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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陌上郎 | 1.7 ...


  •   隔天正赶上朔日,季孙筹带着六曹签押的案牍踏进二堂时,仪门鼓的余音才刚刚流散在梁间清风中。每季鞠狱文案,照例须权知开封府事过目,封印交送与大理寺及刑部复核。况有考订开春田册、整治河道淤堵,细论起来,碎务琐事扰人得紧,可那样又不能轻忽,非得要好生斟酌商榷,定下个章程不可。

      谢珏已然坐在案前处理当日的公务了。季孙筹上得近前去,正要将诸般事宜逐个摆开,却见他端详着面前上呈的文移,神色殊不似往常。凑近了才瞧见末尾落着左军巡院的款,先还不觉得有什么,缓了刻方想起诸司除例行文书外,寻常并没有凡事向皆谢珏呈递文折的习惯,左军巡使新到任,尚未及至述职之时,便只能是关于郭家案子。

      然那郭家事发不过两日,张晏请求验尸也才昨个清早的事,且不管案子难易与否,单这结案的本事,就足够令人咂舌。不等他开口评议,就见谢珏略微直起腰背,径将那册笔墨递了过来:“广策,你来得倒正好,这是军巡院递上来的推鞠文书,且不妨拿去看看罢!”

      司录参军虽不直管刑案,但职在通签六曹公事,并押府司及左右军巡院刑狱断决,郭家的案子迟早会交递到他手里,自然不必刻意避嫌,故当即便接过翻阅起来。那公案写得极是漂亮,季孙筹通读下来颇觉流畅,不由感慨:“这郭善我有耳闻,听说生意做得不小,跟官府中亦多有交道,怎得竟也能干出这种不智之事来!”

      说着略顿了顿声,又摇头言道:“如呈报所言,给郭善定罪也算证据确凿,只是那郭家定不会善罢甘休了。”谢珏正润笔书押,闻言眼梢微挑,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过去:“郭家满门女眷,没了郭善再无他人可撑起这般家业,岂能坐视家道中落,势必要想尽办法把当家给保出来的。倒是广策你所见亦不少,怎得对这张军巡如此上心?”

      季孙筹是当初谢珏巡视治下时,发掘提拔起来的,相处不过两三年,却算得倾盖如故。虽说平日上下有别,私下里倒并不拘束,而今听出他语带揶揄,当即便反唇辩道:“相公可是拿下官开心了,咱看过多少卷,这文章到底是自己写的还是有书吏代笔,心里十之八九有数,你可能昧心说句这公牍写得不利落?且先不论断那案子断得如何,我瞧着便是当今进士里,怕都颇有不及如此的。”

      有道是文人相轻,但真遇着欣赏之人,大多亦不吝惜赞美,更有折节下交、引为知己的美谈。季孙筹虽非进士出身,文采风流却丝毫不比那琼林诸人逊色,且博学多识,兼通机巧岐黄,寻常少有人能入得他眼去。此际却浑不自觉,仍自言语道:“至于这案情曲直,虽说听着荒谬,仔细分辨却也不无道理。”

      “我在乡间之时,曾听得老仵作言及,凡生前遭受损伤者,纵使初时不显,但死后时隔稍久,便可见显着青紫淤痕,而死后虽有百般踢打捆缚,却只留苍白印记而并不见青紫。此法可谓百试不爽,只是以为推鞠,必得是生前与死后间隔相当时长的损伤,否则极难区分辨别。张军巡以剖见所得推悉,虽不曾听闻,但细思道理皆相通,所言应当不差,着实难为他能想到这层。”

      语毕亦自觉今日里话多,缄默了片刻,但言道:“虽说眼下举荐恩荫的流弊不浅,却未必没一两个有些真才实学的,我看那张晏是个可造之材,若因这事被埋没,不免可惜了。”他自己在书吏当中熬了那么多年,若非后来得到谢珏提携,只怕这辈子都将庸碌下去,怀才不遇的滋味儿再是清楚不过,而今眼见着张晏此人,就想起当年的自己,难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来。

      谢珏心里明镜般,倒也不点破,只捻着笔笑道:“广策平素甚少有夸人时,可想见张晏其人当真入了法眼,着实是难能可贵了。”话如此说着,神色间并不见怎得欢喜,倒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我看季孙司录大可放心,听闻那新任左军巡使下车伊始就在公堂待了一夜,连门都未出半步,今日里才刚响鼓便把文移呈报上来,可不单是着急结案,或者想给你我留下个好风评那么简单罢!”

