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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雁梦天
酥冰融兮,慕春如斯;归雁来去兮,君子何在?
暖醅梦兮,慕夜如斯;归雁来去兮,倚榻何人?
残风瑟兮,慕君如斯;归雁来去兮,红消长撼。
一
手指离开冰冷的琴弦那一刻,余音依然袅袅,“秋风”的颤抖还留在我的皮肤上。
我冷冷勾动嘴角,斜眼望向身边并不在欣赏琴声的人。
“王似乎心情很好。”
“哦?爱卿何以得知?”
“夏阳关一战,我朝护国军威震天下,诸藩诸国皆附之,王自然开心。”我拂开衣袖,夸张地躬身拜贺。
毅王哈哈大笑,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却被我扭动着推开。
毅王愣一愣,继而宠溺似的笑:慕风,你果然厌恶武事。
知道就好,我从案上撮一束香须,举手撒在镂空的铜炉里。
我冷冷地笑,放肆地伸手扶乱他端正的金冠龙鬓。
曼陀罗的香,无疑是迷惑人心的媚药。
能拒绝眼前美人的挑逗,怕这样的柳下惠还没有出世。
天依旧白得刺目,白得苍茫。
谁说天如湾海之色,至少,在我看来不是这样。
我百无聊赖地伏在琴上,厌烦地略低下视线,隔着半幕竹帘看□□摇曳的竹稍。
莫名飞过一只孤雁。
已是深秋薄冬,这雁还在留恋什么?
若不离去,必死无疑。
无意识地用手慢慢勾挑琴弦。因为我伏在琴上,声音短而沉闷,金属的强烈振动刺激着我的神经。
死了,不是更好?
年复一年,疲于奔命,在同样的地方来了又去。
死了,一了百了。
我直起身,眼睛本想追着那只孤雁,却又看见了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或远或近地显示着皇家的穷极奢靡。
然而这争芳斗艳纵情声色的后宫,却就属我这里最招人羡嫉--因为,这目极之地的至尊几乎天天在此留宿,连东宫凤仪殿也不及我这小楼阁十分之一的风光。
可笑,我不过是个以乐师为名被软禁在此的男宠。
若我身为女子,想必是受众奴才奉承,受众嫔妃嫉恨,受众朝臣依附的人物。可我偏偏就是男子。
空有一张据说是艳惊全朝的脸,其实在我被带上大殿那一刻,就注定要背负天下的骂名。
毅王并非昏君,所以他一有不尽人意的差池,则全因我而起。
我朝兴盛,瑕疵是我;我朝若衰,大患皆是我。
常常莫名地大笑,直到笑出眼泪,撕裂衣衫谁也不见,连那个王者也常被我拒之门外。
而我从未被治罪,也没有因此而失宠,反而更提高了身价,成为众人眼中呼风唤雨也是罪孽深重的佞臣。
管他的,谁会在乎?
我在乎的,不过是这一方古琴而已。
紫桐殿今日宴请护国军的将士,我本不想去,但还是被毅王截住。
明知我厌恶武事,还叫我面对一群杀人无数的傻瓜,真是不懂体贴。
大殿之上,歌舞升平,杯盘交错。
毅王在我耳边得意地数着功臣的名字,一个个指点与我看。我似笑非笑,这与我何干?那些个所谓的猛将良将,我一个都不感兴趣。我懒懒地倚在王榻边,看那些粗野的武夫糟蹋这佳肴美酒,歌姬舞女。
除去人形,这殿上何人不是野兽?
直到我听见护国大将军的名字。
林归雁。
有些吃惊,想不到这堆莽勇的武人中,也竟有人有这般风雅轻柔的名字。
“杨爱卿,林爱卿在何处?”毅王皱起眉头看着空出的首席。
好大的胆子,居然没有到场吗?我开始对这位现在是朝中最红的护国军首领产生了兴趣。
一个面目端正,轮廓深而刚直的男子站起来拱手:
“禀陛下,林将军今日身体略感不适,恐是战创发作,故不能出席,请陛下恕罪。”
“好生可惜,朕很想看看我这位亲命的大将是何模样。”毅王略微有些失望。
连自己亲命的将军也没见过。我轻哼一声,想来边庭混战十年,这君王却未披过一次战甲,真是好笑。
毅王听见我的不悦,以为我在吃醋,又将我搂得更紧。
我斜眼看刚才站起的那名男子,他是新封的骁勇大将军杨朔华,如果除开我对那身战甲的嫌恶,他称得上是名难得的俊美青年。但看来眉目间有那么一丝不安,不象是刚受了赏的人,显得很焦虑。
发现我在凝视他,他惊慌的移开视线。
“王,慕风听说林将军伤势在班师途中就已痊愈,这举朝共庆的盛宴本就是为林将军所设,于情于理,都不该避而不见吧?”
说着,我故意对着杨朔华笑了笑,媚态万千。
“说的也是,杨爱卿,朕也十分想见林爱卿,若身体确有不适,那宴后朕去拜访如何?”毅王也非省油的灯。
果然,杨朔华的脸刷一下就白了。而令我不解的是,殿上的喧闹在这对话间慢慢消失,原本最为欢娱的护国军上下人人噤声。
朝臣们开始交头接耳,不知发生何事。
我乐于看人不安的样子,依旧冷笑。
然而就在这尴尬之时,殿阶下一声长吆:
“晋陵侯护国公圣勇大将军到--”
全殿数百人的头波浪般转向红漆大门,丝竹之乐也渐渐停止。
我注视着远处走来的人,待看清此人的容貌,不觉抬起头。
这不可能是男子的脸。哪怕是我,也胜她三分男子气息。
令三千粉黛汗颜的容貌,一头未加任何修饰的墨烟长发,还有暗铜色铠甲下匀称修长的四肢。
声震中原,令十万敌兵临江闻名而一夜溃逃的护国大将军,竟是这般倾国倾城的佳人。
我忽得笑出声来,笑天下男子枉为丈夫。
美人冷漠如冰的双眸略略抬起,留在我脸上许久。
我也不甘示弱,回视于她。
看谁先败下阵来。
“你……便是林归雁?”
毅王的目光仍具不小的震慑力,别于众朝臣痴迷的丑态。
“正是,陛下。”
美人就是美人,但声音却充满刀剑寒气。
“若知爱卿是这般绝色,朕怕是舍不得你去冲锋陷阵啊。”毅王微微地笑,我知道他语气里是十二万分的认真。
林归雁冷硬的表情丝毫未变,看来即使再美,也还是武人,不解风情。
“陛下说笑了,末将除了冲锋陷阵一无所长,怕是不能服侍陛下。”
我直起身,低头一笑:这不明摆着在骂我吗?
“--原来杨爱卿担心朕会对林爱卿有所图,才不愿让她出席吗?”
杨朔华脸色由白转青,连忙跪下请罪。
“不是杨将军的意思,这是末将的意思。”美人依军礼拱手:“末将是担心犯欺君之罪,故推而不见。”
“是指爱卿身为女子一事吗?”
