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乱]少年与刀》灯太亮

3、叁

　　白鹭不急，那人却越来越急了。
　　两人走走停停，遍寻江南夏色，初时隔几天遇一个杀手，后来一天遇一个，再后来一天好几个。
　　青年从不留手，不管来几个，来的是谁，男人女人还是老头老太太，都挨个斩了，然后挖一个坑埋进去，立个无名碑，将兵器插在坟头。
　　清光却分明的瞧见他眼中悲色，安静的像一片深潭，波澜不起，只在日复一日中越来越深。
　　最明显的是白鹭开始抱刀而眠，说是抱刀也不完全是抱着，但必须将清光的本体放到触手可及之处。他的觉也睡的也不稳，常在深夜猛然睁开眼眸，然后愣愣出神，直到第二天清晨。
　　青年通透，通透无暇，清光想，如果不是灭门之仇，白鹭习武便当是一片竹林，一处山河的主人，为江湖千人仰慕，做那此山中云深处的剑仙。学文则该为名臣或隐士，兼济天下或梅妻鹤子，总归是万人传颂，风骨无双。
　　他不该手染鲜血，夜不得安眠，也不该落魄江湖，一人一马一刀而已。
　　青马趟过芦苇荡，扑棱棱惊起只雪白的鸥鹭，靠在青年怀里看话本的少年抬起头，红色瞳中倒映出那纤长的腿，轻薄的羽和灵动的身姿。
　　远远传来一声长唳，白鹭振翅，斩风破云，直上青天。

　　待没人再来，他们也到了扬州。
　　少年早就看厌了江南风光，仰头望见‘扬州’石匾时反倒有种解脱意味。
　　江湖素有规矩，赴会时无论本人还是亲戚朋友，皆不说“待归来时”，清光这几日也慢慢懂了些这杂七杂八的，因而只懒洋洋道句“我想去塞外看看。”
　　越是和青年相处的久，清光也就越放肆。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提出要求，到这般只多了个客气意味的‘想’的命令，连娇都快不会撒了。
　　他想去看看平沙莽莽，雁鸣于野的秋天，想看看话本子里的军营，看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和青年一起。
　　他想，便张口提，就像那被惯坏了的小少爷，得寸进尺，得尺便无法无天。
　　但是白鹭从未拒绝过清光，从未拒绝过这个被他一手惯出来的小少爷，这回也一如既往地笑着应下来。
　　于是他怀里的小少爷便满意点头，在伸了个懒腰后稍微起身，通红着脸屈尊降贵在他唇角亲了一下，当做奖励。

　　决战那天，是个晴好的日子。
　　白鹭选的地点在扬州西湖边一处无人之地，那人偏不，在帖子上改了断桥。
　　午时，白日凌空，清风寂寂，只虫鸣嘲哳，断桥边上满是小舟——这河道虽宽，怎奈来人太多，画舫游船根本驶不进来。一艘艘小舟穿梭不断，卖吃食和扇子的商贩不敢吆喝，在那拿手比着价格，意图在这场武林大事边捞那么一点钱用来补贴家用。
　　白鹭持着清光走上断桥时，万声皆寂，灼灼阳光下，青年的眼中只有对面人的影子。
　　十余年，少年成了青年，昔日青年也已鬓角斑白。
　　“我记得你用剑”他看着白鹭，声音嘶哑。
　　白鹭不答，抬起手，刀出鞘，冰冷的光芒与水中清光呼应，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荡开。
　　“洛月，持‘加州清光’，前来讨教。”

　　这场战斗结束的很快，也结束的毫无悬念。
　　就像是那人让亲朋好友先后刺杀白鹭一样，十余年前的豪侠义士，十余年后终究是被时光与豪奢生活腐蚀，在新生的天才刀下如同秋蝶，衰败脆弱，不堪一击。
　　围观的人本以为这会是场精彩绝伦的打斗，未想竟这般草草结束，嘘声顿时遍布西湖之上。
　　白鹭站在原地，兀自拭了刀上热血，待细细擦干，刀尖一闪，直指嘘的最大声的那人。
　　“请赐教”青年温声道。
　　那人呐呐不能言，在周围人各异的目光中一咬牙，纵身跃上断桥，拉开架势道“请赐教！”
　　这一声请赐教斩钉截铁，干脆果断。
　　仇敌已逝，那层一直紧缚着白鹭的桎梏终于被冲破，刀里的少年只觉一股不同以往的气息贯穿他的筋骨，冰冷，强大，冥冥中已是俯视众生。
　　血海，尸山，戛然而止的哀鸣。
　　淋漓尽致的刺砍与战斗，仿佛与青年合二为一的欢愉，构成了加州清光那天意识最后的全部。

　　说书人言，七月廿二，洛月于断桥大败宿敌，意图为洛家正名，只是此案当年牵扯甚广，江湖各大势力皆派人刺杀洛月，青年刀客连败江湖好手，飘然归去，不知所踪。

　　加州清光苏醒在一个雪夜，寒夜深邃，飞雪茫茫。
　　少年坐起身来，只觉全身都疼得很。而本该在他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起了身，只留一个暖乎乎却空荡的被窝给他。
　　他叹了口气，颇感无奈的披上衣服走出帐篷，望向那几乎将人视线模糊的飞雪。
　　飞雪里，坐着一个穿着蓝色大氅的刀客，刀客无刀，腰间却悬着个空荡荡的刀鞘，那刀鞘漆黑，上面雕着繁琐又华丽的纹路。
　　加州清光见状，回帐篷捞起自己本体，而后才走到刀客身边，手一抬，将刀插回刀鞘。
　　闭目打坐的青年这才睁开眼睛，他的眼睛锐利如刀，视线比冰雪更冷，却在扫过来时，冰消雪融，春风拂面。
　　白鹭一伸胳膊，将加州清光揽到怀里，修长有力的手拢住少年有些发凉的指尖，眉梢一挑，谴责意味清晰。
　　加州清光沉默了一下，安静的把头埋到白鹭怀里当鸵鸟，心底却不由浮现出那一战后，白鹭师弟对他说的话。
　　——“师兄刀道大成，人与器合二为一，他既是刀，刀既是他”不是刀的主人看不到刀灵，气质冷硬的青年只好望着加州清光的本体，郑重道“达到这个境界之人，心境淡泊，天地皆为蝼蚁，除了……他的刀。”
　　“你将是他的半身，将是最懂他的人，将是他的手足，将是他的余生。”

　　加州清光还是不太懂白鹭，他不懂白鹭是怎么对着一把刀参透了自己的软弱不忍，不懂所谓的‘无我’是怎么让一个温柔的人变得气息冰冷。但他偏又很懂白鹭，懂他的每一次拔刀出鞘，懂他一挥一砍，一削一刺之间近乎浑圆通透的无上大道。
　　他有时会在白鹭打坐时窝在青年怀里看书，看到‘太上忘情’的时候隐有顿悟，遂执卷去问白鹭意思，青年将下巴搭到少年肩上，莞尔一笑。
　　“太上忘情的意思就是说，圣人不为情感所动。”
　　加州清光一愣，想起了白鹭‘刀圣’的名头。
　　“不过你不一样，清光”青年将他泡的茶捧在手里，声音如初见时一样温雅“你是我的刀，也是我的道。”
　　他说完，微一垂眸，笑容更深一分。
　　——清透浅翠的茶水里，一根茶叶梗悄然竖了起来，正随波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