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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你好,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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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缸里的金枪鱼已经被吃光了,暂时还没有新鱼补充进来,整个玻璃幕墙都显得空荡荡的。
芙拉快步赶到狄里克身边的时候,整个大厅已经乱作一团。有人在大呼小叫,有人在奔跑,有人在紧张地操作仪器设备,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堪比菜市场。
狄里克看到芙拉,直接把手里的一副耳机丢过来。芙拉敏捷地接住,戴在头上,调大音量,随后听到了诺娜的声音。
“贝鲁夹角0.00201度,振幅935。七号通道开始加电,维生装置接驳,志愿者准备就位……”
芙拉再次将目光投向狄里克,看到对方向她点头以示确认,便按照往日进行相关训练时的惯例,跑向大厅的一角。
那里有一台小型电梯,芙拉乘着它上到二楼,在一名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进入一间更衣室。
在此期间,诺娜的声音始终没有中断,各个部门的工作也在她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都跟训练时一样,让芙拉感到安心。
“不会失败的。”
芙拉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摘掉耳机,跟手机等随身物品一起放到储物盒里。然后将作训服连同内衣、靴子全都脱掉,换上了纯棉织物缝制而成的短袖套头衫和宽松短裤。最后把长发收拢,用一顶睡帽套住。
“不会失败的。”
她推开更衣室另一侧的门,穿过七米长的消毒通道,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
那是一张床,比平常睡觉的更高一点,材料是树脂,光滑细腻,但直接躺在上边有点硬。床的上方有一个半球形的透明玻璃罩,在芙拉躺下之后便开始下降,直到把她和床一起扣在下面,像一滴露珠。
位于床头的扩音器传出诺娜的声音。
“志愿者已就位,七号通道维生装置开始塑形。”
在诺娜发出指令之后,芙拉感到身下的床体温度迅速上升,原本坚硬的床面随着升温而软化,并按照她的背部曲线改变形状,直至从头到脚紧密贴合。
冷空气被送入玻璃罩内,床面温度渐渐恢复正常,但由于芙拉体温的影响依然保持着相对柔软的触感,只不过没有让她继续下陷。
有大约三分之一的身体陷在树脂当中,芙拉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有点像镶在剑柄上的宝石,或者即将变成琥珀的倒霉虫子。
“维生装置塑形完毕,确认志愿者状态——芙拉你还好么?”
芙拉做了一个深呼吸,感受到树脂随着自己的胸腔扩张,然后又慢慢收缩回来。
“我很好。”她回答道。
“你的心率有点快,不要紧张。”
“好的。”
狄里克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芙拉沉默了一下,回答:“想说遗言。”
原本喧嚣的大厅因她这句话而骤然安静下来。
“说吧,有录音。”
“我是芙拉·别沙瓦,我不想当默默牺牲的无名英雄,如果我死掉的话,请让每个人都知道。”
她又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道:“就是这些。”
“七号通道,准备开启。”
狄里克发出指令,大厅重现喧嚣。
※ ※ ※
信息团态。
对于芙拉来说,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概念。
尽管在学习和训练的过程中被反复提及,却没有一个人能切实地告诉她,人类被变成“信息团态”之后,到底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在她之前经历过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疯了。勉强还算正常的两个人里,一个拒绝谈论相关话题,另一个给出的答案是——
“没有感觉。”
芙拉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敷衍了事的回答,而在自己终于进入“信息团态”之后,她才真正地理解了这个答案。
是的,没有感觉。
没有,任何,感觉。
没有触觉、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嗅觉和味觉。思维也变得混沌,只知自己存在着,却不知存在于何时何处,不知存在的范围,不知存在的原因,不知存在的意义。
一条信息闯入她的存在,不知源自何方也不知归于何处,非声非光,无形无味,宛如白驹过隙,一闪即逝。
“芙拉。”
信息在逝去前的一瞬间为她打上烙印,芙拉顿时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了边际。
※ ※ ※
在通道开启倒计时结束之后,喧嚣的大厅再次归于沉寂。几乎每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各项数据指标上,屏息凝视,不敢有丝毫松懈。
只有诺娜的声音通过广播传入耳机听筒和扩音器,印证着监视屏上的内容。
“七号通道成功开启,信息投射中……”
“投□□度99.97935%,速率271,信息逸散度0.00017%,信息返捕尚未开启。”
“逸散度有点偏高。”狄里克捏着自己的下颌说,“还没有形成边界吗?”
诺娜回答:“目前还处于流淌状态——逸散度提升到0.00019%了!”
“发射一个支撑。”
“内容?”
“芙拉。”
“支撑信息‘芙拉’已发射。”
“谢谢,我去个厕所。”
狄里克从座位上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挪开转椅,就听到诺娜惊喜的声音。
“支撑就位,边界开始形成,逸散度……归零了!”
于是狄里克憋着尿又坐了回去。
“好孩子,响应得真快。返捕开始了吗?”
“还没有。”诺娜有点失望地答道。
“希望丢失的不是什么重要信息……”
狄里克舔舔嘴唇,紧紧地盯着屏幕,把自己酸胀的膀胱抛到了九霄云外。
“信息投射完毕,芙拉已经进入贝鲁层,完成度……还不错。”
听起来仿佛是个好消息,却没有一个人为此而变得开心起来。
贝鲁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都知道,在人类转化为信息团态的过程中,完成度“还不错”,往往意味着志愿者永远地失去了某些东西。
可能是一段无关紧要的记忆或者一截阑尾,也可能是灵魂或者呼吸。
“我们还不知道芙拉弄丢了什么……”狄里克闭上眼睛,说,“关于信息返捕失效的原因,我需要一份分析报告。诺娜,通讯管道畅通吗?”