毅王慢慢站起,全然不觉护国军上下惊恐的神色,看来若龙颜大怒真降罪于她,这数百将士将群起为其求情。
受众人爱戴的将军啊。我抚弄着身畔的古琴,转头看窗外班驳树影。脑中,慢慢弹奏。
毅王的声音响起,将曲律打散。
“过来,林爱卿,让朕好好看看你。”
我索性闭上眼睛,然而四周杂音更加清晰。
金属轻叩楠木台阶的声音,甲衣关节处摩擦的声音,还有,熟悉的绸缎窸窣的声音。
衣袖一紧,我皱了皱眉梢,睁开眼睛:那女子就站在我身边,暗渍凝集的铠靴正踏住我襟纱一角。
“朕不会怪罪于你,相反,朕还要赏你。作为交换--今夜,陪朕于寝宫秉烛一叙。”
我忽得一阵释然:我将失宠了。
多年的等待,竟被一个武人实现,实在可喜又可悲。
“说吧,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她一阵沉默,身后则一片骚动。能得到君王此种承诺,怕全朝只有她一人。
“那么,末将想要--您身边的这个人。”
美人那双冷澈的眼睛忽然直视着我,此话一出,举殿震惊。
毅王身边的人是谁,一目了然。
吃惊的不是毅王,是我。
二
君无戏言,宴会终了,我便得了出宫碟。
向往已久的“自由”,竟如此戏剧般的得来。
林归雁,不,应该是我的新“主人”站在紫桐殿门口,脂粉未施的脸美得惊人。在她面前,我还略高一头。她冷冷地看着我,忽然举手撩起我额前的垂鬓,侧了侧目。
手腕轻轻一扬,发丝散开,一根一根轻抚过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来。
我看见她笑了。
如同冰壳融裂的豁然。
“等我。”
墨烟般的蓬松长发忽然随风散开,金甲发出呜呜的鸣响。我轻掩腮边,身上的雪白长纱飞扬起来,和她的血红披风纠缠在一起。
现在的我和她一定美如画卷,不过,角色是颠倒的。
送我出宫的是杨朔华,他一路背对着我,不说一句话。
林归雁被封为晋陵侯之后,原本是皇家别苑的冷袖园就成了她的府邸。
我的行装只有“秋风”,身边没有一个侍从,所以下车时,是杨朔华扶的--尽管他看来十二分的不愿意。
他向园内管家交托几句,又走了过来,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我一眼,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我笑,他迷恋那名女子,迷恋得明显又幼稚。
只不过脱离一个主人,又到另一个主人那里去。但总好过宫里,那个地方我已厌倦,令人窒息。
美人彻夜未归--理所当然。
习惯于夜晚的声色浪荡,我也彻夜未眠。
天空渐渐发白,晨气冷若冰霜。
我抚开琴弦,管他是否扰人清梦,吭声而唱:
“酥冰融兮,慕春如斯;归雁来去兮,君子何在?
暖醅梦兮,慕夜如斯;归雁来去兮,倚榻何人?……”
暗笑,最喜弹奏的曲子,却是最适合那个女人的。
莫非,与她相遇,本是命中注定?
前世,我一定欠了她什么。
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我转头,揶揄地笑:
“林将军起得真早,昨夜,与陛下过得可好?”
本想看看这位大将军有何反应,谁知她只是慢慢抬起头,看我一眼,并无任何怒意:
“抱歉,我一夜未眠。”
……说话真是不懂讳饰,究竟是武人啊。我停下拨弦的手,走过去为她解开披风。
她漠然地看着我,当我伸手要解下战甲时,她退后一步:
“别碰,脏了你的手。”
“穿沙金甲,应是将军的荣誉,何脏之有?”
“甲衣上沾过血,你的手本不该碰。”
我略略愣住,看她毫不顾忌男女之妨地开始解甲,掷于席上,铿然作响。
战甲下的身体,自然比后宫那些莺燕精壮数倍,可仍是纤瘦动人。
想来毅王从未碰过这种身体吧?我正想着,她忽然转过身来,直直看着我的脸。
“将军,慕风脸上有什么异物吗?”我妩媚地笑,虽然这种媚态对于眼前的人毫无意义。
“你……叫慕风吗?”她仰起头,墨烟般的长发袅袅垂下。
不知道我的名字,就把我要进府里?奇怪的女人。
“小人是乐师,柳慕风。”
“乐师……啊,你琴弹得很好。”她举手示意我坐下。
“将军过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向大王要你吗?”她疲惫地坐下,伸手撩过一幕紫纱。
我不说话,含笑着看她。
“因为你是个祸害,留在王身边,迟早会引来灾难。”冷澈的双目像刀刃一样直刺向我,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你可知,你很美?”
这种话从她口里出来,我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你的美近似妖邪,我不想看到百万将士血战十年保卫的江山,毁在你的手上。”
“……将军真是会说笑,慕风哪有这般能耐?”我故作天真地诚惶诚恐,心里却冷笑不已。
“你迟早会明白。”她仍旧冷漠,但砚冰般的眸子里,倦意愈发明显。
我伸出手去,将她扯下的紫纱扬起来,轻轻披在她肩上,手臂故意半搂住她。
原以为她会狠狠打开我,谁知她竟慢慢伏下,睡倒在我怀里。
一瞬间,惯于放肆的我竟不知所措。
莫非她忘记,她是女子,我是男子?
或许因为我是男宠,从小到大,只与男子交欢,这样的人,已不算人,又何谈是男人?
本来想笑,忽然笑不出来。
美人在怀,而我却无法动情。
原来如此,早在紫桐殿上那一番对视,我就输给了她。
我差点忘了这女子的身份:叱咤疆场十年而无一溃败的护国军首领--晋陵侯护国公圣勇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十足的讽刺。
三
门的吱呀声将我惊醒,恍然已是黄昏时分。
杨朔华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开门的是身披紫纱衣衫不整的林归雁。
我起身,发现自己也是襦襟松散--难怪那男子脸色如此难看。
管他会怎么想,与我何干?我轻笑着躬身问安,施施然走出门去。
身后,男子低低的斥责声,女子冷冷的应答声。
不顾旁边侍从惊异迷惑的眼神,我仰天大笑。
晚膳时,我可以感到骁勇大将军几乎想杀了我的目光。斜眼看那女子,一袭便装,睡眼朦胧,浑然不觉。
于是我回视杨朔华,目光极度暧昧。
他大概没想到我还敢回过去,呆住半天,脸颊慢慢变红。
我又微眯了一下眼睛,仿佛被夕光刺到了一下似的。那个单纯的男子立刻像被雷击了一样刷的一声站起来,转身就走。
“慕风,别诱惑朔华。”林归雁看着疾步离开的人平静地说道。
“慕风哪敢?”我笑起来,花枝乱颤。
“妖孽。”她淡淡地放下碗筷起身,我伸手拉住她的衣袖,故作轻狂地问:
“将军可会被慕风诱惑呢?”
“在那之前,我会杀了你。”
字字有力,声声敲击我的耳膜。
不愧是大将军,事事以生死相论,毫不解风情。
在冷袖园的夜晚比宫中要无聊得多,林府上上下下总共不过十人,一半是军营出身,另一半则是乡下来的小丫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我所喜欢的琴棋书画一无所知。
林归雁一点也不管我做什么,卯时出门,酉时归家,似乎很忙碌。
虽然进府已过去多日,我还不习惯身旁无人就寝,盯着枕边,傻傻地笑。
毅王今夜会在哪里与人共享春梦?
口口声声说爱我,原来不过如此。
大约过了二更,我还醒着。
“慕风。”
半闭着眼的我毫不知这女子已站在我榻边,长发散落,红衣素裹。
“将军有何吩咐?”我懒懒地起身,单衣松松垮垮。
她依旧冷漠如冰,手中擎着一柄长剑。
“拿上你的琴,跟我来。”
漆黑的夜,残月忽隐忽现。我看她慢慢牵出一匹黑如夜色的马儿,如绯蝶般悄无声息地飘落于鞍上。
“慕风不会骑马。”我连看都没看身边的赤驹。
她叹一口气,轻轻一扬手就将我拉至身后坐定。我一只手抱住琴,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忽觉清瘦可人。
纵然她的名声威震天下,却仍是名女子。
我见那墨烟般的长发在夜中飞扬,惊人的美,长长的赤红衣袖如双翼般迎风挥舞。
恍然一种莫名悸动,我伏在她肩上闻她的发香。
冰一般的味道。
“你在做什么?”她没回头。
“没什么。”
说着,我又得寸进尺地搂紧她的腰。
“再不规矩,我踢你下去。”声音无半点波动,真没意思。
“将军别生气,慕风好怕。”我娇嗔地笑,惟恐人心不乱。
原来丛林深处,竟别有洞天。
环山抱潭,水湄小亭。
一盏琉璃灯,几幕青纱帐,抚琴也别有风味。
深潭印着残月和树影,诡异而妖艳。
林归雁半倚在亭栏上,双目微闭,发丝散落,修长的手指轻搂着剑身,红衣似浴血一般。
她带我来,只是听琴?
我突然想起宫里的女人来,纵使她们挖空心思盛装打扮,纵歌起舞取悦毅王,也全不及我一个笑容。
不知那晚,王是否忘了我。
这名女子,美得令人颤栗,不单指她的容颜,还有一种冰冷的距离感。
就像现在,她就在离我五步之外的地方,却像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毅王抱着她时,会是什么感觉?
