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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小字凤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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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御史像往常一样来到常乐坊,然后像往常一样地走进墨香书肆。
但这回,他前脚踏进门口,后脚还在外头却停了下来。
素常总是一副冷冷清清,仿佛下一刻就要关门的书肆,里头居然站着四五个客人。
此地老板终于意识到他开书肆就是个错误,于是把店面卖了?
男人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瞧瞧门面还是那个熟悉的模样,再朝里头看,柜架摆设也还跟以前一样,甚至连那些许久卖不出去的书也都在原来的位置。
不过就是大半个月没来,发生什么事了?
“怀英,”他正疑惑着,书肆主人不知打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笑脸盈盈地扬声招呼他,“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狄御史看这店主表情轻松、面色红润,半点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坏事的样子,到底是放下了心。他环视一周,朝老友笑道:“只两旬功夫便从门可罗雀到客似云来,甄兄还真是应了那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哪里,不过是得了个帮手而已。”甄老板朝柜台里一指,“怀英且看那边。”
狄怀英顺着看过去,只见柜里站着一个穿着圆领青衫的纤细身影。
客人多了,于是雇了个帮手吗?
慢,好像有哪里不对……
狄怀英定睛细看。
那人,怎么有……胸?
居然是个女人。
堂堂刘氏嫡——
居然用这样的法子招引客人,简直有辱斯文。
“好好一个书肆,”狄怀英沉下脸,语声中带出不快,“怎的弄这些东西!”
甄老板叹道:“你且看看,那是谁?”
谁?
狄怀英虽然不喜,到底与此间老板多年相交,一时也拂不过面子,只得忍下心中厌恶,再次朝那边看去。
那女子虽然并没有掩饰自己女儿身份的打算,衣裳却穿得很是规矩,领子贴着脖子,袖长盖过手腕。她脂粉未施,也没有佩戴任何珠玉首饰,理书就理书,记账就记账,举止间不仅没有半点烟视媚行之态,自有一股沉静稳重的从容。
这样的人,大概就算是站在青楼里也不像个烟花女子。
但是,这小娘子的面容……
“这不是……”狄怀英略想了想,“那位李夫人?”
“对,就是她。那回她来问印书之事,你不是也见到了?”甄老板不待他反应就继续往下说,“谁想次日午后我想着收铺的时候,突然就见她站在门口。”
甄老板声音虽低,却说得清楚,“当时她说急着用钱,央我陪她去当铺把一支银簪给换成现钱。”他略一顿,“她当时穿的衣裳倒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好料子,可头上身上戴的那些首饰都没了。我看她衣裙上都是尘土,面色已经开始发白,就请她过来小坐一会。”
狄怀英眉头一皱,“她遇上劫匪了?”
长安城内,光天化日的,难道就有歹人这么明目张胆?
甄老板摇摇头,“不像。她当时发髻整齐,虽然看着精神不振,但是并没有十分慌乱恐惧。”
于是连在大理寺断案无数的狄怀英也不明白了,“那她是……”
“快要宵禁的时候总不能再叫她上街去寻客栈,何况这里靠近东市,客栈里鱼龙混杂。我便让她在书肆留宿一晚。”甄老板轻叹一声,“我当时只想着后头库房里有个小榻,谁想她倒是感恩,连夜把我这地方收拾了一遍。第二日偏巧又几件事情凑到一起,你也知我素来疏懒,总算有她在一旁帮衬才免了一番忙乱。”
“所以就干脆雇了她?”狄怀英一挑眉,“甄兄真是豁达。”
甄老板嘿嘿一笑,并不答话。
两人这边说了半晌,话音才落却听那边一阵喧哗。
“客人若是不信,不若当场一试。”只听那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客人只说个书名,但凡小店有的,我就把书的所在指出来。”
