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声》十冥

17、第十七话 后山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两手托腮，神思恍惚的坐在台阶上。
　　他说：“我想讲一个故事，希望你能帮我记住，我害怕我会忘了。”我没有作声，因为他眼里独余沉寂，空茫得仿佛就快消散。
　　他只是想要一个听众。
　　而我们正好路过。
　　于是我便同他坐到一起。
　　“不要去后山！”
　　“我如此警告人说。”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我所警告的那个人必然会去，也许他原本不会去，也许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去，甚至他可能都未意识到后山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从我警告他的那一刻起，他会开始注意、会思索、会心生向往，可是我仍旧必然会反复说，哪怕那个人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听进我的劝告，远离后山。
　　我有一双天眼，我闭上眼睛看得见的东西要比睁眼看的更多、更清晰。
　　我看见后山阴霾笼罩、荒芜可怖，每一颗树的下面都长有一颗黑色的骷髅头，如蘑菇一样窝藏在杂草和土坑中。
　　我看见四百年前的那场变端，延续至今。
　　照理，我如今的母亲按辈分要叫我一声太太太祖。
　　我发现妹妹站在屋后的坪地上的时候，我知道她触犯了我的禁忌，我顿时气急败坏、怒火中烧，她怎么可以来这里！我那么提心吊胆的防备着、深惧着，她就不懂我的一片苦心吗！偏要和我作对！那块坪地是属于后山的，尽管只是边缘，可当她一只脚踏入的时候就再也脱不了干系！
　　四面白光将她围住，如撕开空间的门，正一点一点拉扯她、诱导她。她眼眸呆滞，僵硬着伸手去碰。
　　‘你在干什么！’我大吼，‘还不快过来！’
　　‘哥！’她猛然回神，方才知道后怕，慌张的朝我跑近。
　　可是已经晚了，她沾染了后山不祥的气息。
　　我狠狠训斥了她一顿，恐吓威逼，最终也只有反复的一句话：‘不要再去后山了！’我还能把她捆起来么？她惶惑的口中答应，魂不守舍。
　　这件事还是走漏了风声。
　　妹妹快成亲了。很多人涌到家里，他们提着礼物、放着鞭炮不远千里赶来祝贺，当中有认识的，也有单纯慕名拜会的，族老全都出动接待，乡邻热火朝天的帮忙操办宴席，整个前庭后院挤不下脚。
　　我四处巡视，监听他们谈话，谨防任何一点差错，可几个年轻人仍旧闯入了后山，他们嬉笑结伴，发现了树蔸生的黑色的骷髅头。他们不以为意，捡了枝干捅烂，见没有事，便比谁的胆量更大、捣坏得最多。谣言迅速传布开来，但凡稍有阅历的人都心滋忌惮，他们本能畏惧，却不明深浅，并妄图去消灭。
　　我徒劳的又一遍严厉的警告家人，希望他们千万不要靠近后山，我毫无办法抵抗那种力量。安排好一切，我加入到进山清理的队伍中，这上百人，混乱散慢，认真的还拿把镰刀、锄头，随手拎根木柴，而有过半的人连敷衍都懒得装样，互挽着聊天，不像要面临一场硬仗，仿佛是郊游。
　　他们吵吵闹闹、挤挤挨挨，三五成群，轻易就敲碎了一路的骷髅头，轻易就走深很远，直至踪影渐失，从此再难寻迹。
　　他们不吸取教训，也不准备任何有效措施。
　　这样几批人过后，宁静的表像终于撕开豁口，无数怪物如春笋奔涌出来，可怖的陷阱掀起獠牙，惨叫和鲜血充斥荒间。但他们仍不知畏惧，大肆煽动民众，成片的人被卷进，有些满腔仇怨，有些期冀找回亲友，有些想要借机谋利，局势完全失控。
　　我捡了一根木棒，跟随着上山，我并没更强的体魄或特殊能力，甚至相较来说要偏孱弱，很快便陷入苦战。
　　‘哥，你在哪里？哥，你在不在？’我听见妹妹徘徊在山下焦急着喊，‘我要进来了！’
　　我简直气笑，我无力挽回战局，无力改变什么，我唯一的祈望不过家人能逃脱一劫。我冲下山去，我想让她带母亲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至少那些东西暂时还出不了后山的范围。
　　我赶到山脚，弟弟迎面等在台阶上。
　　时间紧迫，我转拿钥匙给他，交代他带妹妹和母亲立马走，这钥匙可使他们全然脱身，不被沾污。
　　‘哥，’他笑吟吟的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我呢？你就不怀疑我是后山跑出来的么？’
　　我心底一阵发寒，我手里没有像样的武器，我一把掐住他的脖颈，抡起来往台阶的边沿猛砸，血沫混合着白浆迸溅，他既不反抗也不求饶，只说：‘哥，万一我真是你弟，你杀错人了怎么办呀？’
　　他的脑袋和身体断开，头颅轱辘着滚下台阶，剩余的躯干则横呈我脚前。
　　我知道我不能再往下走了。
　　我折返回去。山里彻底露出了真实的全貌，草木凄深、幽昧晦涩，进去的人已经不剩几个。
　　一只巨大的灰色虫后盯上了我，虫群铺天盖地的扑来，它们每只约莫有七八斤重，长着四翅，飞得很快。我慌不择路的往一片荆棘丛跑，荆棘会挡住部分追兵，赢取片刻时机。
　　我穿过荆棘，看见一洼被隐匿的泛着清光的水塘，我连忙跳入水中，让水覆盖头顶。灰虫仍没有放弃，不要命的一只接一只试图冲破桎梏，尸体铺满皮面一层，最终我潜到深底才稍感安全。
　　水非常透亮，光渗漏进来，我从未感受有这样的明晰，甚至每颗悬浮着尘粒都纤毫毕现，凭肉眼就能观摩虫群在做长远布局，试图阻断一切我逃脱的机会。
　　这时候我的鼻子前边空出小片区域，供我呼吸。
　　虫群守了我两天两夜。
　　因为没有进食，我的体力开始透支，我坚持不了太久。
　　我沿水塘中央挪去一点，那中央是个巨大的坑洞，水冰凉透骨，里面漆黑深沉。但我别无选择，比起被虫群分尸或者饿死，我宁愿自主走向灭亡。
　　我手摸着石壁下滑，实际并不多难，我潜得越底，外头的嘈声越小，最终周围只剩寂静。我一直往下、一直往下，也许才是一瞬，也许过了很多年月，我出现在了一条人工水渠。
　　水渠的一端连通学校排水道，水渠的另一端是深不可测的巨大漩涡，浊水奔涌灌进，余留长满青藻的台阶，我想我是从这爬出来的。水渠还有一尾美丽的人鱼和一只丑陋的水怪，那真是美丽的人鱼啊，他们都是少年的模样，专会引诱人吃掉。我自己作饵把他们骗去漩涡边上，我杀不死他们，但水流强劲的吸力足以把他们卷困冲远。”
　　他迟疑开口：“——我重新回到了世间。”
　　随后，他眨了一下眼扭头看我，“我刚才说了什么？”他脸露茫然，“你是新来的同学吗？”
　　“不是。”
　　“我该去上课了。”他歉意说。
　　“好。”我目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