停下手指的绕动,我不禁自嘲地笑起来。
不是一直盼望着离开那个人吗?为什么还要一再想起他?
抬起眼睑,那女子的轮廓在夜雾里有些模糊。
因为她吗?
“为何不弹?”
她睁开眼睛,目光凝了琉璃火。
“月色太糟,慕风没有心思弹琴。”
“是你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
“将军你。”
她略微动了一下嘴唇,坐起来面对着我。
我深深地看着她瞳中的闪烁的莹光,不知该做什么。
“……慕风,你太过多情。”
“慕风没有爱过任何人,何来多情?”我淡淡一笑,“这副污秽的身子,哪有胆谈一个‘情’字?”
“那又如何?”她站起来,眉下满眼的冷然。
“那又如何……”
“你身上所谓的污秽,和我身上沾染的鲜血,又有何不同?”
初冬的刺骨寒风骤然吹起,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原来她明白,武者,荣誉在身,也不过是掩饰血迹罢了。
可惜那个人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
她仰头看看夜天,转身就要离去。
我跌跌撞撞地拉住她的手臂,铁一般硬实,根本抓不住。
“将军要丢下慕风吗?”
她稍一吃惊呆住,就被我从背后抱住。
如此温暖的身体,不想放开。
“你真是个不怕死的家伙。”
她没有动,剑却落在地上。
“慕风可以为将军死。”
我说到做到。
四
四更时分,她悄然离去。我熟悉这个时间,是早朝。
昨夜仿佛一场梦。
我笑起来,原来那位大将军也不过是个平凡女子,而我这众人唾骂的佞臣也不过是个普通男子。
意乱情迷之时,身份就和衣衫一样轻易剥落。
我怜惜这女子的身体,青春年少,却伤痕累累。
令我吃惊的是,毅王竟没有动她半根毫毛,相反,是我得到了她。
看来,不等她杀掉我,毅王和杨朔华会先将我五马分尸。
晨曦刺激着我的双眼,看来又得无聊地过一天了。
懒懒地起身,懒懒地穿好衣衫,懒懒地望着天空。
林归雁,为何不拔出剑来?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想死。
我一直在等待有一个人能杀死我。
忽然似乎有马蹄声,渐渐清晰。莫非她终于想起一个人被丢在郊野的我了?我淡笑,扶着亭柱倚站,手轻轻撩开纱幕。
青骢马,靛罗衫,紫檀扇,似曾相识的眉清目秀。
看来只是个游玩的公子哥。我又退回亭里,琴仍在我身旁,很像在宫里似的百无聊赖。
早朝也该结束了,毅王平日里在这时已经赶来听我弹琴,甚至享鱼水之欢。
“不知是否打扰阁下的兴致,在下斗胆,请进亭一会。”
“不行。”
我冷冷地回绝亭外的人,不耐烦地扭过头。
“阁下是否有什么不便?”亭外的人似乎并不死心。
“尊贵如公子,打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是否很失礼?”
“萍水相逢已是有缘,何况在这隐山蔽水之地更是难得。在下只为缘分而来,并无他心。”
并无他心?说的好听,你以为我是垂髫小儿,天真烂漫?我讽刺地哼了一声:
“缘,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缘,本就是一厢情愿。”
哦?
有趣。
我哈哈大笑,并不再去理他。
望天,仍旧是苍茫的灰白,并无一点颜色。
低头,潭上浮旋潆洄的落叶,无声无息,随波逐流,如我一般。
轻挽衣袖,对潭而弹。不知为何,今时今地的琴声与往日大有不同,水音交融般异常清冷。四周青山幽幽回声,水鸟扑翅,树海击浪,众籁交响,连我自己也不由陶醉其中。
一曲终了,余音在耳。
然而亭外的人仍在。难得如此好曲,竟奏于一个纨绔公子听。我不禁有些恼火,冷冷地扔下“秋风”伏在亭栏上闭目养神。
我最希望的听琴人,并不在这里。
“阁下所奏《殇归雁》,本是深闺怨曲,然今一闻,韵深意远,清雅脱俗,琴技更是非凡。若没猜错,阁下应是宫中的乐师吧?”
我舒开眉头,淡淡一笑。被别人承认是乐师,倒很少有。
“--只是,弦音绵而又止,欲去还留。”亭外的人顿了一下,“--阁下似乎有所待,不知……”
“你说的没错,我在等人。”我撩开青纱帐,望着那男子。
不是错觉,那眉眼,那神情,甚至那声音,都令我心惊的似曾相识。
他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我移开视线,正好撞见那个红似火簇的身影出现在丛林出口,身后则是黑如墨洗的骏马,不紧不慢,清脆的马蹄声一叩一个回响。
亭外男子回过头去,禁不住退了一步。
我冷笑,看着那女子。依旧是那身暗铜金甲,血浴长纱。
“将军来的好迟。”
“我以为你会自己回去。”她仍旧淡淡的,牵着马慢慢站到男子面前,取下金翅翘鳞的头盔,一头飘如墨烟的蓬松长发袅袅披在肩下。
“是朋友?”
砚冰般的眸子望着那男子,我猜想着此人的表情,哑然失笑:
“慕风向来孤身一人,哪来的朋友?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向,字以轩。”男子回过身来,看着我略微一愣,忽的舒然微笑。
“今日向某真是三生有幸,竟能遇见二位。刚才多有冒犯,不知--这位公子可否赐名?”
公子?我也配?我转过头看一旁慢慢梳理马鬃的林归雁,她一向那么漠然而心不在焉。我忽然一阵恼火:
“卑贱之名不足挂齿,向公子若想献殷勤,大可与身后那位绝色佳人述缘。”
“朝中谁人不知,这最大的忌讳就是向晋陵侯献殷勤?”
这男子……一再令我惊讶……
林归雁依旧淡然,微欠身子:
“若无他事,末将请带柳乐师回府,兰苑王。”
房门外丫鬟还在焦急的叫着我的名字,直到我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走近,才懒懒地起来开门。
门外,除了她,还有脸色极差的杨朔华。
我哼笑一声,欠个身算是行礼。
“为何闭门不出?难得那位喜欢隐居的兰苑王都来宴请你。”杨朔华不等身边女子开口,便冷冷讥讽起来。
我也冷笑着回过去:
“昨日外宿,受了些风寒,怎敢到兰苑王处给将军丢脸?”
“原来柳乐师即使出了宫也不忘与人共度良宵呢。”
“是否是良宵,得问问林将军了。”
想他一定半晌没的反应,我转头看那女子,平静得无趣。于是我伸手撩起她耳边垂下的一缕烟发,躬身将发丝搁至唇下,媚艳一笑。
“抬起头来。”
视线抬起,那张霜般绝美的脸冰冷得令人心慌。
“啪!”
右颊刺痛,火燎一般热。
我冷冷笑着,看着她的手慢慢放下。
“别太放肆,想想你是什么身份!”
果然,原以为她比较特别,看来不过如此。在皇宫的日子,也被女人打过好几次--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灼热得似乎焚心。
我收敛下来,跟她去兰苑王府。她没有骑马,和我坐进同一辆车。她今日的打扮也颇合礼数,红衣锦袍,散乱的长发也梳了个髻。
进车那一眼后,我不去看她,手闲闲地调着琴弦。
杨朔华坐在她身边,直直地瞪着我。
车惟里太过静谧。
突然嗅到一丝幽香,从我的发间和她的发间,潭水的冷香。
她似乎也发现了,抬起眼来。
昨日的发丝缠绵,我们的肤骨都沾上同样的味道,她不可能忘掉。
马车终于停下来。
进了兰苑王府,那个酷爱青蓝之色的男子正站在琉璃亭里,温儒地笑。
“本王真是有眼福,朝中三位美人今日全聚于此。”
“兰苑王真会说笑。”杨朔华好象并不太乐意别人称他为美人,红了脸行礼进亭。林归雁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本就是随意披上的紫玄锦袍已经松散,流泻于青石板上。
我抱着琴,立在亭外发呆。
“柳乐师为何不进来?本王今日邀请的贵宾中,您可是第一位啊。”
我侧过头跪谢:
“慕风身份低贱,不敢与三位大人共席。”
说罢,我抬头看那女子。
只见那一烟墨发,并未回头。
身后骚动起来,突然一声长吆:
“陛下驾到--”
我背脊一阵冰凉,禁不住颤动。
毅王?
