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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解连环 | 2.2 ...


  •   待赵瑞走后,张晏与彭子三又绕着尨山南坡转了两圈,方才打着那盏顺来的提灯,骑着马慢悠悠沿路复返。到城下正赶着监门闭关落锁,那人显见不认得新来的军巡使,看两人这般时候入城,登时端起架子好通盘问来者姓名、营生及从来诣处。

      张晏倒也耐得住性,端等着彭子三原原本本据实答完,方气定神闲地报上了家门。按说京中不少达官显贵,无论算品级还是资历都排不上张晏,可架不住那老话儿有道:县官不如现管。京城诸门论理皆须严格以时启闭,然而监门之中亦是老吏,不免常有那偷奸耍滑、看人下菜的。至景元十年刑部上言整治四城门禁开阖,恰好这不时纠察核验之责便委付给了开封府的左右军巡院。

      那监门使臣原打量着今日无事,欲提早下键去办私事,不想平白绊住了脚,但瞧两人不过布衣打扮,便由性拿翘刁难两句,谁知却正撞上刀口。那人倒是个圆滑识相的,见状忙作势抽了自家一嘴巴,连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只瞧着京中官爷胡子满把,那知道竟还有这般年轻才俊云云,明着骂自个儿没眼力见,暗里却把张晏好个捧。

      张晏却不听他言语,但如常翻身上马,不温不火地点头道两句辛苦,这便算心里有数且不与计较了。那监门自是晓得好歹,端目送二人走远了,又打量着城外放眼间云霭溟沉,约莫同日里当不会倒霉两次,这才仔细关门下钥,回屋交卸符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倒是彭子三看不过,直走出半条街仍气有不平,忍不住开口牢骚道:“军巡也太宽仁了,那监门今时这般,平日里对着来往百姓,还不知怎生地摆谱,如此岂不是更纵着他怯大压小了?”张晏看他一眼却不搭话,许久方从马背上撂下句:“话的确是如此说来的不假,然若适才之事全由你处置,彭班头又待如何?”

      彭子三向来直肠子,凡事无非是想到甚么便说,那里算得及眼前开外的事,顿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却听那边兀自叹气道:“彭班头可听说过水至清则无鱼?”听似漫不经心,倒难得叫彭子三后知后觉地想通了,要说监门也是清苦差事,镇日里风吹日晒不说,每月所得银钱亦不过寥寥,更兼顶头有司门及兵曹两家统辖,并不比开封府那些末流皂役们强上多少,平素怠惰些个小克小扣也是常有。

      如此即便逮着错处发落三两个,也未必就能惩一儆百。何况开封府说来职在督检,一不管发饷二不掌拔擢,人正经上官尚未发话,张晏但要因此而作势如何,纵使有理传出也是下了两司脸面。那方若是君子倒罢,但凡胸怀狭隘的不免心生记恨,却不如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端叫人记得个好处,真有用到时候不定还能行个方便。

      这弯来绕去地思量,彭子三顿觉头疼,想想自己不过介衙役,那盘根错节的关系,给他两个脑袋都未必能琢磨得来,还是叫贵人们自去操心罢,当下连忙缩脖儿禁了言,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过了麯院街已见月挂柳梢,彭家二娘打着盏自家纸糊的油灯,早在巷口候了多时,见人来忙上前迎道:“怎得这晚才回,可是有甚难办的差事?”

      昨晚彭子三归家时,曾简单提过两句白日的事,顶头上司住进自家偏院里,自然也不好全然略过的。然彭二姐终究只是寻常妇人,听时倒是啧啧惊叹,到真再见着本人的时候,仍就难将面前清隽郎君与那些庙堂上佩鱼服紫的官爷们等同,心里总还当是邻家进京讨生活的年轻子侄,言语便难免带上不加掩饰的亲近与关切。

      彭子三却是见过张晏板起脸来端官架,如何不知厉害,生怕自家亲姊口无遮拦犯了忌讳,忙在旁偷偷扯了两把衣裾,示意她莫信口乱说。转头但听张晏那边温言劝慰道:“也无甚要紧的勾当,乃是有些私事需要劳彭班头帮忙,没早差人通报声,端叫二姊在家忧心了。”

      有这么个宽厚谦和的后生在侧,又同在军巡院领差事,自家兄弟性子鲁直,平时有些言语不当的地方想来也能照拂。彭家二娘这厢愈打量愈喜欢得紧,便要举高油灯在前照路,招呼两人回院里归置,待瞧清张晏面孔倒是一愣,不由连道:“郎君脸色怎这般差,莫是那里不熨帖罢,可别再在这风口地耽搁了着凉,快进屋里歇息的要紧!”

