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人生几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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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归程过半转去了兖州，其原因并未与荀彧细说，荀彧也没有去问。兖州是曹操的根基所在，今年迎了天子迁都许昌后又格外不同，眼看是岁末了，曹操是该走上那么一趟。
一路慢慢走来，刘备到底是有后福的，尚未抵达许昌病已经好透了。对于自己占了荀彧的马车，刘备表达了极为真诚的谢意，就此与荀彧混了个脸熟。
听说是曹操拿出药材救了自己，刘备叹了口气：“可惜司空不在此地，否则真的要亲自去谢了司空才是。”
荀彧仔细观察刘备，明明是一句场面话，由刘备说出来就显得诚恳无比，也许这就是刘备的过人之处。
“马上便可入城了，刘使君可先去谢谢陛下，毕竟司空也是奉陛下之命出行，才碰巧救得使君。”
“陛下……”刘备轻叹，神色有些触动，荀彧看在眼里，面上只作微笑状。
前世，刘备因玉带诏事发出逃许昌，其后逐渐在荆襄、巴蜀一带站稳了脚跟，才渐渐传出“皇叔”的名号来，占了进可据汉室正统，退可斥曹氏国贼的好名声。不过刘备贵在谨慎，现在正是落魄的时候，方才的神色不知是真情流露抑或试探，总之荀彧没有回应，刘备也很快收起了那神态，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车马临到许昌城外，正是午后时分，天上又纷纷扬扬下起小雪来。
荀彧已提前着人前往通报了队伍即将归城的消息，至少城门尉和尚书台都应该收到了消息，只是入城时因车队里带着刘备、关羽二人，便被卡了下来。
“这是镇东将军刘备，半路被司空救下的。”荀彧解释道。
几个城门守将对视了一眼，一个向荀彧行了一礼：“尚书令，关于这二人入城，可有司空手令？”
荀彧没想到自己一个尚书令带着一队人入城，刘备也是众目睽睽之下过了明路的，竟然会在这里被拦下，当时面色就冷了下来：“司空去兖州以前便将人交给我，让我带回许昌，因此不曾留下手令。”
这时候从城头上又匆匆跑下来两人，先向荀彧行了礼，然后扯了扯那名守将的袖子。那守将面露难色，可并未立时退让，只是将眼在荀彧和孔融之间逡巡着。
孔融，那是个跟曹操一向不合的人物；荀彧，则是弃袁投曹，而后极力劝谏曹操迎奉天子的人。直到今天，荀彧才清晰地认识到，在曹操的忠实追随者眼里，孔融被划为明显的敌人，而他荀彧在暗，甚至是要被格外防备的存在。
“刘使君，可还带着镇东将军的官印或者其他符节？”
刘备道：“仓促出走，官印是来不及带了，可还带着当年陛下授我将军时的诏书。”
“这东西真伪难辨，如没有司空手令，我等不能就此放行。”
雪花落得越发急了，城门下荀彧的冠冕肩头很快落了薄薄一层白。
“不如请尚书令先行入城，这两人且待末将按例盘查后再行放入？”
看似合情合理的请求，荀彧没有动，陛下诏书比不得司空手令，今天他如果真把刘备二人放给守卫盘查底细，就是告诉所有人，这许昌城内，不仅天子形同虚设，就连尚书令的所谓执掌中枢之权都是虚的！
况且……荀彧眼光一一扫过这三个守将，大雪天寒，此时荀彧已冷静下来，直觉今日之事透着蹊跷，可一时也想不通透。
转念间荀彧笑了：“如今多事之秋，城门守卫合该如此谨慎才是。”
“不过刘使君是客，司空特意嘱咐过要招待好，不如我就在此地稍候，你们赶快去盘查就是。”荀彧退了一步，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是，请尚书令移步城楼内避雪……”
“皇叔！”
荀彧霍然回身，只见刘协一袭深色大氅，由一名小黄门扶着，带着程昱董昭等人踏雪而来。
曹操迎到辕门前，正看见郭嘉远远驾马而来的身影，却见郭嘉在百步开外就一把扯下了头上的风帽，不禁微微皱了眉头，眼里却是含着笑意。大步上前，只见郭嘉熟练地勒马，为戴风帽方便，一头乌发只在脑后半束起，看见曹操便笑着伸出手。
曹操跟郭嘉交流了个只有两人看得懂的眼神，便接过那手大力一拽，将郭嘉拽到怀里搂着腰转了半圈才站稳，城楼上的将士们见状，都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曹操揽着郭嘉，大方对城楼上招了招手，将风帽又扣回郭嘉头上。郭嘉很不满地嗯了一声，却没去拽下。
“非要搞这么一场，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来了。”曹操改为揽着郭嘉的肩，低声笑道。
郭嘉呼出一口白气：“乌鸦食腐……该怕的人是会怕。”
曹操哈哈笑着将郭嘉的头压低，替他挡住迎面而来的北风，也挡住了自己的表情：“快走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帐内燃着火炭，可以夏侯惇为首的一干武将面色凝重如霜，平添了十分寒冷。
“都坐吧。”曹操挥了挥手，坐在了正首，郭嘉自然坐在了下侧离火盆最近的地方。
曹操看了郭嘉一眼，吩咐道：“再给他加点碳。”
夏侯惇看着两人之间久不入正题，心里有些着急，那边许褚是藏不住话的，直接就道：“袁绍那厮又出了坏点子，故意在边境上放口子，边民们流失大半，连地方上的官员都蠢蠢欲动，长此下去可怎么办啊！”
其他将士也附和着，郭嘉的黑眼珠缓缓流转：“跑得最多的，在哪里？”
“荥阳。”