“柳爱卿,多日不见啊。”
一如既往的神采,可我,一定脸色惨白吧……
五
兰苑王可能不知何为尴尬,要不任谁也很难在这种气氛里谈笑风声。
“皇兄,把柳乐师赐给晋陵侯,您真不觉得可惜?”
好吧,还会推波助澜,你不怕这帝王和大将军也就算了,为何连我也扯进来?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弹我的琴,余光留意着席上动静--若有不妥,先死的可是我。
“以轩,别揶揄为兄了。”毅王笑了笑,掩袖喝下一杯酒,然后起身走到从一开始就句话未讲的林归雁面前,伏下身子:
“爱卿,近日身体可好?”
美人慢慢将集中于酒杯的视线抬起来,淡然一笑:
“谢陛下关心,末将并未抱恙。”
“是么?朕今日早朝见你气色不佳,本打算让御医诊治,爱卿却推而不就,说我这皇弟有约在先,实在让朕下不了台啊。”
那个人是故意的吗?在我面前,对我的主子如此体贴……
琴弦的震动变得令人厌恶起来,我的脑子里只响着毅王温柔的言语,莫名恼恨。
“末将不胜惶恐,请陛下不必挂心。”
“卿乃我朝至宝,朕必当挂心。”说着,因为竟做了和我相同的事--撩起她的一缕烟发,不尽暧昧。
林归雁砚冰般的眸子慢慢垂下,突然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
我逃了,低头不语。
那算什么?
以我的身份,我的能力,能说什么?敢说什么?
“皇兄,骁勇大将军会吃醋哦。”
谢天谢地,还有个兰苑王在。我偷瞄一眼,果然看见杨朔华铁青的脸。
毅王愣一下,转向那位俊美男子,哈哈大笑:
“杨爱卿,你觉得,林爱卿如何?”
杨朔华脸一红,推手跪拜:
“末将对晋陵侯并无他心……”
“朕是问你,觉得如何?”
他惊慌地抬起头来看了林归雁一眼,那女子还是漠然,不过相较于刚才也看得出些须不安。不多时,杨朔华迟疑地开了口:
“末将认为,林将军不仅为当今将帅之首,而且高洁内敛,气质绝俗,实在非寻常人所能及。”
“哦?那卿认为,自己配得上她吗?”
--我的王,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早已无心弹琴,呆呆地坐着。
杨朔华的手已捏成双拳,大汗淋淋,满脸绯红。我猜他此刻,必是比横刀万吗还惊慌百倍。
终于,他咬咬牙:
“不,末将配不上……”
毅王依旧笑得残酷,而林归雁只是默默转头,并无言语。
“那,卿认为,朕既贵为天子,又配不配得上呢?”
王……
我死死抓住琴弦,四周静得可怕。
“陛下,请不要再取笑末将了。”
那女子的嗓音如此清晰,犹如拨雾而见的静湖。
“朕不是取笑你,爱卿,你可记得那晚朕对你许诺过什么?”
那晚?我禁不住冷笑。
王啊,你并没有得到她。
“陛下,酒后戏言,何必当真?”美人站了起来。
“君无戏言,朕记得很清楚。”
突然毅王抓住了林归雁的手,我惊讶那个向来温稳重礼的毅王今日竟轻浮至此,是酒后乱性,还是情不自禁?
不过数旬未见,他竟变得如此陌生。
“林爱卿。”那一刻,毅王的神情,竟令人胆寒--
“朕,定要封你为后。”
“陛下!”
女子刚要开口,身旁的青衣男子展袖拦开,微微一笑:
“皇兄,你醉了。”
黄衣的毅王松了手,回以一笑。
我终于知道兰苑王的似曾相识从何而来了,这二人,神色容貌此刻相似得如同镜像。
“以轩,朕从未醉过。”
“您醉了,凤仪殿只有一个主人,皇兄如此草率,将至静庄皇后于何处?”
“静庄入宫三年,未曾为朕诞下子嗣,已不配做凤仪殿的主人。”
“封后废后,皇兄也应知不是儿戏。”
“--朕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点,兰苑王?”
够了,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可笑的场面,封谁为妃立谁为后,我本就无心过问--但,为何是那名女子?
毅王,你以折磨慕风为乐吗?
“陛下。”
女子冷冷的声音刺破了僵硬的空气,她伸手撩下发髻上的烟玉钗,发丝随躬身的动作流云般垂散:
“末将作为一名武将的价值,莫非还比不上妃妾?”
毅王转过身来,笑了笑:
“爱卿误会了,我朝所需的,自然是护国大将。”
“那么,请陛下不要再提封后一事。”砚冰般的眼眸罕有的带了些怒气。
“柳乐师,看来得麻烦你抚琴一曲,醒醒陛下的酒了。”兰苑王推开手,旁边的毅王略微愣了一下,转头看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股莫名的炙流溢满指尖。
只有琴弦的冰冷和颤抖,才能减轻我的热与痛。
我闭上眼睛,双手像着了魔一样,毫无喘息地弹奏。
王啊,我的王--你还记得慕风的琴吗?
长久以来,这都是为您一人而奏的。
可现在呢?
慕风不再是王的慕风,王也不再是慕风的王,一切都变了。
曾经的细语呢喃,曾经的呼吸缠绵,只不过是一晌贪欢--
梦初醒,烟消云散。
六
忽然寒光一闪,紧接着一阵酥麻从指尖袭来,琴声铿然而止。
弦断了……
举起手,殷红的血珠在我雪白的指节上划出丝丝红线,泪般,一颗颗落下,惊心动魄的美。
我忽然大笑起来,痴狂而混乱。
血,果然很美——如那女子般,令人战栗。
记得那人曾说,他爱的就是这个。
那人还说,“秋风”,就是我的命数。
她们之中,哪一个断了我的命数?
“慕风。”
我猝然惊醒,眼前,那个红衣女子静静地望着我,冰凉的手托着我的腕。
这是什么?这算什么?
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受伤的是我,明明是我!为什么你的眼神那么痛苦无奈?这血是我的,痛也是我的——
不要那样看着我!
从一开始,我就不曾要求你的同情或者怜悯,否则我和一只狗或猫没有区别!
——或者对你们来说,我就真的是一只漂亮的宠物吧?
我冷笑一声,甩开她的手,撕下身上白纱的一角浸透了血,再不作声,扔下了断了弦的琴扬长而去。
“柳慕风!”
不管是谁,都无所谓了,无礼和放肆早已是我的特权,要怎样斥责怎样惩罚,随你们吧。
一路走出花亭,抬头天已暮沉,风很强,入夜后大概又会是糟糕的月色。算了,弦断了,心乱了,人散了,琴,又为谁而弹?
呆呆地站着望那湖水,却没了清晨那份清净。水里,顶着锦冠的白鲤漫无目的的游。我笑,伏身看它,那鲤仿佛通人性,也不离去,张合着嘴像在说什么。
白鲤吗?
莫非你是来接我的?
水里快乐吗?
鱼比人快乐吗?
——死比活快乐吗?
意识快浸入水中,一只强有力的臂膀将我紧紧抱住。
“慕风,你想死吗?”
茫然一笑。
“王,慕风早就死了。”
不知多久以前——十年?二十年?——这个叫柳慕风的人,本已死在千里血场上,魂魄烟灭灰飞,□□却被人从坟墓中挖出,生不如死。
“你,必须为我而活。”
他笑,宠腻得残酷的笑。我无法拒绝,反反复复,日日夜夜,醉生梦死。
朦胧的视线中闪过一抹绯红,我以为那是我流出的血。
黎明前的寒气将我惊醒,睁开眼,身体还在那人怀里,动弹不得。
奇怪,为何会冷?
熟悉不过的呼吸拂着耳际,明明真切地吸着人的暖气,为何还是颤抖不止?
