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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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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都有可能丢失。
欧阳锋愤愤地怒视安坐的年轻人。
语气仍是那般轻佻,薄唇勾起似笑非笑,一缕长发轻轻摇动,衬得他的肤色是阴翳的苍白,于是眸子就显得分外的黑。
他不算多么俊美,但是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曾几何时,一袭白衣折扇轻摇,也是踏月逐星的风流人物。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轻功废了,功力大打折扣,他也变得很少笑。
荒岛上茹毛饮血的生活虽然只有短短数天,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个时候的“叔父”,一点儿也没有眼前这般冷漠狰狞。
对,是狰狞,不关感情,言行举止无不似凌迟的慢刀,由冰凝成。
虎毒亦不食子,兽尚且舔犊情深。
荒岛上的郭靖、黄蓉对洪七公,那份尽心尽力的孝敬与崇爱从不会因为什么外界的东西而变化。
叔父,侄儿很羡慕他们。
欧阳锋松开欧阳克的衣襟,口气罕见的软了下来。
欧阳克这次是真正的弯起嘴角,眼眸却更加沉寂。
像无底的深渊,万劫不复的幽冥黄泉。
他很久没听见这种语气了。
白驼山的伺妾自不必论,王爷府的一干人等也不过是低贱的下人。
又有谁这样和他说过话呢?
穆念慈是生份的客套疏离,黄蓉是不留情面的快语直言。
郭靖……
被压在巨石下那几日,郭靖也曾来看过他。
他毫不怀疑如果来的黄蓉,那丫头定会说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可郭靖素来憨厚耿直,他说不出也做不到这些。
所以他来看看,就真的只是看看,不是落井下石,也不是乘人之危。
一开始的时候欧阳克一阵阵的疼痛难忍,干脆装作昏过去了。
郭靖绕着他转圈儿。
转得他心烦意乱恨不得破口大骂笨蛋你散步不会散远点儿啊。
可是他忍住了。
就好像初初见面,这个傻小子一脸耿直正气的要求他道歉,介于种种原因他也是照做。
人生若只如初见……彼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白驼山少主,一呼百应高高在上,哪像现在,生死尚在一线之间。
若是大发雷霆,只会招致鄙夷与怜悯。
他不稀罕。
脚步声慢慢停了,就在一步之遥处。
欧阳克感觉自己的肩被轻轻的扶了起来,再落下时脑后垫了一层软绵绵的东西,枕上去舒服多了。
远处出来黄蓉呼唤“靖哥哥”的声音,脚步声蹬蹬蹬远去了。
欧阳克待他走得远了,方才艰难的转头看看垫上的东西,是中衣的下摆叠了数层。
居然有比玉枕更舒服惬意的感受。
他放松的闭上眼睛,多日来第一次安稳的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黄昏。
他可能是睡了整整一天,也可能是两天。
腿上疼痛的感觉被麻木取代,他发觉自己浑身的力气几乎消失殆尽。
像个废人。
鞋子踩在岸边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他本能希望那是叔父,他能来看一眼自己,因为他从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接近死亡。
他甚至感觉自己只消伸出手,就能触到死神的衣襟。
越走越近。
他却寸步难移,眼睁睁看着死神逐步接近。
“你醒了啊?”郭靖的声音。
欧阳克抬抬眼睛,笑笑。
“我捡了一些野果子,没有毒的,很甜的。”郭靖蹲下身,递过来一个红彤彤的果子。
欧阳克摇摇头,还是笑。
郭靖眨眨眼,不明白为什么他看起来就剩一口气了还在笑。笑得时候眼睛亮过星星,映不出人间的悲伤。
“那我放在这儿了,你饿了自己拿着吃。”郭靖放了几个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模样。
欧阳克只是笑。
笑得一如既往,却看得郭靖很胆寒。
其实他就想笑笑,因为不能哭。
有什么好哭的呢,那就只好笑了。
出生是嚎啕大哭,难道死的时候也得泪流满面么。
他早已经忘了怎么哭。
童年、少年,没有同龄人的宠溺娇惯,练功、读书,让自己样样不落人后,以此为代价就是抛弃了与生俱来的本能。
哭,不过是其中一项而已。
欧阳克开始整理自己衣襟的时候,鼻尖确实酸了。
幸而那个时候欧阳锋已经绕到他身后。
他亲昵的扶着他的肩,掌心很热,肩头的皮肤有灼烧似的痛。
可这不是心理作用带来的幻觉,真真切切的痛楚由肩头蔓延,他很快收敛了笑容,不想自己一副要哭要笑的鬼样子。
于是欧阳锋满意的收回了手。
欧阳克觉得很热。
对未来的没把握、对周遭的不确定,焦躁不安,心头有无名火在烧。
指尖徒劳的勾了一下,才想起那把折扇已经不在身边了。
“欧阳兄,小王今次领悟到,有些时候武力并不是万能的,令叔堪称绝世高手,眼下也是如此狼狈。”杨康自荒岛上将这叔侄二人救出,难掩洋洋自得之色,言语中仍是透露出一股优越感。
欧阳克轻描淡写的一抬手,将小王爷的腕骨捏在食指拇指之间,内力催吐,料他定当是痛不欲生。
小王爷另一只手哆哆嗦嗦的从袖中抽出一把黑色的折扇,欧阳克收了手,去接折扇。
“我还以为落在海里丢了。”
杨康甩着酸麻不堪的手腕,“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的!”