      说着边替张晏提灯,边催彭子三赶紧牵了马去,唤那仆童出来服侍。张晏神色略显疏淡,眉梢却隐约含笑,但摆手推辞道:“不过是有些乏了,二姊快别忙,这般晚也早些回去休息罢!”说话功夫,阿良已得消息赶来,见张晏仅穿身夹纳长袍,二话没说先拿鹤氅将人裹了个严实,再张了口想要唠叨几句,转头见两人尚无离去的意思,倒是甚为识趣儿地闭了嘴,只把人引进里屋,打点起燎炉来。

      彭家二姐不便进院,可到底端量着阿良半大孩子难免不周到,又在门口嘱咐彭子三半晌,方才稍觉放心些,捉着裙裾提灯回了自家院落。彭子三跟进屋时炉间炭火已热,阿良正端了暖碗出来,摆开小半罐牛乳粥,两碟蜜烧肉,并几样杏片梅子姜等小菜。

      张晏脱了外衣换上燕居的窄袖交领袍,见彭子三颇有些无所适从地立在那,便自然地招呼他过来用些消夜。那边阿良却不乐意了,桌上那些东西分量本就小,原是他按着张晏平素习惯预备的,寻常一人都不管饱,更莫说再加上个彭子三。偏他只是仆童,又不好直说想撵人,便只得在旁边念叨:“郎君早说来人,也好叫小的多点准备。”

      那彭子三却是实诚,闻言忙不迭摆手:“不用,不用,小人随便凑合就行!”阿良跟着张晏走过不少地方,会来事的也好不识趣的也罢,甚么样人不曾见过,如今乍听他这话,却也只剩目瞪口呆去瞧张晏的份儿。那厢倒是坐得四平八稳,只微微侧头看了两眼,不轻不重地责备道:“你这小厮,那儿来这多的话!”

      阿良本是个乖觉的,听见这话如何还不知状况,当下立刻闭口不言,规规矩矩地捡他身后站着去了。张晏亦不多言,自动手盛上小半碗牛乳粥,调着浓白的膏面安然道:“今日里原便说好请彭班头过来的,结果劳人奔波半夜,说来倒是叫我过意不去了。”

      这话说得颇为谦和,彭子三讷于言语,只连声道那里和应该。张晏瞧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倒也有趣,但笑,“班头别客气,我原也没甚么胃口,多个人还能作伴稍用些。”彭子三听见这番话,登想起自家二姐适才叮嘱,忙借四下光亮悄悄打量张晏神情。他来时跟在后面并未留意,此际方才见人面容青白、眉宇间尽显疲惫之态,但细看眼中不曾失了神采,便自掂量应当无甚大碍,许是真累着了也未必。

      心下稍定些,便见那边转头对仆童道:“阿良,昨个但叫你招呼彭家兄弟,也未再知会,你可记得招待彭家二姊了?”那厢见问,当即伶俐地开了口:“郎君吩咐小的那敢有半分偷懒,还是彭家大姊过来做客时,与我讲起这蜜烧的制法,说是作来香滑甜糯又不至过分生腻,听着倒还好,只是动起手来恁地麻烦,折腾半晚才成这点儿!”

      他话说得颇为得巧,看着是回答实则顺带卖好,连彭子三都听出孩子机灵,打量这主仆之间亦是真心相待,便跟着渐渐放松下来。彭二姐曾在大户做过厨娘,此间晓得的明目不知凡几,那蜜烧的法子彭子三原听她提及,不过平民家多忙于生计,一来无暇费这多心思,二来有口好吃已心满意足,难得那日买几刀肉来解馋,也是径自入锅煮烂,大抵不舍得添置那许多的佐料,是以几番说起末了还是作罢。

      阿良终究是个孩子,加有张晏这好伺候的主家,难免借着名头贪嘴,但要真说这份惦记东人的心思,却也算是难得。然张晏眼见确实胃口不佳,意思着拈了两三块便不再动箸,只无甚聊赖地慢搅粥面乳花,彭子三皆看在眼里,心念忽起,不由脱口说道:“怕不是傍晚的酥酪太腻,我家二姐做得手酸梅糕,最是生津开胃,不若我这就取两块来给军巡尝尝!”说完不等张晏开口便匆忙而去。

      这一走阿良可算得了机会说话,当下便撇嘴道:“我说郎君,您这班头未免太实在了罢!”张晏见他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你又焉知人家不是大智若愚?”阿良闻言当即便一甩幞脚,接上话儿来:“若真如此,那小的还是作小时了了罢!”

