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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三章·消息 ...
三年后。
时值隆冬,皇城郊外,大约两三百人破衣烂衫,黑压压地挤挨在一块儿,口中呼出浓白的雾气,木然地摩擦着干瘦的肢体,企图多取些暖。他们当中有个女子,亦是缟衣緇裙,虽面上有些脏污,却难掩清秀,正是无名。
她握着一老妇肿胀的手腕细诊了半日,从兜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几颗药丹在手心里,递给老妇道:“是吃神仙土吃多了,腹胀凝滞不前。这药你每日吞服,土石下来就好了。往后别再吃那物充饥……”
她还未说完,旁边就有一面黄肌瘦的龅牙汉子上下牙床打颤,哆嗦着道:“姑娘……姑娘是,是饱不知饥,我,我们不吃那土,又,又有何物充饥……树皮,都扒完了,官府不管赈灾,又不许旁的,旁人施粥、粥布药,一旦有,便视作反贼,收买人心。也就,也就皇城根下好一点,芩娘娘、出城,会、会管一管……”
他这串话说下来,一连咽了好几口唾沫,似乎只是想一想那掺了细沙土用霉米熬的清汤寡水,都够他回味一番的了。
四周不住地有人点头,还有人嘀咕道:“那老太婆看着也没几日好活了,拿药浪费在她身上作什么,死了我们还有口肉能充饥,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吊着,受不受罪……”
便有妇人抱着双臂呜呜地低号起来。她的孩子便是这般进了他爹的五脏庙。另有与亲友离散的逃难者仰头望天,不住地祈祷亲友能逃到好地方,挣出命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骂出了“贼老天”,接着这些流民皆悲愤地举拳向天。然而他们一个个都饿得头晕眼花的,便是咒骂也坚持不了许久。
不一会儿嗡嗡的声音平息了下去。老妇瑟缩着脖子躲在一边,无名垂眸不语。
早年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但她是一样过来的,难道不知道吃神仙土会死人吗?
可有什么办法?
三年前东海水灾,像是点炸了一道请雷符,将天下炸成了一串响鞭。继东海逃难的流民之后,九州大地陆续出现九条深沟地裂,无尽的黄色涌泉从地下渗出,人沾上一点便会骨肉俱销,非得第一时间用刀将皮肉削去方可保命。
至于其他地方,由于连年灵气稀薄,早已是作物不生,反促大旱,春夏不雨,黄风时作。最初还有蝗灾兽害,后来连这些都没有了,举目只见赤地千里,树皮草籽皆被扒食一空,民众卖妻鬻女,易子而食,死去的白骨累叠成塔,致使疠疫愈发流行……到最后连蝗蝻都不见了,那些所谓的大户人家也开始吃起了神仙土。
先将土石砸成粉末,和成泥水,以细绢过浆,烹以油酱,晾晒成饼,滋味居然还不错。
吃会死,不吃会死得更快。
没多久兖州青家出面布施,借此集结了一大帮流民,渐成气势。他们仗着青家为修仙世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直接举兵,攻占了整个兖州,正一鼓作气朝皇城而来时,国师罗忧河出手,数万流民在震天的怒吼声中化为齑粉。
有此前例,无名为他们诊治时,也是挑了郊外一处偏僻之地。而守城巡逻的兵士大概睁只眼闭只眼,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有人啜泣道:“皇帝老儿在作甚呢。”
“女色误国啊。”
“芩娘娘真是可怜,要是姬相国还在,不至于此的。”
人们聊了一圈,又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等着无名看病。
这诡异的氛围也是无名下狠手打理出来的。那些不守秩序,随意杀戮的流民们便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在震慑了一番众人后,他们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如今的这帮流民都是把无名当成九天仙女来敬拜,丝毫不敢冒犯。无名也很知道分寸,看到有杀人的便阻上一阻,看到有烹尸的便袖手不管了。
她毕竟不是真神仙,变不出那许多米粮来。
饿死的人胃薄如纸,肚肠里结满了屙不出去的土石。无名冷淡地一眼扫过,转头给下一个施药。
就在此时,忽地人群里窜出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孩,猛地往无名脚下一扑,大喊:“仙子救我!我爹要杀我吃肉!”
