第四式，静染。
周遭人等身不由己趔趄退开。
也是夜弦的收势－－他只想退敌，并不意在杀人。
但－－竟然不能收回－－刹那间一脉极其霸道的内力牵引他的内力，顺势引出下一式“灯火坠”……
夜弦心中一震，无争诀他只与一人合力练过－－极目看去，果然是他－－果然是叶辰砂！
一对上叶辰砂的眼睛，夜弦整颗心都沉重地冷下去－－那是噬血酷厉的阴鹜，他分明是想借此一役以牙还牙血洗江湖！
无争诀第五式“灯火坠”是极悍狠的招数，不给人丝毫退路，出手即是夺人性命。眼下围攻无争山庄的一干人大多已经兵器折损身负内伤，如果“灯火坠”一出－－夜弦的手一抖，他并无任何天真幻想慈悲胸怀，他只是－－可笑地不想再杀人……不想再见血腥，不想再承担更多血债背负……
并非为了天下，只是为了自己，只是因为自己再没有力气承担。
天昏地暗的一瞬，夜弦脱手弃剑－－生生撤了内力－－激荡风云的灭天之力如巨浪狂潮一刹那尽数反噬到夜弦没有内力保护的身上。
“夜弦！”叶辰砂一声极喊，呛出一口鲜血。
夜弦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慢慢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片刻间，纷繁回忆纷至沓来……
烛光下缝补衣裳的母亲的手。
教他武功的赵哥爽朗的大笑。
拉住他衣角不肯放手的江瑟瑟。
槐花。蟋蟀。松子糖。
屈辱。冤魂。血雨腥风。
这一生－－错踏江湖路。
“公子，你……”季子谌心底冰凉，扶住夜弦。
夜弦看向拼命赶过来，从轮椅上扑倒地上的叶辰砂，低声道：“你来晚了一步，沉衣已经死了。”
叶辰砂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只定定看着他，口中不停地问：“你这是为何，你这是为何……”
夜弦也不解释，对季子谌道：“我要去渡口。”
“弦－－”叶辰砂嘶声唤道。
“二哥，若你还念兄弟之情，请你照顾无争山庄的兄弟。我对不住他们，也没有机会补偿了。”夜弦静静环顾四周，低低叹了口气。
宁静的渡口。
江水在月色映照下流淌着散金碎银般的光。
江瑟瑟站在船头迎风而立。
夜弦一步步走近，只看着她微笑。
江瑟瑟望着他，目光清澈明丽，如朗月照人。
季子谌将夜弦扶到船上－－夜弦全身经脉寸寸断绝，他不知道他怎么还能支撑到现在。
江瑟瑟扶夜弦倚船舷而坐，收绳起锚。
“江姑娘，你和公子去哪里？”季子谌忍不住问到。
“山青水绿的地方。”江瑟瑟竟还能够莞尔一笑，笑得季子谌老泪纵横。
江瑟瑟冲季子谌挥挥手，一浆划开，小船随风而去。
夜弦无言地握住江瑟瑟的手，终于对自己承认－－她的温暖是他的贪恋。
那样芬芳坚执的暖，让他卑微绝望地渴望被救赎。
只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他垂下眼睫，恍惚中依稀听到那一道清朗的声音玲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慕。娘在世时叫我小龙。”夜弦低低应道。
－－所有的风霜雾霭飘摇惘然都因那一句话而水落石出云破天青。
慕哥哥。
慕哥哥。
江瑟瑟轻声唤到，前尘往事逐一清晰。
原来真的是你。
原来一直是你。
原来我十四年前喜欢上的，和十四年后爱上的－－都是你一人。
江瑟瑟微微颤抖的人轻轻触摸夜弦的面颊，喃喃地道：“你瘦了那么多。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记忆中的印象和现实无法叠合－－不是不能，而是不忍。
曾经也是阳光下英姿勃发的少年，而今他的眉间却是化不去的郁色化不去的倦－－纵使相逢应不识呵，世事到底几番哀凉！
“瑟瑟。”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沙哑。
这一生多是噩梦辗转，唯有最初的那场梦是甜美的。
那个时候－－
虽然生活贫苦但一分一毫都是自己劳动所得。
虽然武功低微但做的事情都是路见不平锄强扶弱。
虽然偶然遇到的她只是年幼不更事的小囡，但她有不带一丝心机的明眸，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看着他。
可曾有过怨恨？
如果说不恨，那骗不过自己。
可是，人生太多苍凉转弯，江瑟瑟，我曾何幸，与你有两次相遇－－虽然我们的结局，亦逃不开一场生离一场死别。
夜弦微微一笑，有什么东西湿冷地一滴一滴掉落在江瑟瑟的手上，黯沉沉的红。
－－那是血，从夜弦惨白唇边不停地滑落。
江瑟瑟把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静静落下泪来。
当他再藏不住他的血。
当她再忍不住她的泪。
荒芜天空渐次云烟苍茫，仿佛一出戏的帷幕，缓缓垂落于天地之间。
江瑟瑟满面是泪水，伸手抱住夜弦，静默依偎。
夜弦－－你知道，你知道我不是没有爱就不能活，可是我一个人留在没有你的世上，我会日夜担心－－
我怕在阴阳相隔的另一端，你会无人陪伴，一个人吹埙。
我怕当你被噩梦噬咬时，没有人在你耳边唤你的名字。
我怕不管是世间道还是阴阳路，如果没有人陪伴，你会疲倦得不想走下去。
夜弦，夜弦－－
万倾碧波潮起潮落，卷起千堆雪，荡漾岸边灯火明灭。
扁舟一叶瞬间卷入浪潮起伏。
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夜弦，慕哥哥，我的余生，便是－－随你去到天高水远碧落黄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