      张晏嗔笑道:“你可倒是机灵,何方小子就敢出口自比文举,也不嫌托大!”阿良遭训斥也不在意,但呵呵告饶道:“小的只顺口胡说,给郎君瞧个乐罢了,不能仔细计较的。不过看这意思,您是真打算用那彭班头了?”张晏撂下杯箸,但平视着阿良,语调端得不疾不徐:“人怎样都是可用,不过若在身边总得留两个放心的。”

      似乎为应着他的话,彭子三这趟不止包了点心,还顺带挑了两筐散炭过来。说来不外百二十钱的粗劣石炭,却看得出乃是用心挑拣过的,许是把自家冬日里存来取暖的都择选遍了才得这些也未可知。

      其实张晏每月俸禄自有禄粟衣料诸物,虽不算得丰厚,却已然足够主仆二人用度。只是彭子三并非那趋炎附势之辈,不过出于拳拳真心,便不好弗了他的意,当下收妥道了谢,又给阿良递去个眼色,叫他心里暗自计数,以后寻着机会慢慢贴补回去就是。

      这边再要留,彭子三却只道二姐惦记,回得晚了妇人家不至说什么,可总是要点灯候着,见人平安方且放心去安置。如此张晏倒也不好再久留,只差遣阿良将人给送到院门前,自已转去里屋拎了帕子净手。那厢阿良送客回来,看他端直地在那案前坐了,只当又要如常看上隔半时辰的书,顿时忍不住急了:“今日都这般时候了,甚么事赶明儿不行,郎君不在乎自已就当心疼小的,还是早些个歇息下罢!”

      张晏与他多年主仆,素来宽和,知其年纪虽小却是个惯爱操闲心的,倒也不着恼:“你我在京中落脚也有两三日了,总归该写信回去报个平安。”那阿良何其机灵的人,闻声顿时明白,张晏这是看着彭家姊弟手足情深,想起那远在常州晋陵的大嫂和侄子来了。

      张晏如今以廿六之年领开封左军巡院,加之他面容颇为显小,人见皆道是仰仗贵人相助或祖上荫庇,却不知他十九即登科,受官秘书省校书郎,自舞勺起便从景川先生处游学,间有三年走遍山河南疆北漠,识人知物远不似书斋里闭门苦读出来的士子们。自然就更鲜少有外人知道,张晏亦是世代书香出身,曾祖父辈曾为前朝三孤六卿,后因太祖兵变而称病致仕,两代后见天下已定方才再度出世。

      到张晏下生,张家在朝中已无位高者,其父不惑年判知江州军州事,已算得上族中翘楚,其余支系不是中下品文官,便是凭着祖上余财安生做了乡绅,间或几家远房离乡行商。张家门风清正,嫡系子孙大多争气,唯奈何人丁上传得单薄,及至张晏这里,往上数无祖父祖母,往旁看无同房叔伯,只个嫡亲的兄长,廿二三岁上得了功名,娶江宁世宦余氏女,虽说家口冷落些,可也是乡里清贵门第。

      偏那年里容桂生变,张父领命去广南安定局势,二十二州未出半乡的流民,他自己却不巧染上瘴气,亡故于静江府。张母裴氏性本温婉,又素与之鹣鲽情深,闻讯后哀痛伤毁,没多久也便跟着去了。张家兄长丁忧三年,守孝期满出任京兆府司录参军事,便只留余氏在乡只身抚养年幼的独子与刚及始龀的胞兄弟。

      张晏虽说年少失怙,却也在长嫂悉心关怀下过了段无忧无虑的光景,直到兄长病死任上,家里忽失了依靠,平日颇受父兄照拂的几房远近堂亲一窝蜂涌上门,想欺负孤儿寡母没人主事,摆起长辈的架子逼走孀妇,再借着养育孩子的由头,名正言顺地瓜分了这房丰厚的祖产,才终于晓得世上所谓人性凉薄竟如此面目可憎。