无名冷冷抬眼,那追在小孩后头的人忙止步,抖抖索索地往人群里缩了回去。
无名道:“你爹现在不会了。”
小孩立即倒头便拜:“仙子开恩,你这会儿在,我爹着实不敢,但等你走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求仙子垂怜,收留我吧!我愿意为奴为仆,什么事都能干的!”
这小孩不开口则以,一开口,这一串话说下来,连旁的人都有些意动了:“仙子,仙子你看看我呀,我也很能抗事的。”“仙子会修仙吧?求教授一点法门……”
无名没说话,只等这群人自己渐渐地低下声去,才道:“我修的法门早已交给你们了,你们自己没有灵根,修不到辟谷,跟了我会没饭吃的。”
人群立时又骚动起来,无名扬声道:“谁能第一个修到辟谷,我就收留他!”
“能修到辟谷,谁还愿意做奴仆啊。”
“是啊是啊。”
“但是仙子也有她的难处吧,毕竟仙人不吃东西,收留我们还要费心思给饭……”
“是啊是啊。”
“唉,靠人还不如靠己,修吧。”
“是啊是啊……”
无名不理会这些,按部就班地一个个看完诊,直到夜幕降临,将口袋里的药都分发完,才起身朝林外走去。
那小孩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见她一眼扫来,顿时抖得好似一只秃毛鹌鹑。谁知无名只回头看了这一眼,当他看不见似的,直直地继续向前走。
小孩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只黄色带黑边的蝴蝶翩翩而来,绕着无名上下飞舞,引得那小孩不由得呆呆地盯着那蝴蝶看,嘴角挂下一串涎水。
无名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上骤然蹙起了眉,她伸出手,让那蝴蝶停在指尖上。
小孩禁不住道:“这时节还有蝴蝶……啊!”
无名张开五指,直接把蝴蝶捏死。她侧过身,要瞥不瞥地落下一个眼神,又自顾自走了。
小孩原地摇摆了半日,最后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一路跟着传说中的“仙子”,却见无名走到一处断崖下,展臂如白鹭一般飞掠了上去,寻了一处尚算结实的突出石块,横空躺下,就此安眠。
小孩看得目瞪口呆,绕着断崖走了三圈,一直磨蹭到月上中天,他在呼号的西北风中冻得鼻涕直淌,不得已窝进一处被风的石块下,尽量蜷缩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受不了了,拿破烂的袖子一擦鼻涕,瓮声瓮气地试探道:“仙子?”
除了凄厉的风声,没人回应。
夜晚月色很好,他倒退了几步,打量了一下崖壁,选定几处落脚点,悄然如猴一般攀爬而上。
待凑近无名,他皱起鼻子,龇出下牙床,作出了个嫌恶的表情,然后伸手探向无名的钱袋。
使劲一捏,内里空空如也。
他不信,拿了钱袋,又想去摸无名的衣襟。
忽然一只冰冷不似活人的手如铁钳一般紧紧抓住了他的左臂,小孩一惊,对上了无名的眼睛。
那双白日看来漆黑的双眼不知何时转成了血红色,小孩大叫一声,右臂攀不住石块,就这么被她提着,凌空吊在崖上。
“你接近我时我就知道,饿得要吃孩子的地步了,这孩子怎么可能讲话还那么中气十足的。”无名坐起身,戏谑地欣赏着小孩惊恐挣扎的模样,“你们玩这一手劫富济贫,玩错人了。”
小孩不住地求饶,哭得眼泪鼻涕口水齐飞。无名轻声一笑,提着他落到了地上,任他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白天看诊过的林地里,那追逐孩子的人正搓着手来回踱步,见小孩回来,忙上前两步,一掌甩到小孩脸上,啐道:“作死的小崽子,有狼追你吗!钱呢?药呢?有灵石吗?统统交出来!”
小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可真是让你失望了,我什么都没有。”
顿时这人猛地绷紧了皮,他站直身子,阴恻恻地盯着走来的无名,冷笑道:“果然还有些道行。”说着回手又是一巴掌把小孩打得滚出三丈远,“要你这崽子何用,被人跟来都不知道!”