      季孙筹看似谦持,骨里却是文人清高,虽然并不迟钝,但鲜少于此间用心,让谢珏这般提点,方才打通关节般寻思过味儿。合着这人也知晓自己位卑职轻,倚仗官威强行验尸结案不难,但要想此事得以秉公处置,免受郭家人作难,却那样都够他这小小军巡使难的。

      要说这人也是心思玲珑,问案归来便径闭门伏身案牍,人见着是新官到任,却也叫那游说者无从上门施压。隔日又将案情原本条理清晰地呈与权知开封府,明里因着先前请来上官口谕,理当及早成文报知,暗中自有意越过诸人直达上听,如此非但使六曹不好插手,亦免得案期冗长叫那郭善收拾了心绪反水取巧,更可借此窥测上官心性。

      至于他自己,见人时自可说案已转交,纵使求到此处也是爱莫能助,端得把自己择了个干净,彼此间面子上都好看,便是再有心存不满,单这手阳谋,也刚好叫人道不出半句不是的来。

      季孙筹何等的剔透人物,想通这处自便明白谢珏用意,一时却也无话可说。但听那人语调平平地开口说道:“单论他这番心思,能始终不改本意倒罢,若要走了钻营媚上的路,只怕是个祸患。广策你在审官院多有同乡,如得便宜,且少帮我留意下这张晏出身履历。”

      彼时那被议论的,正礼数周全地送走今日第三位来客,安然踱回案后坐定,翻阅起从架阁库里调来的旧卷。郭家的案子虽说已料理妥当,然军巡院历来庶务繁重,张晏初任各处都生疏,虽有彭子三在杂役中帮衬,但他毕竟也只是个班头,许多事情上力有不及,少不得还得还得倚赖前任留下的人手,披沙拣金地摸索熟悉。

      往年里的旧卷非但是狱讼案子,更有开封府诸曹事务记录。张晏翻了两日,只觉得受益颇丰,一时半刻亦不打算如诸人预料般,急着下马立威。彭子三敲门进来应卯时,张晏正握着案卷垂目沉思。

      前两日城东任店集市上,俩闲汉因沽酒先后争执起来,这个打断了那个三根肋骨。说来未出人命又非械斗,寻常就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儿,奈何那吃了亏的主儿乃荣安郡王府上家生仆役,他三叔是府里如今正得力的管事,自个儿又打小跟着郡王家的小郎君伴读,那肯这般轻易罢休,当即便回去央赵瑞为自己做主。

      所幸荣安郡王家教颇严,那小郎赵瑞听闻此事,虽极不忿,却终归没做出悍然带人打上门去的事来,只知会了左右军巡院,要将这人拿了治罪。此事原比那郭家事发早了半日,军巡院当值班头带人找上那惹了事儿的朱六郎家里时,那人早已经销声匿迹,非但他双亲犹自蒙在鼓里,便是连点儿银钱衣物都没带上。

      彭子三正是那日左军巡院派去的差役,当时只道是这朱六郎预先听见风声,怕事跑了,后来紧接着出了嬿娘的案子,便更加顾不上这茬。直到昨夜里了结了郭家的案子,闲来琢磨这几日变故,才忽想起这事似乎有些蹊跷处,思来想去了大半夜,只觉还得与张晏说道声。

      这边敲门进了屋,却见那人逆着光影,闻声先自抬头笑道:“彭班头辛苦,昨个歇息的可好?”他不提此话倒罢了,一说起来,彭子三就记起昨晚那左一个敲门问张军巡可在,右一个拎着东西上门儿叙旧的架势,莫说什么休息了,硬是给折腾到后半夜里才算消停。

      彭子三这辈子加爹娘尚在世时,门前都没这么热闹过,起初还有些个摸不着头脑,后来可也琢磨过味儿来:合着是张晏在开封府中过夜,那为郭善说情的不好冒昧前往,就千方百计地绕着弯,打听来新军巡住处,自家正与他邻院,难免便成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此时对上张晏好整以暇的目光,方觉前日回衙时那番话似别有用意,仿佛已然料到这般情形,早早地借口规避开去,任由他在旁边当了活靶子。心下依稀感到被捉弄了,但瞧那人坦坦荡荡地模样,又怕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时间顿觉心情复杂,不知如何回应。

      张晏倒不甚在意,仿佛真是随口寒暄,旋即便言归正传道:“彭班头过来,是有何事?”彭子三得了台阶,亦顾不得细想,当即应声道:“军巡可知道朱六伤人的案子?”说着打量张晏神色淡然,生怕他不晓得,又简要解释说道,“原是前几日在任店集市上,那闲汉朱六打伤王府仆役崔二,荣安郡王家的小郎君带人告上开封府来,我等找到他家时人已跑了,眼下还在左右军巡院中挂着案名呢!”