轻轻抬起毅王的手,肢体立刻被酸痛侵蚀。我揉揉模糊的眼踩上了榻,拾起地上皱散的衣衫,慢慢地穿着。
从来没有起得比毅王早过,何况今日还头痛得厉害。
想起来这还是在兰苑王府,我不禁冷笑起来。皇帝,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吧。
檐上的簌簌声提醒了我,今日是冬至,该下雪了。
打开紫檀雕琢的门,只觉得白茫茫得眩晕。
“把门关上,别让陛下受凉。”
苍茫的白,竟嵌着一衣绯红。
我惊呆,迷朦的意识这才清醒过来。那女子站在廊下,依旧是血浴长纱。
她就在屋外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皱了眉头胸中翻江倒海的恼恨,冷冷一笑:
“好个忠心的护国大将军,时时不忘护君之责呢——想必陛下要你日日陪寝也甘之如饴吧?”
她慢慢抬起砚冰般的眸子,和这寒风一样冷澈人心。
“若是御意,我会遵旨。”
我侧过头,整整衣衫,嘴角苦涩地讥笑。
原以为,她可以救我。谁知,她比我更像被豢养的宠物。
“将军守了很久吧?真是辛苦了。”
我赤着脚踩上雪覆的青石阶,自虐一样走过去。她张了张嘴,没有动。本来如墨烟般柔松的长发此刻被雪水浸透,如同黑缎,唇和脸颊有些发青,红衣真的像被血浸了一样紧贴着她的身子,显得很狼狈。
你想把这个样子给谁看?毅王?
我嗤笑着走近她,脚底踩到了一点刺刺的东西,我缩了缩脚,低头看。
足迹……她的脚旁没有足迹……
莫非……她真的站了一夜,一步未动?
“你……”
“我……在等你……”她的手僵冷得像死去了一样,目光失了神一般直直地看着我,之后,她慢慢扶起一个用红素裹着的物器。
“我只想把琴给你……”
……好傻的女人……我想笑,忽然笑不出来。
真的好傻……
“为什么……你何必……”
“你是乐师。”
她顿了顿,僵冷的手微微地颤,轻轻抚过我湿湿的额鬓。
“——我的乐师。”
我忽然听不见雪的声音,风的声音。
我发不出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只觉得曾灵巧的指狡黠的舌现在竟如此笨拙。
她很冷吧?
可以吗?
可以吗?用这双手抱住她?
可以吗?
手快触到她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肩际划过一刹比雪更冷的视线。
“王……”她的肩一抖,身子因为冻僵竟直直跪下。
我不敢回头,我已经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到毅王慑人的目光,漫天飞舞的雪如刃般御制周身,动弹不得。
“晋陵侯,朕真没想到,你竟会被这个佞臣诱惑。”
说罢,他哈哈大笑。
我呆呆地站着。佞臣……是的,无论别人如何辱骂我,毅王从未对我说过一个难听的字。
今冬的第一场雪,冷澈心肺。
我呆在冷袖园,等她回来。
毅王那样的笑声,我从未听到过。
他会对她如何?又会对我如何?
他嫉妒吗?后悔吗?
哪一个?
心乱如麻,不好的预感。
雪依然零零星星地下,并没有黎明时的狂暴。我望着天,果然,灰如沙砾。
突然想起宫中见到的那只孤雁,它飞去了哪里?
深冬了,这一场雪,是否葬了它?
接近黄昏,她才疲惫地归来。我迎上去,没有说一个字,为她取下斗篷。
她静默了许久,看着我,淡淡开了口:
“三日后,出征。”
“……去哪里?”
“孟关。一个月内,攻下琅琊国。
“不可能……”
“这是圣旨。”
“你……不是说,不愿杀人吗?”
“剑在手,身不由己。”
“……把剑给我。”
我声音沙哑着要去拔她的剑,她退了一步。
“把剑给我!”
“给你,我还是得去。”她垂下头,发丝遮了她眼神。她解下剑,托在手上:
“我是将军,不用剑也必须去杀人。但你是乐师,剑,可以保护你。”
我站住,看着那把剑,没有接。她伸出苍白的手指细细抚了抚剑鞘,最后紧握剑柄将剑抽了出来,一股冰冷的寒气与雪融为一体。
“它是‘清霜’,你拿着吧。”
我触到她手的凉,才紧紧握住剑,薄如冰刃,却沉重的剑。
“慕风……我想听你的琴。”
“当然,慕风,是您的乐师。”
三日之后,下了更大的一场雪。
我直到后来才知道,琅琊国,是她的故土。
七
毅王的使者开始日日上门,我只能躲进谷中。
潭水结了冰,亭中也分外的冷。
我知道毅王任性易怒,但没想到他竟这样为难一个女人。
孟关是南方门户要塞,易守难攻天下闻名,而又是这般恶劣的天气,一个月怎么可能攻下?
心乱得拨不动琴弦,手指又裂出了血珠。我倚在亭栏上半梦半醒,什么也不想做。
“柳乐师,多日不见。”
我懒懒回头,付之一个怠惰而妩媚的笑:
“兰苑王,来这荒郊野地有何贵干?“
“皇兄今日心绪不定,我猜一定是你避而不见他。”青襦靛袄的男子也笑着,从袖里托出一个烟玉酒壶。
“若有雅兴,可否陪在下一酌?”
“冷酒?”
“暖醅。”
无所谓,想来现在也只有他可以陪我吧。
裹着白雾的酒乳慢慢散开,暖气扑面而来。我抬起眼看着这个容颜酷似毅王,神情却有另一个人韵味的男子,瞬间有些发颤。
“林将军出发也有一个月了吧。”
“二十七日。”我淡淡纠正,抿了一口酒——甘醇,余味却酸涩。
“听说,孟关已破。”
他笑起来,细长的眉眼弯成一个弦月般的弧。
我一愣,突然注意到他腰间的佩剑,似曾相识,本想作罢,反而是他先开了口。
“柳乐师身边的,可是名剑‘清霜’?”
我点点头,他温儒闲散的目光忽然一闪而过的锐利,笑淡淡的。
“——与你的古琴‘秋风’很配,莫非是晋陵侯所赠?”
“……殿下好眼力。”
“在下对剑器无甚了解,不过……”他将佩剑取下,推到石桌中央,暧昧地笑。
“这是‘紫电’。”
我瞬间不知所措,手中酒杯滑落——
紫电清霜,本是一对。
“为何会在殿下手中?”
“……从在下义父处所得,先皇时的大将王蛟,柳乐师可认得?”
指尖一凉,全身骤然战栗不止。王蛟,王蛟,我怎可能忘掉?
我垂下眼冷冷一笑:
“不就是那位曾攻占城池无数,拓疆千余里,功勋无人能及,最后却死于热疾的神武御龙大将吗?”
“哦?听闻柳乐师极厌恶武事,为何对在下的义父如此熟悉?”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笑得愈发痴狂。
“你可知他有一大癖好,就是屠杀所占城中的名门望族,又在刑场上捡回漂亮的幼童作为收藏呢?”
他一怔,没有做声。过了许久,才放下琉璃杯,却没有看我,目光停在结冰的湖面上。
“你可知,那些孩子现在何处?”
我站起来扬开衣袖,冷冷地抓起“秋风”:
“在下所知有一个,被宫廷乐师看中,当成贡品送入宫中,日夜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在下所知,还有一个,被义父看中后日夜授以武艺兵法,如今受封护国大将军,为了某个人不得不剑指故国。”
林……归雁……
我几乎站不稳,“秋风”滑倒在地上。
兰苑王抓住我的手腕,幽然一笑:
“这缘,可也算一厢情愿?”
我惊恐地看着他,无力跌坐。
数年茫然的宫廷生活没有冲淡幼时的记忆,刺鼻的血腥味,粘稠的红色尸衣,漫天的红雾。我紧紧地抱着染满鲜血的“秋风”,身畔是肢离破碎的肉与骨。
那个男人笑着问我:
你为何不哭?