无名冷眼瞧着他惺惺作态,不觉间往前迈了一步,随即只听“嗡”的一声,脚下一紧,顿时金光骤起,是一种颇为玄奥的阵法。
此人抚掌猖然大笑:“兀那婆娘,可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这可是仿缚仙网所制,我叫它蚀日浊仙网,你只要呆在其中,不出半日便会修为散尽,被吸光所有的生机灵气。我奉劝你,还是乖乖听话,把身上的药钱还有灵石全交出来,我可饶你不死!”
无名饶有趣味地扬起一条眉毛:“我听说有散修为了获取灵石,专门找一些看起来修为不如何的同道下手,想来你便是其中之一了。这小孩是你收的弟子吗?”
这人不禁朝那小孩看去,却见那小孩捂着半边高肿的脸,兴奋地盯着宛若网中猎物的无名,一时竟未收好表情,被逮了个正着。
无名嗤笑一声,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立时她裙下便有黑雾散出,如虫蛇般沿着金光蜿蜒而出,不一会儿便将这名头响亮的劣质法器给浊蚀了个干净。
那人面色突变,筛糠似的往后躲去,牙关咯咯作响:“你……你是……是魔物!”
“不错,总有些见识。”
“魔物……魔物……有魔物——!嘎——!”
无名掌中释出黑雾,凝成一条黑鞭,唰地凌空劈去,将那躲闪不及的人勾了回来。她提起那人的颈子,轻笑道:“你自己都忘了吧,之前你为了避免受害者呼救惊动旁人,特地设下了隔音障?”
狩猎关系骤然颠倒,那人攀着脖子上的鞭子,拼命踢蹬着两腿,转着眼珠要一旁的小孩出去求救,却见那小孩的四肢被一种白色的蛛丝缠绕得结结实实,犹如提线人偶一般。他表情惊恐,张着嘴,似乎在喊“师尊救我”。
无名将两人提溜至近前,那人绝望地看着一道青碧色的光芒自丹田中窜出,凝于对方掌中。
魔族!魔族为什么要来给流民施药!她一定不怀好心!一定在那丹药里下了毒,以便她像现在这般将那些流民的生机与灵气提炼出来!
他……他不能……
在极度的惊恐中,那人一翻白眼,昏了过去。
“五十岁不到,炼气二层,就只能凝出这点。”无名嫌弃地搓了一把手里只有指节大的灵石,“内里不怎么样,外表的皮囊总还能供些流民饱腹,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她把两人掷在地上,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山坳里,唐湘君与叶湮羽正分拣着药材。眼见东边已冒出一线白,无名还没回来,唐湘君不由弃了手里的草茎,对叶湮羽道:“你就这么放心她出去?”
叶湮羽埋首滚着药碾子:“师姐不是你说的,别总看着她,要给她信任吗?”
唐湘君道:“我那时还不了解她,之后你与我说了她在魔界的那些事,我虽然对她心有疼惜,但是我可不能百分百地保证她绝不会出问题啊。”
叶湮羽终于抬起头来,笑道:“师姐多虑了,这些年下来,我倒是觉得无名心里有数,且我这次特地送她去皇城根下,即便她……也得顾忌一下周围,不会乱来的。”
唐湘君叹道:“我原也这般想,但她去了这么久……”
叶湮羽没接话,侧耳细听了一回,突然道:“来了。”
过了一会儿,空中传来嗡嗡的振翅声,不久无名从天而降,把一物什扔向唐湘君:“没多少,聊胜于无。”
唐湘君反手接住一看,竟是一块成色不错的灵石,不由愕然:“无名,这是打哪来的?”
“有个散修想要偷袭我,被我给治了。”无名朝她一点头,“大姐放心,这石头来路干净,你拿去埋地里吧。”
唐湘君还想说些什么,斟酌半日,依旧把话咽下,拿着灵石下地去了。
无名转向叶湮羽道:“姐,你等的事有消息了。”
叶湮羽猛地坐直了:“你说什么?”
无名捡了唐湘君的凳子坐下:“你不是想进入大紫奥城吗?机会来了。朔月那日,戮天将亲自前往混沌荒漠的入口处,协助沧海阁阁主荀朔打开穷奇道,届时魔君出巡,九疑冢大开,你就可以潜入其中,夺取你所需。”
叶湮羽却不管这个:“这消息你是怎么得来的?你还与魔界有关联吗?”