      幸而余氏名门出身,学识教养皆上等,并非那一味柔顺之辈,又兼念着进门儿来张家待其宛如己出的情分,只咬定了道理,郎君新丧孤儿尚幼,当年曾在公姥面前起誓,定要好生照料张家二子成年。族里长辈们心知占不到理,便撺掇乡间亡赖无事生非,自家则稳坐床前隔岸观火,就等拿着那余氏错处好做文章。

      谁想张家这房新妇,看着虽纤柔清雅,真到要理家处事起来,竟还真就能做到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待那夫家兄弟更如亲子无二,为给延请名师教导,更不惜拿出随嫁的稀罕物件打点。加之余氏尚有着娘家撑腰,晋陵几任知州又素与张家有旧,乡里族人纵存有那上不得台面的龌龊心思,等闲却是也不敢真的欺人太甚了。

      张晏幼年颇多灾病,父兄在时怜惜他,只盼这小儿平安长成,也不求有甚大出息,但要是品性端正,日后纵使得各自立户,亦不至挥霍落魄了,便心满意足。可后来张家凋敝,还指望这叔侄二人撑起门楣,便也只能是豁出钱财狠下心来,文武上顶尖的先生都请了来,倒不求能两榜题名,端图强身健体开阔眼界。

      张晏也争气,小小年岁便已颇通事理,无论清早习武累得汗迷双眼,还是半夜挑灯悬梁刺股地用功,都不在人前叫一声苦。倒是有次叫人撞见他偷偷抱着年幼的荣哥儿,叔侄俩哭得涕泗滂沱,余氏这才算终于放下心来,只道再如何老成,可终究还是两个孩子。

      到十余岁上,于诗赋文章已颇能见人,弓马拳脚亦不乏模样,便觉如此埋头苦学,毕竟只知乡里方寸之事,读万卷书终归还得落在行万里路上。那余氏早将她当成亲子,心下虽有万般的不舍,却知道此子胸中自有丘壑,遂好生费心托付了父兄从前故人,又从家生子当中挑了个稳重的少年伴读,方放他外出游学。

      后来张晏廷试折桂,侄子荣哥儿小小年纪也过了秋闱,族里遂知这房二子皆非池中之物,再不敢登门造次。同年夏,余氏做主为其娶了表亲裴家的青梅竹马,夫妻俩琴瑟相谐,颇过了段美满的光景。隔年御书传至乡里,但此去路途遥远,就事俸禄又薄,往来却少不了打点,难免反要自家贴补。张晏感念长嫂多年来把家的辛苦,不愿多携财帛仆从,便留新妇在乡扶持余氏,自己带了仆童阿良进京赴职。

      本想着过两年在开封安宅置业,再接长嫂与妻子进京,那知后来因缘际会,他一时意气去了泾原路,几番上阵前身临险境,自不敢轻易叫家中知晓了。奈何余氏终究从别处闻得了消息,顿时惊得非同小可,想他父兄早年亡故,尚不过太平文官,此子倒不知何处来的胆气敢至如此。思来想去虽知不甚妥当,还是许了裴氏远赴泾原探望,只期能劝张晏回头,却不想半途里遭逢强人,平白害了性命。

      彼时西项进犯怀德,张晏身在营门内,竟不能为此多有顾及。余氏心觉对不住他与裴家,料理了新妇后事,亦无颜再相劝,只将万般担心按下,每日诵经礼佛但求平安。再后来郑军甜水峡受伏惨败,他从死人堆里捡回半条命,更不敢多有音信叫长嫂看出端倪。直到接下听候调遣的信笺,方才坐于案前写了家书,托人顺路稍带回乡里。

      阿良兄长便是当年看顾张晏外的仆从,只因后来年岁长了娶妻生子,便辞去差事,又念张家素来宽待下人,遂叫他顶了自家差事,也好跟着出门多见些世面。这些事前面自有故人提及,后头则为阿良亲历,更清楚不过,知他素对长嫂心怀歉疚,如今为彭子三不经意几句言语触动,起了修书报安康的心思,再说甚么都是无用了,便也只好乖顺地伺候研墨洗笔去,不觉间已渐闻得更漏声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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