“荥阳，听说今年收成不好。”郭嘉叹了口气，“主公，这一块我不太在行，你该请文若过来才是。”
曹操道：“袁绍虽心怀不轨，毕竟名义上还是汉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脚长在人身上，他们要走，谁也拦不住。”
只是曹操面色不豫，任谁也不会觉得这是真心话。
当年董卓之乱，中原生灵涂炭，高门大户北上避难，带走了不少资源。如今曹操接手兖州豫州两处，地界看起来挺大，人口却少，且经济凋敝，日子实在比袁绍难过得多。
“主公说得没错，我担心的是，今天我们的亭长和县令留不住百姓，明天他们是不是就能开门揖客……问题不在边民，一定有人里应外合，想把手，伸过黄河来。”
“谁，袁绍吗？”
郭嘉想了想，还是附耳到曹操耳边报了几个名字：“这些人的家室妻小，都不在这边。”
曹操皱眉，叛徒细作这种东西到处都有，外面来的、家里养的，防不胜防。此时袁绍刚刚得了个大便宜，小动作越发得意，最主要的是自己治下的确落后于袁绍太多，百姓无非想过上富足的好日子，也怨不得人心思变，这实在是令曹操有些挫败。
许褚忍不住骂了句粗口：“他娘的，杀上几个带头的，自然就老实了。”
夏侯惇瞪了许褚一眼，道理上觉得不妥，打仗时也有屠城的，屠的那是别人的城，断没有屠自己治下百姓的道理，可胸中也憋了一口恶气无处发泄，便将目光投向了郭嘉。
郭嘉的侧脸在烛火下半明半暗：“主公，这人丁户籍之事，应该是当地县令、千总等人的任务吧。”
“郭祭酒，你刚才也说了，事情没那么简单吧。”夏侯惇每次开口的时机都拿捏得很好，曹操也转向了郭嘉，“奉孝，你觉得这件事，背后有没有那个‘善心人’作祟？”
“我还不能确定，”郭嘉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曹操道，“只派人盯过几个，都是打着行善旗号蛊惑人心的赤脚大夫，有些甚至是没出师的小药童，专给穷人看病。不收银子，药却开得生猛，吃死的不在少数。都是生了病的穷人，本就等死的，又有少数被治好的活了下来，那伙人名声就越发好了。”
“这不就是拿人试药嘛，背后一定是个丧尽天良的大夫。”许褚斩钉截铁道。
大夫？
曹操忽然想到在袁绍地界上遇到的华佗，心里咯噔一下，是巧合？
郭嘉笑着跟许褚打趣：“别说，去年我还真遇到个惹人厌的大夫，那可是个神医……”
“好了！”曹操将短刀拍在案上，打断了郭嘉的下文，“此事不急于一时，明日再议！”
夜深人散去，风雪越发大了，落在帐顶沙沙作响。
郭嘉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虚空里抓了抓，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呜咽，那手很快被另一只更粗大些的手扣住，按在榻上。郭嘉将曹操的上身推起来，深深吸了两口外面新鲜的空气才活了过来，一双眼还带着些湿漉漉的水汽。
曹操喘着粗气将郭嘉散开的寝衣系上，油灯亮亮的窜了个灯花，郭嘉一手遮住了眼睛，只胸脯还在起伏。
“你今天好像格外卖力……”郭嘉沙哑着嗓子笑道。
曹操将郭嘉的手拿开，俯下身跟他很认真地对视：“奉孝，你听我说，华佗是个德高望重的名医，是断做不出用活人试药的事情的，现在军中因为荥阳的事心气都不平，千万不要瞎说。”
郭嘉听得此言，怔怔地看着曹操，明明是一双形状极漂亮的黑眸，此时曹操却有些虚，半晌还是先错开了目光。
“我知道了。”郭嘉缓缓绽开一个笑，很配合地没有追问下去，这让曹操也松了一口气。
“边民想去便由得他们去吧，那些骑墙的，过两天我自有办法收拾了他们，”郭嘉眸光一肃，“只是这积贫积弱的根子，可要尽快想个法子拔掉。”
“我给文若去封信吧，”曹操披衣坐起，又为郭嘉按了按被子，“你先睡。”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曹操刚放下笔，给荀彧的信他写了许久，手指已经冻得发僵。忽然背后一个热乎乎的身子贴了过来，郭嘉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一绺黑发被随着他轻轻的吐息晃晃悠悠地垂到他眼前。
“还没睡着？”曹操将毛笔递到郭嘉伸过来的手里，“刚写了一句，怎么，想跟我合写？”
郭嘉接过笔，在手指间轱辘了一遍，然后龙飞凤舞写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去日苦多？
曹操心头骤然涌上一种非常不吉利的感觉，似悲、似苦、似一片荒芜，这种感觉让他木然接回郭嘉递来的笔，却久久无法落下。
郭嘉等了半天见曹操没有动作，床上带来的热气也要散尽，便推了推曹操。
曹操“啪”地放下笔，将那一方竹简卷起，先是放在案头，又觉得不妥，干脆扔进了火盆里。
火舌蹿起，很快就将竹简烧得漆黑。
“奉孝……”
郭嘉被曹操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一刻人已经被大力抱住，曹操使出了十分的臂力，直要将他揉进身子里一般。
“怎么了？”郭嘉小心翼翼问道。
“对得不好。”曹操胸口感受着郭嘉有力的心跳，人忽然就镇定了下来，摸着郭嘉脑后披散的黑发低声道。
“我本来就不擅此道的。”郭嘉笑道，那眼珠越发深黑，仿佛盛满了帐外无边无际的夜色。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人生几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