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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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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谁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苦境,既是众生向往的桃源乡,也是诸恶攒聚的鬼域死地。短短不过半年之间,魔城崛起又败落,阐提一族的两兄弟一死一失踪,昔日玉辞心之子槐破梦却在魔城败落之后收编魔城的残损势力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王朝。
属于四魌的神话,已渐渐地被人所遗忘;而隐藏在魔城背后的阴谋,才堪堪露出其冰山一角。
但这一切的一切,已不需要一个死人去操心。素怀真这两天难得有空在家,枫岫告了假回家去陪爱人孩子,推松崖也就剩了他和老屈,再加上一个一问三不知的无衣师尹。
此时,素还真的手里拈着一颗白棋,眼睛却瞟着一边认认真真看他和屈世途下棋的无衣师尹,感慨着还是傻人活得轻松。
虽然无衣师尹并不傻,他只是残...至于是哪个部位残不便细说。
此刻这位残疾人正毫无“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自觉,一边盯着素还真的棋路,一边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暗示老屈截了素还真几以成型的大龙。
“贤弟呐,要不你亲自来一把?”素还真保持着自己作为苦境第一正道代表人的招牌白莲花笑容,善意地提醒蹲在一旁充当人肉作弊器的某人。
“好啊。”蹲在一旁的某人扶着桌子站起来,笑得满面春风。
发现和失忆后的无衣师尹完全无法正常沟通的素还真闭上了嘴,摁住了正要起身让位子给他的老屈继续未竞的棋局,留下一旁跃跃欲试的某人可怜巴巴地看着。
几分钟后,在素还真的良心快要承受不住那份灼热的视线时,无衣师尹默默地从房间里搬出了个凳子,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规规矩矩地坐下,可谓是乖巧端庄。
素还真忽然很怀念枫岫...同时也很好奇,慈光到底是怎样奇葩的所在才能教出无衣和枫岫这样的人。
他还记得初见无衣师尹是在四魌,在自己和叶小钗误入碎岛势力范围时,是无衣师尹一力保下他们。初时相交,只觉此人风雅磊落,如春风拂面,深交才知,无衣师尹此人总比眼中所见复杂许多。你说他卑鄙阴险,他将一切挑明说破你也无法拒绝;你说他利欲熏心,他抛下慈光高位走得倒是干净利落;你说他贪生怕死,素还真想起那个雨夜里怀中冰冷的躯体,想着你说这人活腻了找死我信,贪生怕死?怕是个笑话吧...
诸方势力在苦境相争时,唯有慈光之人出离于纷争之外,冷眼时局却拨乱一番风雨。枫岫如此,无衣师尹亦如此。
在素还真怔愣间,只听棋盘上“啪”地一声脆响,抬头就见无衣师尹笑得一脸得瑟:“我赢啦!”
连一盘棋都下不安生的素还真终于忍无可忍地拎起无衣师尹,给他套上围巾和外套,准备带着这位自从伤好以后就精力过剩的义弟出去遛遛,哪知一开门就见到一位熟人...
准确的说,是无衣师尹的熟人--殢无伤。
“哎呀,殢先生找谁?”素还真眼疾手快地将半只脚踏出门槛的无衣师尹拉了回来挡在身后,明知故问道。
素还真当初因为魔城和明峦的事跟殢无伤照过几面,也对他和无衣师尹之间的复杂关系有所耳闻,把一只猫装进有放射性物质的黑箱,打开后无非是一只活猫或是一只死猫;把殢无伤和无衣师尹扔进一只箱子里,打开后大概能发现十种以上的关系组合...
“找你身后的那个人。”殢无伤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山脸,一边盯着素还真身后偷偷踮起脚尖向外偷看的无衣师尹,一边开始...掏衣兜。
殢无伤是什么人?顶级杀手啊,素还真看到他的手伸进衣兜的那一刻心就拔凉拔凉的,这要等他掏出一把枪来无衣师尹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就又要还回去了。
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深紫色的礼品盒,上边还用浅紫罗兰色的绸带打了个蝴蝶结。素还真不知此刻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大概是如同武松酒足饭饱后拎起棍子打算去降伏恶虎却打死了hello Kitty一般吧。
素还真万万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一天假期,竟是以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方式度过:意外来访的殢无伤,一脸状况外的老屈,强颜欢笑中的素还真,再加上一个毫不客气拆开礼品盒啃着巧克力的无衣师尹。四个人,正好凑成一桌麻将...当然,他们并没有在打麻将。
素还真保持着礼貌又不失尴尬的笑容和殢无伤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话,屈世途则坐在茶案边上一遍又一遍擦着他那套锃光瓦亮的紫砂茶具,而无衣师尹仍旧端正优雅地坐在那里,小口咬着巧克力。
“我听枫岫说起过,他的记忆...”
“嗯,一周七天里,只有两天左右是基本正常的,其他的时间里要么就是记忆不全,要么就是像今天这样几乎不记得过去的任何事。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好...”说着,素还真叹了口气。
“请让我照顾他。”
素还真刚打算给自己倒杯水润润喉咙,手还没碰到被子就给殢无伤这句话惊得一抖。这种“我看上了你家小白菜请让我拱了她”的句式真是十分熟悉...正当他想装作没听到含混过去时,就听到耳畔更加字正腔圆的同一句:
“请让我照顾他。”
“殢无伤,你凭什么让我放心把他交给你!”素还真很少以这样的语气对一个人这样说话,但此刻的他却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情绪,纵使他明白这些不全是殢无伤的错,“他差点死在槐破梦手里的时候你在哪?他几乎忘掉一切的时候你在哪?他的墓被魔城的人掘开的时候你在哪?”