欧阳克一帧一帧打开折扇,虽扇边略有磨损,那都是他往日习惯以扇对敌留下的,荒岛上一遭遗失,兜兜转转又回到他手中的时候居然还是很干净,肯定是被精心细致的擦拭过。
欧阳克慢慢合上折扇,手腕一甩,折扇应声而开。他低垂的眼帘透过折扇的边缘看到自己血迹斑斑的白衣,想也不想,抬手将折扇扔了出去。杨康惊觉、抬手,终究是慢了一步,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波纹在折扇落入的一点荡漾开去,粼粼的水纹逐渐消失不见。
“你!”杨康愤然。
这边闹的动静让在甲板上的欧阳锋也转过头来,正巧看见折扇落水的一幕,视线缓慢的从水面挪到欧阳克神色平静的脸上。
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人不舒服。
而欧阳克,就在杨康愤懑和欧阳锋眼中带刀的视线里兀自闭了眼睛,呼吸渐渐徐缓,全然无视的睡去了。
那是欧阳锋在他十四岁生日时赠予的礼物。
他很钟意,朝夕不离身,扇柄在常年的摩梭下光滑锃亮,更以此做武器对敌,生死与共。
可最终的命运,没走到同生共死那一步,他轻描淡写的一抬手,弃如敝履。
怎能教欧阳锋不怒火中烧。
我欧阳克什么时候丢过东西?
除非是我不要的。
或者,我从来都没拥有过,所以不存在丢弃。
回到了王宫,经太医诊断,伤势太重双腿终还是废了。
欧阳锋冷冷的抛下那些话之后,突然想到了欧阳克当时丢弃折扇的姿态,毅然决然的割舍。
所谓的相濡以沫,在时间中积累沉淀的感情,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以抛弃掉。没有留恋惋惜。
欧阳克抛弃的,是欧阳锋已经扔掉的。
那一日的愤怒,到今日方才领悟。
欧阳克不愿意走。
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他也不是没想过。
穆念慈,念慈。
她会是借口,但不是理由。
正如同她会是他活下去的寄托,而不是信仰与希望。
“克儿,你是叔父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欧阳锋自以为的亲昵,没能使欧阳克的表情有任何震动。
他忘记了谁说只要一个练功的帮手?
他忘记了他曾经温柔的坦诚父子关系、鼓励他活下去,却离开了荒岛立刻翻脸不认人?
他忘记了谁说他是无用之人?
他忘记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让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回白驼山,回到当年成长扬名的地方,他忘记了,太多事,回不去。
流落荒岛,误以为丧父,重逢,断腿,求死不能,父子相认,愿长留孤岛,回到中土,诊治,放弃……
如果是一贯常年的冷漠,就不要给出希冀。既然给了希望,有为什么要将他自幸福中拉下?
父亲,你的刀上抹了香甜的蜜,招致虫蚁来噬咬我的伤口。
你用了一种,杀死我最漫长的方法。
欧阳克饮下那杯酒的时候,预料之中的味道,预料之外的酸涩。
白驼山的少主,自小与各种毒物打交道,区区迷药岂在话下?
而他确然头晕目眩。
他掐住杨康的咽喉,只消指尖用力,这少年的性命瞬间就烟消云散。
“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的!”
脑海里划过那句话语,他转而钳制住杨康的手腕,直往自己心口刺来。
杨康愣住,手腕轻飘飘的失了力道,任由欧阳克的掌力带去。
他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穆念慈?他根本未曾轻薄这个女子,自始至终追求的都很君子。
因为妒忌?他是意气风发的白驼山少主,是欧阳锋的侄儿,是欧阳锋唯一的传人?还不如嫉妒郭靖更有理由。
杨康感受到刀刃传来的阻力。
刀尖刺入胸口,殷红的血迹立刻在白衣上扩散晕开。
杨康想收手,但是内家劲道完全不如欧阳克,更何况这时那人一心寻死。
他一心求死,心口中刀,即刻拔出也算是速死。
杨康心念一动,就此不再挣扎,完全任由他牵制。
穆念慈眼睁睁看着情况急转直下。
她以为杨康会被扼死,而杨康的刀却刺中了欧阳克。
刀刃渐入。
窗棂嘭的一声破裂,中气十足的声音朗朗传来——
“我的人,谁敢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