我仍旧抱着琴,全身战栗看他,没有任何神情。
想起来,那时的我,终日漠然,如同今日的林归雁。
直至被带上大殿,仰头见那君王,精悍而年轻,英气还掩不住稚气。
从此,学会了强颜欢笑。
从此,学会了奢靡浪荡。
昔日安定城下面对刽子手超然而立的少年,已变成了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佞臣。
秋风,这双手已不配拥有你。
我垂头撩过剑来,痴痴地笑。
“也罢,她赠我‘清霜’也好,用她的剑了结了我,何乐而不为?”
那男子抬起了我的下颌,目光似曾相识。
“义父当年将紫电赐我,为的是有一日能与雁儿携手杀了一个人。”
“……谁?”
他一笑,食指轻轻按住我的唇:
“——那剑给你,非常合适。”
我看清他温儒目光中深深的阴翳,那是野心。
夺取天下的野心。
八
醒来时,已是辰时,而身旁的人仍然酣眠。
终于,这王者为了我误了早朝,看来史书上我的罪名又加了一项。
昨日恍恍惚惚回了冷袖园,等着的不是使者,而是毅王本人。
他依旧对着我宠腻般地笑,玩弄着我地鬓角,轻吻着我的指尖,仿佛在欣赏他的所有物。
我没有抽出手,也没有躲开,只是静静地看他。
“你终于没有逃,慕风。”
逃?能逃到哪里去?
即使天下之大,慕风也无处可逃。
推开门走出去,北风肆虐地舞起衣衫,刺骨冰汗。
我闭上眼,让风如冰流般淹没全身。
寒冰的气味,和那女子发间的香薰十分相似。
她现在在南方,她的故乡,不知这风,是否会划过她流云墨烟般的长发……
如果弹琴,这琴音也会随风而去吗?
我苦笑,摇摇头,发在额上乱舞。
莫非,这就是思念?
“……酥冰融兮,慕春如斯,归雁来去兮,君子何在?”
“——暖醅梦兮,慕夜如斯,归雁来去兮,倚榻何人?”
我转身,冷冷地看着这个同样将曲词烂熟于心的男人。他傲然地笑,走过来抓住我地手。
“慕风,你可知何为‘归雁’?”
我的心一颤。
“酥冰,暖醅,是冬日才有。”他突然揽过我的腰,嘴唇贴在我的耳际,声音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归雁,并非初春北归的大雁,而是因眷恋某物而不舍南去的痴情种子。”
我的意识忽然空了起来,许久,嘴唇才僵着喃喃道:
“你明知……这样的雁……必死无疑……”
“——否则,我不会放任她迷恋上你。”他的言语,比北风更冷澈千倍。
我愕然,推开他,眼直直的,动不了,也发不出声。
“她会回来的,只要你在这里,她会回来。”
我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他是王,一直都是。是我太天真,太自以为是,我以为我了解他,但我错了——
自始至终,我也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
是我错了。
“限期近了,她很快就会回来。”毅王整整衣冠,嘴角深深的笑意。
“王……果然是王。”
我同样清楚,即使可以南归故国,她仍会回来。
闭上眼,似乎还能记起那些帛裂玉碎般的悲鸣,和刀剑铁衣上的血光。
取下白纱缠绕的“清霜”,慢慢抽出。
如同一片透明的冰峰,仿佛要吸人魂魄。
对了,那个男人——王蛟,那时,也是将这抹冰刃掠过我的颈脖,幽幽地笑。
那剑上,滴血未沾,却蕴满死气。
我扶起剑,仿佛着了魔一样。
这剑,正渴望着血吧?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我转身看清,不是那女人。
翡翠步摇,玉石雪柳,琉璃环佩,黄金缕衣。
这般排场,还能有谁?
“柳慕风!见了娘娘还不下跪?!”
“不必了,你们都退下。”
静庄皇后的声音一向很轻,十足的皇家风范。我放了“清霜”淡笑,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个女人,算得上后妃的典范,寡言少语,优柔温婉得如同不存在。
她看我一眼,眸子像笔洗翻泼在纸上晕开的水痕,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袅袅不散,哀婉柔美。
“柳乐师,你可知我为何来此?”
我笑,心思全不在她身上。
她也知道我不会回答她,顿了一顿,声音依然轻柔。
“皇上今早又误了早朝,你可知错?”
错,又如何?慕风做的事,没有一件对过。我差点笑出声,掩袖故作疯癫:
“慕风愚笨,不知错在何处,请娘娘恕罪。”
“柳乐师,你欠了天下一个时辰。”她轻咬齿间,露出些许愠色。
“慕风欠天下的,是一个明君。”
说罢,我扬开了袖子大笑起来。是的,明君,除了身边有了我这么一个妖孽,毅王十分英名,因此,我更显得该死。
看静庄皇后的脸色,我已料到她下一刻会做什么,于是当她抬手时,我躲也没躲,看着她,如常冷笑。
但她没有打下来,手在我腮边停住了。她的柳眉微皱,水晕般的眸子里盈满了某种我读不懂的东西。
“柳乐师,皇上是我和你都看不清的人啊。”
那东西溢了出来,化成泪细细地淌下,滴落。我稍稍吃了一惊,毕竟,她是皇后,早不该有眼泪。
我转过身,我不想可怜她,即使她现在只是一个流着泪地普通女子。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女人,她正二八年华,出身、德才、言行、容貌完美无缺。
她总是嘴角带着一抹柔柔的笑,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带上后冠,或是看着毅王拥着我寻欢作乐。
静庄皇后名副其实地静默端庄,这样似乎正合了毅王的意。
我以为她是憎恨着我的,会让她的温雅失控的只有我一个人。
满朝文武,憎恨我的人数不胜数,连杨朔华,那日护驾离开兰苑王府时,上马前冷冷的一瞥,就充满了杀意。
他现在正伴在林归雁的身边吧,不知他是否会阻止她。
突然一丝冰冷咬住了我的喉咙,我颤了一下,慢慢侧过头,静庄皇后持着“清霜”,手微微地抖,眼里仍是满满的我读不懂的东西。
我正想说什么,忽然发现她的眼里泪里,竟是浓浓的满足与幸福!
为什么?只因为能杀了我?
“慕风!”
听到这声呼唤我回了头,一幕暗灰残破的殷红将我拉离了剑刃的冰冷。熟悉的冷香让我瞬间有些眩晕,眼里只看见缕缕墨烟般的发,耳里只听见丝丝碎冰落霜的声音。
“我回来晚了。”
心一下子被揪住了一般,痛的喘不过气来,是的,是她,是她——她回来了!
我死死抓住她那凝渍了黑紫血斑和灰沙的暗红披风,抬起头细细地看她,此时的她与初见时紫桐殿上令人惊艳的她不同,眼中茫茫的死气,脸上深深的憔悴。嘴角凄凄的无奈,竟有让人悲怜的绝美。
“娘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声音略带了沙哑,伸出手,胡乱绑着沾满土与血的绷带的手:
“这剑血光太重,请娘娘交还末将。”
“……你,就是林归雁——”
静庄皇后愣愣地看她,吃力地提着那把剑退了几步,柔柔一笑:
“此剑,可是名剑‘清霜’?”
“……是。”
“果然好剑。”她翻起了剑,剑上映着她那如墨泼水晕般的眸子,仍旧溢满了泪。
这时我忽然预感到什么,张了嘴想抓住她。然而刚触到她那华贵的锦衣,就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知道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双眼,接着,听见切裂肌肤的声音,嗅到刺鼻的血腥,皮肤上,滴着温热粘稠的液体。
而也是在这一刻,远处传来一声长吆:
“皇上驾到——”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出骗局,一场阴谋。
那女子不想让我看到血,但我们注定了,一个是被血雨洗浴的孤雁,一个是被血池淹没的白鲤。
我颤抖着拂开她冰凉的手,视野里灰蒙蒙一片,喧哗和惊呼声充斥耳畔。
我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了身边这个被铠甲束缚的人儿,淡淡地笑了。
“——慕风说过,可以为将军死,您,请回到南方去吧。”
九
虽然被许多人威胁过诸如凌迟车裂之类的死法,不过像这样被关在牢里还真是第一次。
我垂下眼,无力地看了看被枷得麻木得手脚,身上的素白襟纱早就肮脏不堪,撕裂的袖上沾着的血早已干涸。
这血的主人,静得仿佛不存在的女人,竟在死时那么满足,让人唏嘘。
我不再觉得她可怜,她的满足,我在死前是体会不到的。
公堂之上,我让每个人相信,静庄皇后是我杀的,否则在这里的,会是林归雁吧……
毅王啊毅王,你这借刀杀人的伎俩,真真正正用得绝妙!
