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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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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她刚成亲不足三月,出身破落的书香门第,能嫁做商家妇怕已是最好的归宿,且夫婿公婆敬她有学识,都对她另眼相看。只是,每每思及,总会有淡淡的幽怨萦绕心间,生出满腹心事无处诉说之感,终究也似是意难平。
正是梅子雨时节,丝丝细雨一夜直滴到天明,清晨起来,满目碧青的颜色层层漫上来,是她最喜爱的颜色最喜爱的季节。早听说隔了两条街的古玩店旁新开了家玉器行,借了这个最温润的天气,去那里瞧玉器。青条石上的青苔直生到墙头,再往上便是清亮碧绿的硕大枝叶。点点水珠从那叶子上,一路滚落地面。轻挽裙裾,木屐踩出一路脆响,这声音总让她想起,那个为自己心爱的女人专建馆娃宫的男人。
一旁丫鬟高撑着八十四骨绸面伞,细声叮咛:“少夫人,地上滑小心点。”
雨水顺伞沿滑落,绸面上绣的荷花含苞欲放,带了点点水珠,就像是在哭泣。
一家不大的店铺,里面也不过是那些东西,不是不够好,而是难入她的眼。淡淡的一一浏览下来,直到看见那块石头。是块碧绿的玉石,未曾加工,从看见的第一眼起,那绿的似要流淌下来的颜色便让她再难移步。伺候在侧的伙计察觉她的目光,忙解释道:“少夫人,这玉胚是不卖的。”
‘不卖’二字一出,她的心里顿起无限失望,还是头一次,从来无欲无求的她,对一件东西生出了如此喜爱之意。
“哪有这样的道理,即是摆在这里,不就是卖与客人的嘛。”没等她开口,快嘴的丫鬟已经替她说了起来。
“这,这是我家主人的心爱之物,一直是收藏着的,今天不知为何拿出来摆在这里。”
伙计急急的解释,她没有听他说得什么,只是认真的瞧着那玉胚,看它盈盈欲滴般的绿。待到轻叹着回过头时,才看到那个人就站在门口,倒仿似把门外的绿色披了一身进来。一袭青衫包裹着清瘦欣长的身躯,背着光,瞧不清眉目五官,只觉得说不出的清气。
正急得团团转的伙计瞧见他,偷偷松了口气,上前低声道:“主人,这位夫人要买咱们的那块玉胚,您不在我正着急呢,您看?”
那个人转过脸,静静的看她,“不知夫人欲用它来做什么?”
黝黑如墨玉般的眸子,有着同那玉一样的温润凉意。她微微侧了头,只定定去看外面的雨,心头鹿撞。半晌,方缓缓道:“这玉已独自孤寂不下千年,正可做酒樽,对月独斟。”
那寒玉般双眸,闻听此言竟泛起一抹笑意,“好,便依夫人所言。”
一夜无雨,转天来晴光明媚,缠绵了近三月的梅雨也终将过去。她斜倚了水塘边的雕栏,看玉器铺伙计送来的画样。一只古朴圆润的玉樽,凹凸处也只依了玉的质地纹理,隐隐显出是荷叶的形状,再无多余的装饰,却正正的对了她心中所思所想。
那个人,竟是能懂她的心思呢,想到这里手抖了抖,垂下头,身前的水面上泛起两点细细涟漪。
自此后,闲适散淡的日子多了一点趣味,便是去玉器店看那玉樽的进展。见了面也无话可说,只相视一笑,已是晴川历历芳草萋萋。见面次数多了,她发现那人的身子似乎不好,身边成日萦绕着淡淡药香,所以工作的进展也不快,而每一次的咳嗽,竟也能轻轻扯动她的心。再以后,每每看见他温润的微笑,她便暗暗的生出丝‘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感慨。从他寒玉清光的眸中,她也似隐隐能看到同样的愁绪,于是便粉了双颊,含笑离去。也便暗自期盼着,这玉器做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不足半月,已见他病倒数次,倒象是随着那玉成型一分,那人的病也重一分,她不明白其中缘由,却也瞧得清楚。怎样的一个人呢,便是病了也不见呻吟颓废,只白了本就浅淡的面色,低低的咳。手中的活却没有停过,那般碧绿如流淌出来的颜色握在骨节分明白皙瘦长的指间,常常让她瞧得失了神志。
也曾低声劝了,不是赶工期的活计,何苦做的如此勉强。
那人只是浅柔的笑,“怕时间不够,做不出你心里想要的款式。”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宇间有一缕极淡极淡的愁绪。
她也便细颦了眉心,任心间的忧郁聚来又散去。
工期将完那日,他终于咳出了血色,从水色薄唇中喷涌而出的艳丽,瞬间侵染了整件玉器。她眼睁睁看着,的心也跟着颤地满是寒意。午后返家的时候,她故意遗落了丝帕,帕子里包裹着一颗硕大的南珠。那珠子是娘家唯一传下之物,做了独女的嫁妆,也是怕这向来娇弱的女儿,万一日子过得不好有点子依靠。并没有什么杂乱的念头,只是单纯的想法,送他点真正自己的东西,一个心意一份情意,仅此而已。
时光流转,终究到了约定交货的日子。她抚摸着伙计送来的玉樽,只觉怅然若失。随了玉樽一同还来的,还有那方被她有意遗落的丝帕,内里的南珠分毫未动,只雪白的帕面上添了几笔清瘦灵秀的字迹——“还君明珠”。手指一松,帕子随风飘落水中,墨迹渐渐晕染开来,如心中那缕绵绵不绝的幽怨。
从此后再无交集,永远没有了见面的可能。闲暇时,取出玉樽把玩一番,这般平平淡淡的日子,倒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原来一辈子不过如此,平淡也罢馨甜也罢,都要一天天一年年这样慢慢的走,不知不觉便是一生。
中秋佳节晚上,她独自坐在月下,细细抚摸玉樽温润的外壁,眼前又浮现出那年碧绿的梅子雨,还有那人寒玉般不染点尘的双眸。月色如水,抚上她斑白的双鬓,并无值得操心之事,更不愁衣食,她却还是早早的青丝渐染霜。
夫君不知何时过来,惊讶的望着那玉器问道:“夫人从何处得来此等宝贝?”
她抬起脸,疑惑的望着不知对方何意。
夫君的脸上满是喜悦,“难道夫人不知它的妙处?此玉名玉魂,乃是千年寒玉修炼精灵的魂魄所化,不可加工雕刻,若遭刀工那精灵必被所伤,玉器成功之日也是精灵魂飞魄散之时,所以世所罕见。”说着,他将樽内斟满清酒,“最妙之处在于,这画是精灵临死之前,用自己心头血所画,遇水即活,水去又消,最是奇特。而且,所画内容必是那人心内当时所思所想方可灵验。”
水一般月色下,那樽内平日见惯了的一点红迹逐渐生长变大,波纹荡漾间已是俏生生亭亭玉立,竟是一枝娇艳欲滴的并蒂莲,随了微风轻轻摇曳,竟隐隐似有清香在这月光中浮动。一直以为樽底的那点红是玉内的瑕疵,谁能料到竟是这般惊艳的景致。
并蒂莲,并蒂莲。。。。。
她呆呆瞧着这仙幻变化,潸然泪下。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