“光说有什么意思,不若打个赌?”那客人面带垂涎,“小娘子输了,就跟我回家如何。”
这话说得何止轻佻,简直就是当面羞辱了。
当时整个书肆里顿时安静一片,旁边有的客人面面相觑,有的挤眉弄眼,一样不怀好意。狄怀英面色一沉,看着说这话的年轻男人,待瞧见他腰上挂着一只银色鱼袋时,脸简直黑得跟锅底一样,“简直有辱斯文——”
“怀英,且看下去。”甄老板一把拉住狄怀英。
她眉头微蹙,像是恼了似的。她眼睛微眯,下巴微抬,一副好胜不服输的样子,“那若是郎君输了,就把所有找到的书全买回去。”
“好!”男人大笑,显然不觉得自己会输,“就这么说定了。”
狄怀英眉头皱得更紧,他环视四周,见周围几人都是兴致勃勃看好戏的样子,但是看甄老板一副笃定的模样,到底还是忍住了。
“《方技略》,”男人不怀好意地来了句,“房中之三。”
“贾兄这个……”旁边有人轻呼,又被身边人拉住,这才没往下说。
狄怀英冷哼了一声。
《方技略》是《汉书·艺文志》中的一部。而所谓的房中,自然指的是房中术。论及人伦到底不能算是不正经,但是他对着个小娘子说这个,显见存心调戏了。
“小店没有此书。”女子答得却是极快。
“小娘子莫要害羞呀,”男人哈哈大笑,“我输了就会买下的。”
“《方技略》属《艺文志》,乃前朝班孟坚所著,分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类。房中分八部,有一百八十六卷。小店地方狭小,实在放不下这套书。”
店内霎时一静,大约无论是男子还是围观的都没想到她居然真的知道,好半晌才响起一片轻叹。
“韩诗内传。”男人面色一冷,吐出这两个字。
所谓韩诗,是指西汉韩婴所传诗经。如今多用的还是毛亨和毛苌的《诗》,学韩诗的并不多。只是这个虽然是个读书人都该知道,但是对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说这个,显然是在欺负人了。
男人略一顿,“怎么,这个也没有吗?”
“左边书架,第二格。”
女子话一出口,立时就有围观走过去,抽起书架上的书,“没错。”
男人面色更不好看了。
“《周礼义疏》。”男人眼睛微眯。
“《周礼义疏》?”女子眨了下眼,反问了一句。
男人大约觉得她根本不知道,顿时得意洋洋起来:“是。”
谁想那女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男人一眼,抬起纤纤玉指一点,“墙角那个箱子里,装的都是。”
男人一扭头,果然见墙角有只木箱。他不信邪似的跑过去打开,里头摞得整整齐齐的,果然是《周礼义疏》。
“《周礼义疏》一共五十卷,可算是笔大买卖了。”她抿唇轻笑,“小店今日多承惠顾。”
周围顿时一片哄笑声,便是连一直绷着脸的狄御史也不由得莞尔。
而男人涨红了脸,他看看那巨大的书箱,抬起头来的时候似乎就要破口大骂的,但是瞧见女子巧笑倩兮的面容居然话噎在喉咙里,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竟整个人保持个弯腰的姿势僵立在那里,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的。
“好了好了。”甄老板出去打圆场,“不过是一场玩笑而已,这套《周礼义疏》可是别人定下的,这位郎君即便想要,也要等小店再进货才行。”
男人面色总算回复平常,他神态这会倒是大方起来,头一抬仿佛不把这点小钱放在心上似的,“愿赌服输。”就把个钱袋子扔到柜上,抓了几本书册子就走。
大庭广众调戏良家女子,是为品行不端。
狄御史朝那背影多看几眼。
“如何?”甄老板见他神色显然知道他是何意,却不说什么,只笑问道。
狄怀英瞧了那边一眼,避而不答却说起了别的,“并非长久之计。”
“阿谢。”甄老板不接他的话,只是扬声招呼了一句。
谢?
上回见到的时候,似乎称呼的是李夫人?
那边正招呼其他客人的女子闻言略说几句便转身过来,见到狄御史未言先笑,完全不似刚才的自矜,眉眼弯弯的带着几分狡黠,倒像是邻家女儿。
她停步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
“小娘子姓谢?”
“是,陈郡谢氏凤莲见过怀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