      似这般案件讼案,原任意交与军巡院一方即可,只因来人是荣安郡王府上,三狱院不敢怠慢,便差双方吏役共同前往缉捕。阵仗倒不小,倘当中未曾耽搁,立时抓到人来审问也就罢了,然而眼下人已经脚底抹油,再要追捕便是难上加难,少不得两厢之间推诿塞责,纵侥幸能拿了人回来问案,亦难免要邀功争赏互生龃龉。

      当今诸司依制分左右案,行事执掌常有重叠处,许多抵牾虽不说皆由此出,却非全没有影响。此法原是立国初太祖皇帝为制衡各方而立,早先尚不觉明显,即至近两朝,其中流弊已俨然不容忽视。有识者亦不乏疾呼行变法施新政,以至在朝中颇成势力,只是此事关系着太多官僚士族的根本,其艰难亦可想而知。

      张晏深知这利害,反而愈发不动声色:“此事我略有耳闻,但人至今在逃,左右院均未成卷,故所知不详。”言罢稍作思忖道,“那朱六的来历风评,你们都打听过了?”彭子三忙颔首答道:“郡王家小郎君上门的那日便打听过,这朱六是榆林巷朱巡检家的老二,三十郎当方娶了门亲,就因为这人嗜酒又好赌,他爹在家时还能够约束一二,可那老朱常年在外驻泊,他一走这朱六便无人能管了。”

      “估摸着是瞧朱六成天在家游手好闲,实在太不像话,前几年朱巡检托他递铺的堂弟给这老二谋了个差事,在林虑山驿做步递。那地方隶属相州安阳,距离最近的县有二十里,连个驿马都无,除了递夫们闲来扔两把骰子赌口自酿的浊酒,周围就没喝酒博戏的地方。”

      单说林虑山,不知道的只道是河北西路四府九州六十五县里不起眼个小地,知道的那是南接太行北连恒岳,只因着山有铜金才就近设县置铁官。朱六他爹把自家儿子从繁华的京都开封,丢那么个穷乡僻壤,眼见是真下了狠心要治他性子,彭子三说着自己倒先乐了:“你想朱六是个甚么德性,怎能憋得住,开始也偷跑去县里找乐子,可那驿传那惯他毛病,误了时限可是真挨板子,硬给他收拾服帖了。”

      他说得有声有色,张晏听来亦觉得趣,便由着人闲侃下去:“说起来别看这朱六平日里没个正行,做起事来倒是机灵得紧,没两年州里头的驿官下来巡视,看他办事得力便给提携去了汤阴驿马递。先头确实不错,可时间一长同铺的便觉着蹊跷,只因递夫每月粮饷皆有定数,那朱六手里却经常有些小钱,偶尔有几次回来,身上似乎还带着些微酒气,就怀疑他趁着传信去城里逍遥。”

      “但人又都知道,这马递素来多军情,十个里八九个紧要,那朱六却从未误了时辰出过岔子。众人虽疑心却也明白,这事说来道理上站不住脚,上官信不信尚且还两说,犯不着来出头当这个恶人。就这样,直到去年初,朱六不知怎的丢了军报,也算他福泽厚,里面并非要紧信件,领了三十军棍被逐回来,从此成了这附近一号闲人。”

      话说到这里,能打听的差不多都已经抖落尽了,张晏心下有了数儿,便就话说道:“那朱六既是如此品性,与人饮酒闹事,而后慌忙畏罪出逃,倒也能讲得过去,彭班头觉得那里不妥?”他这不紧不慢的模样却叫彭子三心里没准,思量了片刻,仍旧照实说道:“按理说这朱六游手好闲,又兼嗜酒好赌的,真要闻风逃亡,不收拾包袱便罢了,如何能不找出细软带走?可我等那日去他家中搜检时,并未见着有翻动过的痕迹,父母兄弟的神情与说辞,亦不似在作伪——”

      说着顿了顿,打量张晏并无不耐神色,方接道:“说来惭愧,小人当时未觉如何,只是昨天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忽然想起这事儿来,觉着那朱六似乎不像是要出逃,心里颇不安稳,这才冒昧来叨扰军巡清净。”语毕也不等张晏发话,先自找台阶道,“小的没读甚么书,只会打杂跑腿儿,军巡若觉得没道理,便全当做个乐子听罢!”