晕晕沉沉睡去,又醒来,与宫中的日子没有两样,只不过少了锦衣玉食,以及那个令人又爱又恨的王。
爱?我爱过他吗?我曾爱过他吗?
“柳慕风,你还活着吧?”
我睁开眼,昏暗的烛光照不清来人的脸,但我耳朵还能分辨得出:
“……杨将军,监斩官是你吗?”
他举着烛台站在牢房外,静了一会儿,淡淡说道:
“放心,现在还不到丑时。”
“……将军来陪慕风,真是感激不尽。”我微弱地笑,知道他看不见。
“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也会……”他顿了顿,冷冷哼了一声:
“钦犯的天牢,你住不惯吧?”
“犯了谋杀皇后的滔天大罪的人,还能求得什么?”我的声音大概只有我自己听得见。
“杀人的那把剑,是‘清霜’吧……”
我偏了头,没有力气回答他那锐气十足的话了。
“也许我是看错了你。”他弯下腰,将一件重物推进了铁槛,我只需听那金丝铁竹的震鸣,就明白那是什么。
“秋风……”
“她让我把琴给你,如果你还有力气,我准你把他带上断头台。”
她……走了吗?
我拖着手脚,仿佛已不再是我自己的手与脚,狼狈地向那晕光点一步一步地移动,然而很快就只能倒下去,嗅着潮湿腥臭的腐草与污泥,一点呻吟也发不出来。
“你真是柔弱啊,柳慕风,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像磁偶一样的男人。”牢外那人冷哼一声,几乎笑出声来。
我也笑,深而急促地深吸几口气,咳了几声,慢慢伸出血污的手紧紧抓住琴弦。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格外在意你吧。”
我抬头,那张精悍硬朗的脸在铁槛外看着我的狼狈,嘲讽的笑里溢满胜者的骄傲。
“强者对弱者的同情,你明白吗?她的强,是独一无二的,自她十五岁时接下王将军的位子,十年来我从未见过能胜过她的人。”
“是吗……”我抬起下颌,冷冷牵动嘴角:
“她在我怀里,也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住口!你懂什么?!你要再敢侮辱她,我就在行刑前杀了你!”
而你,又懂她什么?我舔了舔干裂的唇,挑了眉看他和他手中一簇寒光:
“剑,早已出鞘了吧?”
他狠狠地哼了一声:
“你不死,雁儿不会心甘情愿地走。”
“我以为,你不会让她走……”
“她不走,一定会死,陛下不会放过她。”他顿了一顿,“兔死狗烹,我早该想到,与其发展到今天这地步,不如当初就劝她卸甲入宫的好。”
不管怎样,静庄皇后一定得死吧?我莫名地又想起那个女人,也许她的满足正因为毅王的需要。
然而我清楚,她在毅王心中,仍旧是不存在的。
那个王者,一生都不需要任何人。
我看着杨朔华,忽然像看到了王蛟,他拿着剑,充满霸气而残酷地笑。
他说,你为何不哭?
我想,那时,只因为已没有了可珍视的东西……
现在呢?
脸颊上是什么?……泪?我也会流泪吗?
死人也会流泪吗?
不,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我还渴望活着……
我还有舍不下的,深爱着的东西…………
不知从何时开始已习惯,睁开眼时,不是被一双强健的臂膀紧拥,而是轻搂着一个温软的身体。
以前总是懒懒的不愿起身,只是怕见到毅王那双太过锋锐的眼睛,累得喘不过气。
而现在却总是比她醒得早,细细数她的睫毛,等待那双黑澈的眸子望着我的那一刻。
我总是莫名地笑,而她,只对我露出过一次笑容。
有好几次,她的发和我的发缠在一起,解不开。
而每一次,她都毫不在意地剪断自己的发。
我想阻止,她说她不在乎。
于是,我也把缠住的发剪下来,仔细地收在黑木匣里。
有一天,我把匣打开来给她看,她的发和我的发丝缠缕绕。
她看着我。
我笑着说,将军,上古的时候,这,叫结发。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倚在窗边,半梦半醒地看天。
下雪了,她忽然说。
什么?我伸手拂开她落在额上的发丝。
下雪了,慕风。她喃语着,瞳中流过一丝黯然,只是一瞬,又垂下眼帘,起身向门走去。
久已不见的阳光从她推开的门扉外洒进来,在这里的冬,十分难得。
下雪了,她说。
我眯了眼,一片光雾中,只看见她的背影,她那微乱的柔云烟发,飞舞飘散。
我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从来也不曾知道。
十
被押往刑场的途中我被黑布蒙了眼,不知是他们不想让我看见任何人,还是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
我倚着冰冷的铁栏,怀里紧紧抱着“秋风”,无力地笑:
“杨将军,为何不杀了我?”
片刻之后,那个清朗的声音才响起:
“你是钦犯,只有陛下才能杀你。”
“……将军,你会后悔的。”
是的,曾将剑指向我,而最终没有挥下的人,都已经死了。
一个是静庄皇后,一个是王蛟。
十年前,王蛟的死掀起的巨澜狂潮波及中原上下,举朝大丧,排场毫不逊于先皇驾崩。而从那一年开始,诸国屡次来犯边疆,幸而继任的护国大将连连大胜,名扬天下,征战至今。
那就是林归雁。
断了我命数,与我结发的女人。
如今,诸国臣服,琅琊已灭,再没有谁能与毅王匹敌。
于是,她也该死了吗?
就如王蛟当年的死,疑云重重,流语谣言数不胜数。那时先皇丧期刚过,兵权尽在王蛟之手,十七岁的毅王龙座摇摇欲坠。
若说是毅王谋害,想来也不是不可能。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是的,这个世界太聪明,容不下一个糊涂的柳慕风!
原本总不明白,那个王,为何要将我赐予她又总是藕断丝连,现在看来,都是手段,全是算计——
莫非,连她对我的一笑,我许她的一诺,也在那人的算计之中?
我所认识的毅王,是这样的吗?还是说,我从没有认识过他?
十三年来日日夜夜相见相欢,竟容不下一丝真切,朝露夕霞,水月镜花,全是空。
难怪,自己不是什么都抓不住,而是想要的原本什么都没有。
一阵推揉蹒跚,我似乎被押到了一片开阔的地方,市井的喧哗已经消失,忽然有人从我怀里抢走了“秋风”,我刚想喊,空嘹的号角长鸣着压倒了我,旁边一个陌生嘶哑的声音在宣读着什么。
“……斩立决!”
风忽然起了,不知从哪个方向来,掺着细雪飞卷起我的衣和发,茫然中我嗅到雪的寒香,听见风的清响。
许许多多的呐喊与铿然,好像被风卷去了一般渐渐变做一片寂静。我想伸出手,禁锢竟一下子松开了。
一丝冰凉拂过我的脸颊,我知道是她。
她喃喃地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只觉得那丝冰凉离开了我的皮肤,接着事衣甲摩擦地声音。她踏了我的襟袖站着,不发一言。如同紫桐殿上的初见一样。
然后我听到无数金属的嘶鸣和血骨碎裂的声音。那一刻,遮住我双眼的黑色飘飞开来,眼前白茫茫一片。
我伸了手,想抓住什么,却抓住一朵殷红的雪花,融在我掌中,慢慢滑下,滴落,像血泪。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我抬头,看见,又一次看见刺眼的光雾中,她那流云墨烟般的发在风中飞舞飘散。
无数殷红如血的风花在她发间融化,像破碎的生命,从她身体中散落,消失在氤氲里。
我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目光移不开,只能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看着那血浴长帱被风卷起裹了她的身体,看着她像一只失羽的鸟儿缓缓地坠落,坠落在我怀里,轻轻地,如同往日倦了那样倒在我怀里。
无数的箭从四面八方穿了她的胸膛,四肢,甚至喉,只有那张绝美的脸是完好的,一双像深渊中蕴育了千年的墨晶石般的眸子,静静地,遥望向灰蓝的天空。
你在看着什么?