“对不起...”殢无伤将目光投向坐在不远处被他们这边动静惊到的无衣师尹,低声地说了句抱歉。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素还真喝了口屈世途递来的热茶冷静了片刻后道,“你把他带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若是知道他还活着,双子和胤天皇朝都不会放过他...”
“谢谢你,素还真。”
“要谢,就谢上天有灵吧,还能给你们最后一丝机会。”
只可惜上天不愿给他最后一丝机会,不夜天后竟是再无机会重续前缘。素还真目送着殢无伤牵着无衣师尹的手离开,又在门口伫立了良久。
屈世途给他披了件衣服,“天凉,小心受寒。”
“老屈啊...”
“安怎?”
“我想采铃了。”
“素还真,明天是圣诞节你哉吗?去看看续缘吧...”
“好...原来今晚,就是平安夜啊。”
素还真仰头看向天边,日头渐渐西垂,将云海染作一片绚烂的红,素还真笑了笑,指着天上那一团红霞说,看来今晚要有一场大雪了。
“是啊,平安夜和大雪比较配,那些年轻人怕是乐疯了吧”,屈世途笑着应着。
暮色中,殢无伤拉着无衣师尹的手缓缓往回走着,他走得很慢很仔细,分明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城中小路,他一步步踏下却仿若走过了一辈子。不知不觉中,远处的高楼没过了残阳,唯留下点滴金辉洒在有些陈旧的小道上。
“冷吗?”殢无伤问道,无衣师尹的手总是凉的,曾经的他以为无衣师尹这个人就跟他的手一样,无论春秋寒暑,永远是凉的,暖不过来的...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也许不是这双手暖不起来,而是,从未有人愿意牵起这双手。
无衣师尹笑着冲他摇了摇头,捏了捏他的手道,“你身上很暖和啊。”
“嗯,饿不饿?”殢无伤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笑,无衣师尹被这一笑晃了眼,纵使脑海中没有与之分毫相似的画面,他还是觉得面前的这个“陌生人”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就像是...前世曾相识。
他点了点头,跟着殢无伤走近了路边上的一家馄饨摊子。天凉了,大部分小店已都将摆在外的桌子凳子收了回去,唯有这小小的摊子,生意不温不火地开着,摆在外边的行头一年四季擦得干干净净的,等待着客人前来。
“两碗馄饨。”
“好嘞~”老板娘笑着应了便手脚利落地忙活起来,不一会便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
殢无伤看着无衣师尹一边小心翼翼地吹凉勺中的馄饨慢慢地吃着,一边时不时看向不远处林立的高楼,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苦境夜晚的灯火一盏一盏地渐渐亮起,勾勒出这所城市夜晚的轮廓。
“真美,像是星空一样。”无衣师尹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个馄饨道。
“星空却要比这寂寞得多。”
“嗯...如果我的家乡也能一直这样闪耀下去就好了。”
那一刻殢无伤的心悬了起来,他几乎以为这个人又想起了一切,想起曾经那个“慈光永耀”的梦,可喜的是,他还没有。殢无伤默然地看着他解决完他那一碗馄饨连汤都没剩下,又盯着自己没怎么吃的那一碗,眼神颇为露骨。
“...你吃吧。”
“谢谢!”
他若真的记起来,也许就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了。晚饭后,他们又在馄饨摊子上坐了许久,他们似乎说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更多的时间是殢无伤看着无衣师尹,无衣师尹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时不时转过头来偷瞄一眼这位熟悉的陌生人。
“哎,你看!”无衣师尹忽然扯着殢无伤的衣袖站了起来。
殢无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天空中,有些细小的,洁白的小东西一点点地飘落下来,无衣师尹伸出手去接了一片在手中,兴高采烈地拿给殢无伤看--
那是雪。
“下雪了。”无衣师尹说着,低下头去看掌心,那一片晶莹的雪花很快地化作一滴小小的水珠停留在无衣师尹有些冻红的手掌上。
“嗯,下雪了。”殢无伤说着,将无衣师尹的双手捂入掌中,很快地,那双手暖了起来。
烟火此时从满天飞舞的雪花中燃起,呼啸着掠过重重灯火,在空中绽出绚丽的花朵,又如点滴星尘般缓缓散落,不时有来往的情侣在此驻足,只为让这一刻停驻在眼中,远处有唱着圣歌的小孩,手中挽着盛满玫瑰的花篮,礼赞神的恩赐。
殢无伤是不信神明的,但此刻他想感谢上天,感谢上天自己还能捂热他的双手,感谢上天自己不必在他破败的墓前后悔,感谢上天自己还有机会跟他说一句话。
殢无伤此生说不上半点幸运,破败的家族,精神病院度过的大半童年,他在书中读过井底之蛙的故事,他曾一度觉得自己就是那井下只能看到方寸天空的蠢青蛙,不同的是,这只青蛙对那片天存有希冀,第一次有一只美丽的白蝶为他带来属于天空的芬芳,第二次却是一只紫毛狐狸将他带到了天空之下,直到在天空下活了大半辈子,白蝶死了,他的希冀一再夭折,他才明白,原来一切没有他想得那么好。
后来,直到紫毛狐狸死在猎人的枪下时,他才明白让他见到真实的紫毛狐狸并没他想象中那么坏。
好在紫毛狐狸还没死透。
好在无衣师尹还活着。
“你愿意跟我看一辈子雪吗?”那天平安夜的大雪下,殢无伤这样问无衣师尹。
“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无衣师尹笑了笑,“你要跟我看一辈子雪,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吧。”
“我叫殢无伤。”
“咳咳,小生慈光的无衣师尹...这辈子啊,就托付给少侠了。”那天平安夜的大雪下,无衣师尹这样回答殢无伤。
“你...”殢无伤想再问些什么,但他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必要再问了。
因为...今天,才是第七日。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