无名的脸色变了:“你……”
叶湮羽打断她道:“你好不容易逃出来,若为这点事再牵扯进去,暴露在邪饮血或戮天的眼下……我虽然能护得你一时周全,可百密总有一疏,什么时候你若遭难了,要我上哪寻你?”
这一番话下来,无名却意外地收住了自己的脾气,敛眉垂眸道:“你蝎蝎螫螫的顾虑得也太过了,我哪会不知这些,要你巴巴地来提醒。观澜那贱人死后,其余蚀夜蛾没人统拢,我这唯一一个尚留有自我意识的便成了他们的头儿,有些消息我不用去打听,他们自会给我送过来,用的是魔气化形,无法追踪。”
叶湮羽想起殷尚,还是有些不放心:“即便如此,戮天他们都不知道这其中关窍吗?”
无名傲然道:“观澜何许人也,她本便是以这一手博得上级重用,岂会泄露出炼制蚀夜蛾的法门。你自己也打她的地盘上经过,知道她那里布下了多少天罗地网,要不是有我陪着,还有你的刀厉害……”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到了什么不该说的事,乖觉地顿了顿,见叶湮羽神情未有大变,这才继续道:“总之你放心,观澜是闇尸人手下,四年前闇尸人无故被杀,他那一支已然失势,不会有人注意一只不起眼的飞蛾,就算有人当真注意到,也追踪不到我这儿……哎呀你烦不烦,到底要不要听消息!”
叶湮羽无奈:“好吧,你说。”
无名气鼓鼓地瞪了她半天,才生硬道:“戮天已回了大紫奥城,但为的并不是劫魔神的法场。处决魔神尚在三个月后,这一次是沧海阁阁主荀朔前去寻他,要他聚集魔族之力,在烟云之际,打开去往混沌荒漠的穷奇之门,救他那仙道姘头出来。”
叶湮羽不太爱听她一口一个“仙道姘头”地说白千殇,微微皱了皱眉头,瞪了她一眼,向后仰起身子,一脚点着地面,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道:“有些不对。”
无名托着腮,颇有兴趣道:“哪里不对?”
“别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叶湮羽推开无名的脸,“白千殇受了魂钉之刑后已然是废人一个,把她扔到混沌荒漠就等于弄死她。玄墨多此一举,意在何为?当真要白千殇死?”
无名道:“说不定呢。”
叶湮羽没说话。实际上她怀疑白千殇就是那个无辜为她挡枪的“小花神”。白千殇的命线轨迹与她十分相似,同样都是出生即丧母,爹也不长命,原本给过她们指点的修仙门派都惨遭魔族毒手,然后都投奔了碧霄派,从癸亥而起,在试炼大会上都没能讨得好去,却莫名得了五尊青眼,被收为弟子,修行进展神速,接着又先后受刑……
现在她觉醒了前世的一部分力量,那么白千殇呢?她会不会也有什么奇遇?
混沌荒漠历来为天界流放堕入邪道的恶人的牢笼,里面气息混沌,无法动用灵力仙法,无论是多么令天地变色的大能,进去后只能像普通凡俗人一般挣扎求存。
但是……既然不能动用灵力,魔气呢?
白千殇与那魔神在幻月洞天里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当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吗?她的体质会不会变成传说中上古洪荒诸神才具备的混沌之体?
“无名,我需要你为我去做一件事,可以吗?”
无名似笑非笑:“什么事?”
“让你的人在魔族散播消息,穷奇之门上附着着玄墨的一丝灵力,当有人想要打开穷奇之门时,碧霄派便会收到示警。除非有万全的准备,否则在开启通道时受到影响,里面的人都会丧命。”
“哦……我明白了,反向空城计,你是要魔族倾巢而出,方便你行动。”无名了然地点点头,“那么碧霄派那边要传消息吗?”
“不用,太冒险了。”再说她的目的并非在白千殇,没必要这么与她过不去。
无名蹦下凳子:“行吧,我这就去,到时可别漏下我。”
呃……存稿耗完了,可能会坑一会儿,起码会坑过元旦……不过我估计我这文也没多少人看,坑着也……无所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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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八十三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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