还是,你在等着什么?
我细细地抚着她的眉眼,她长长的发在我指间萦绕。我抱紧了她,喃喃地吻她微张的,柔软却冰凉的唇。
她再也不会叫我的名字了。
那天下了我所见过最大的一场雪,她就在我怀里慢慢被雪覆盖,变得冰冷。
下雪了,她曾说。
那时,她和现在一样,凝望着天空,像碎了一样飘落漫天莹白残骸的天空。
这样的天空下很安静,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那个戴着龙冠,披着豪奢裘袍锦衣的男人,站在刑台上,抬起手:
“慕风,到朕这里来……”
我看着他,心和这雪地一样冰冷。我知道我曾经爱过这个男人,像鱼恋着水一样深爱着这男人。
他僵了似走过来,声音沙哑而颤抖:
“慕风,我以为你不会恨我……”
我低了头,吻了怀里那人已没有温暖的额,手触到她腰间的剑,几乎没有思考,慢慢地抽了出来。
他看着这抹寒光,眼里忽然失了神,茫然跪在了我面前,剑刃顺势划破了他的裘衣,直抵着胸膛。
我惊愕地握住剑柄,动弹不得。
这也是你的算计吗?
撕裂我的一切,又将性命供到我手上?你求的是什么?你想要回什么?
我的泪在心里就结了冰,眼里看到的一切都变得苍白。我冷冷地笑起来,凝视着毅王那渗到骨子里的逼人英气消失殆尽的模样,将剑刺进了他的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刺入了那拥了我十三年的胸膛。
剑很锋利,我甚至可以感受到血在剑身上翻涌的声音,那样的触感恐怖而恶心。
我颤栗着松了手,发疯一般嘶喊。毅王抬了头,血丝从唇角滑下,我发了怔,而他却缓缓伸了双臂抱住了我。
“慕风,你恨的人,都不会活着了……”
我好像被血海淹没掉,全身被这粘稠的液体浸得麻木,仍不停地坠下,无法呼吸——
王啊……你杀了谁……为了谁……
谁……恨谁……
如果是慕风的话,他不恨王蛟,也不恨毅王,他原本谁也不恨……
你忘了吗?他说他不在乎……
为何你不明白?
我的王…………
他垂眸看着那把已没了刃的剑,忽然站起来扬开了裘袍转过身,大笑着拔了出来,血雾顿时再一次弥漫了我的视线:
“向琰!向琰!这个江山,朕让了你!”
兰苑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阶下,仍是一身青蓝,伸出的手拦住想要冲上来的杨朔华,他俩的身后,放眼是延绵如血潮一般的红,从宫门外汹涌而入。
“皇兄。”
那个温儒的男子走到浑身是血,只用剑撑住身体的毅王面前,淡如静湖般地笑。
“不,先皇……”
毅王抬了头,剑仿佛承不住重量瑟瑟地抖。
“好一个御龙大将的义子啊……我果然还是算不过你——亏得王蛟,你即使不入朝,老臣们仍是你的忠仆,现在,整个护国军也到了你手上……好一个兰苑王!好一个王蛟!”
他狂笑着,忽然咳了起来,声音弱下去。兰苑王仍旧是笑,伸了手握住毅王扶剑的那只手,跪下身来将唇移至毅王的耳鬓:
“琛,你以为,琰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忽然又从毅王的肩上射向我,像箭一样,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
“琰非玉,所以它的父,也非龙。”
毅王的背脊忽然一僵,没有扶剑的那只血污的手抬了起来,指尖深深陷入那青蓝的色彩中:
“朕……”
“朕诺了你,收了这江山。”
他垂了眸,不再看我。毅王沙哑地笑,然后没了声息,那傲然的头颅第一次无力垂下,垂在新皇肩上。他的手从那把已深插入雪地的剑上滑落时,我终于看清了——
那剑,是紫电。
兰苑王,不,新皇站了起来,茫茫白雾渐渐模糊了他身后的文武百官,千军万马,却掩不住朝贺的震耳呼声。
而我,像是与这一切无关的游魂,搂着那具已和冰雪化为一体的身躯,好像也死去了一样一动不动。
“陛下。”
杨朔华捧了清霜,站在新皇身后一揖,声音犹如冻铁铮鸣。
“此等血污之地有损陛下龙体,请移驾回宫。”
新皇点点头,侧眼看着已被红雪淹没的秋风,扶起来放到我面前。杨朔华惊得看着我,突然狠狠闭上眼,将剑挡在我们之间:
“陛下,若不杀此弑君逆臣,恐众臣不服,请陛下三思。”
“柳乐师,”那始终身着青蓝的男子一直没有再看我,声音依旧淡然,却已不再是昔日的向以轩。
“请奏一曲。”
“陛下!”
“请奏一曲,为死者送行。”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怀中的女子,砚冰凝结的眸子终也没有闭上。
我想,我一定欠了他什么。
我忆起毅王在曼陀罗香的缭绕里宠溺地笑,那时醉生梦死的,是我。
我忆起林归雁在湖亭里眸中的琉璃火,那时情不能已的,仍是我。
她说,慕风,你太过多情。
的确,我太过多情,造就了今日,死不足惜。
我一直想知道,我前世欠了她什么,而现在,我欠她的,是一滴泪,真实的泪。
然而,现在,我已哭不出来。
指尖轻轻一拨,音如旧,人何在?
清冷的琴声随着雪风空泠莹婉,融了这满目莹白,如雨泫然,丝丝缕缕牵扯人心。
我从未如此知觉秋风的悲鸣,指尖触到那血泪滴落的弦,我知道它已泣涕连连,肝肠寸断:
“酥冰融兮,慕春如斯,归雁来去兮,君子何在?
暖醅梦兮,慕夜如斯,归雁来去兮,倚榻何人?”
似乎许久许久,也未这样吟唱过,为谁人吟唱过。
琴畔,最爱听我琴的人,和我最希望的听琴人,都已雪葬。
秋风,和我,都已没有了存在的理由。
这曲,已是绝唱:
“残风瑟兮,慕君如斯,归雁来去兮,红消长憾。”
手离开冰冷的琴弦那一刻,余音袅袅不散。那熟悉的颤抖仍留在我的指尖上。我抬头,只看见清霜那吸人魂魄的刃光掠过我的颌下。
耳畔变得很宁静,宁静得令人困倦。
我呼出一簇白雾来,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鲜热的血浸透胸襟,滴滴滑过古木细纹,无声入雪。
我没有看清是谁挥的剑,就像我没有听清林归雁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自己倒在了雪地上,生命与血都渐渐流尽,却有种错觉,错觉我仍像过去那样,百无聊赖,日夜朦忪,总伏在秋风上闲闲地看天。视野里,永远是苍茫的灰白。
我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一条白鲤痴痴地透过湖上的冰,望向雪漫的天空,望向那里徘徊不去的一只归雁。
我听见孤雁最后那一声长鸣,然后它收起羽翼,向它爱恋的鱼儿落去,瞳孔里满满的一汪冰湖。
鱼儿在水里看着落雁,生命如破碎的风花一般飘散出来,消融在氤氲里,然而它只能睁着眼,流不出一滴泪。
最后,冰凝了鱼的鳞,雪覆了雁的羽。
我想,它们一直在等,等了千年春秋,数度轮回。
生生世世,为的这一刻厮守停留,至死相望。
我做了梦。
你呢?
“十三年冬,晋陵侯反,佞臣弑君,毅帝崩,时逢大雪,三月未停。次年春,英帝继位,治世四十年。”
“……都郊十里有湖名落雁,常闻有琴音不散,谓之秋风。”
-完-
零四年五月,于子夜
这篇其实和本传无关,归为玉□□的系列,只是因为讲的是大约100年前的毅王与英帝时期的故事,某某人杜撰的这个王朝大概就是汉唐风格,是某人假定……项羽战胜了刘邦……我哭……怨念的问题,反正是胡说八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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