      彭子三这顿唠叨,在不在理儿上两说,话却是实打实的敦朴。张晏瞧着只觉好笑,爽性撂开了案卷,端量着问话道:“那日里何时事发,郡王府何时找来,你们又是何时去朱家拿人的?”

      张晏话问得明白,彭子三也便应答得不假思索:“原是嬿娘案发前日晌午,那朱六在任店周家食肆用过饭,嫌他家酒水不够劲儿,便又到唐三处吃酒。这唐三买卖不大,口碑在任店集市上却是一绝,说来本是朱六先到,可那郡王府家仆倚仗着有人撑腰,素来不管甚么先来后到的,当时就把剩下的酒包了,朱六如何肯干,便闹僵开了。”

      “这事街上做买卖的都眼见着,倒是做不了假,但谁先动的手可就说甚么的都有。那荣安郡王府的小郎君约是未正三刻带人来的,仵作当场给那家仆王五验了伤,也是货真价实的不轻,两院长官立时便令我等把人拿来,找上门去最多不过酉时。那家人只说朱六午后醉醺醺地回来,醒后如往常般出去闲晃,可人这回却再没回来。”

      朱六家住桑家瓦子北头,平素在潘楼与任店街间活动,郡王府与开封府皆在西南,往来路径亦不同,按说断不至惊动于他。何况从事发到处置,时间上颇为紧凑,走漏风声的可能不大。那么朱六下落不明,究竟是闻风逃窜,还是个中另有隐情,便不能不仔细思量了。张晏自知利害轻重,点头问道:“你说这些,都是两院推问出来的?”

      彭子三说了半天,却摸不准张晏究竟是何态度,心底里发虚,不由挠头道:“回张军巡的话,前面那些均是计帐里查到的,后头却是小的在城里有些熟人,顺口托他们多打听两句来着。”言罢犹不能放心,又迟疑着道,“张军巡,可是觉着小人做得有何不妥?”

      张晏本无意多言,但知彭子三是个胸无城府的直筒子,倒不好成心吊着他,当下抽了本案卷在手中掂量着,慢声道,“并无不妥,彭班头这事儿做得不错,且替我将姚判官请来说话罢!”打量着再无他事,便顺口提道,“这两日辛苦了,晚间阿良准备张罗几道好菜,只我两人也没甚么意思,彭班头若方便的话,不如叫令姊一起过来。”

      想他彭子三虽说在开封府里有些年头,却到底只是当衙役的,不被上官们呼来喝去已算体面,那还敢想有受邀作客的一天,登时便窘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好半晌缓过神儿来,忙不迭赧然道:“这些都是小人应该做的,怎么好叫张军巡破费呢!”

      张晏知他这是不好意思,亦不多言语,但笑道:“这有何妨,凡事皆得有劳有逸才好,班头莫要太拘束了。”言罢摆摆手,却是示意彭子三不必在这跟前陪侍着,有事儿自去忙合便可。

      这话说起来本也是顺便。昨个他为镇住那郭善,不惜自掏腰包下血本试验,如今案子是破了,可这活豚也成了死的,抵不回银子,末了还得自己处理。这时节现做腊肉自然是放不住的,只他与阿良胃口再好也消化不完,与其浪费倒不如就近叫上彭子三姐弟图个众乐。

      这若是遇上伶俐见儿的,倒是不拘他丰盛与否,回请两顿也能稍解月末银钱困窘,但眼前对着彭子三这般实心眼儿的汉子,大抵是不能指望的。说来怨不得别人,正八品俸禄虽然不厚,精打细算却也够用,可谁叫他素来不长那心,才刚月初就见了底儿,张晏怅望着窗外明媚天光,又想起自家仆童的唠叨,终于吐出口无可奈何的郁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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