“畅通。”诺娜回答。
“她没有通讯请求?”
“目前没有。”
“发一个呼叫信息,要求她回应。”
“是。”
诺娜依言操作,一组短小的信息沿着预留的通讯管道被送进贝鲁层。四秒之后,通讯设备接收到了来自芙拉的反馈。
“我在。”
包括狄里克在内的研究员们全都因为这条信息而绷紧了神经。
“你的情况?”
面对这个问题,芙拉的反应显得有些迟钝,在过了三十五秒之后才给出一个算不上答案的回复。
“很复杂。”
她这样说。
※ ※ ※
芙拉的处境很复杂。
“我是芙拉。”
“我是芙拉·别沙瓦。”
“我是比目鱼。”
“我是中央学院的学生。”
“我是难民。”
“我是……”
信息一条条地跳跃而出,拼接成骨架,让她站起身。更多的信息聚拢过来,包覆在骨架之外,让她变得有血有肉。身为人类的认知愈来愈强烈,汹涌澎湃,让她想要奔跑、想要呐喊。
“我在贝鲁研究所参加实验,我躺在维生装置的床上,我睁开眼,就能看到半球形的玻璃罩和天花板的吊顶。”
芙拉睁开眼,果然看到了半球形的玻璃罩和天花板的吊顶。
她试着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啊——”。
声音很奇怪,甚至不能称之为声音,芙拉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它,像一道光。
“这样我可不敢说话了。”
她试着抬起手,想要看看自己有什么变化,却什么都看不见。
手就在那里,但看不见。
芙拉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既没有摸到的感觉,也没有被摸到的感觉。
“真奇怪。”
女孩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试图起身,结果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当她试图起身的时候,便在意愿出现的同时到达了自己想要出现的位置。她“看”到了房间内的各种设备和工作人员,“看”到了躺在树脂床上的自己,但半球形的玻璃罩和天花板的吊顶并没有从她的视野里消失。
芙拉又做了几次类似的移动,这种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仿佛在每一处她存在过的位置都留下了一双眼睛似的,又仿佛她依然存在于曾经存在过的每一处。
通讯管道传来新的信息,芙拉做出答复。她想要说出自己现在的状态,却不知该如何描述,一定要说清楚的话,可能需要一长串的内容,超出了通讯管道的承载能力。
她想了一阵子,才给出一个空泛的答案。
“很复杂。”
芙拉默默地等着下一步指示,通讯管道却再没有新的信息传来。她有点好奇地让自己移动到大厅,想要看看狄里克等人在做什么。
俯瞰大厅的视角映入芙拉的眼帘。
人们在忙碌着,发出各种声音。芙拉听得一清二楚,也能看到这些声音化作五颜六色的光,向四周弥漫开。
她找到狄里克的位置,见对方双肘张开,手掌按在实验台上,身体前倾,眼睛盯着面前的屏幕,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在他的双手之间,有一只约莫几厘米大小的透明小鼠用和他极为相似的姿势趴在桌面上,脸朝屏幕,看起来像是个玻璃摆件。
芙拉记得自己刚才在他身边的时候,并没有见过这个摆件。
而且他为什么要模仿一个装饰品的姿势?这画面实在太蠢了……
正当芙拉这样想着的时候,那透明小鼠突然转头,朝她望过来。
※ ※ ※
狄里克并非不想给芙拉发布新的指令,毕竟从信息反馈的情况来看,芙拉的状态远远胜过在她之前的任何一位志愿者。对于整个贝鲁研究所而言,这都是一个直接了解贝鲁层情况的最佳时机。
如果不是受限于通讯管道的承载能力,狄里克甚至想要塞给芙拉一台摄像机,让她把看到的一切全都拍下来。
但现在他根本没有这个心思,因为研究员们刚刚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险情。
“贝鲁夹角的振幅急剧提升!突破2600、2700、2800……庞培先生!”
诺娜的声音急促又紧张,最后甚至大喊出来。
贝鲁夹角是用来衡量贝鲁层和实层重叠程度的数据标准,来源便是对比目鱼双眼的监控和侦测。
只有当这个夹角稳定保持在0.00201度以内的时候,人类才能够以信息团的形式出入于贝鲁层。
如果贝鲁夹角的振幅过高,从贝鲁层返回实层的回归管道也将变得难以维持,甚至有可能被直接切断。
那样芙拉就回不来了。
“七号通道情况怎么样?能不能用于回归?”狄里克问道。
“还处于放电状态,疏通并重新加电完毕需要九分钟。”
“振幅?”
“3180。”
狄里克拍拍额头,说:“不能等了,准备接驳八号通道。”
诺娜一惊:“八号通道还没有试机,风险太大了。”
“不会大过九分钟后的程度。”狄里克斩钉截铁地说,“通知芙拉,我们要接她回家。”
※ ※ ※
尽管对透明小鼠充满好奇,但通讯管道传来的示警信息令芙拉不敢忽视。
她并不想死,哪怕像狄里克说的那样,死得更好看、更有价值也不行。
幸好她现在拥有着超乎想象的能力,可以在眨眼之间回到维生装置的树脂床上,而且大厅中的景象依然能尽收眼底。
研究员们七手八脚地将新设备拉出仓库,送进大厅角落的电梯,然后又从维生装置房间的窗前“轰隆隆”地经过,掀起一片火红色的波纹。
看起来像玻璃摆件一样的透明小鼠跳下狄里克的实验台,落在地板上之后轻轻地弹了两下,竟然没有摔碎。
它贴着地板跑了几步,然后像是突然摆脱了重力影响一般,倏地浮上半空,径直飘到维生装置房间的窗台上,偏着头,与芙拉隔窗相望。
“你好,再见。”
芙拉向它吐出两个嫩绿色的词,宛如初春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