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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西夏秘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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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踏上了向西的行程,不过这一次我没有汽车可坐,也没有驴车马车,什么都没有。我被他夹在肋下,如同飞翔一般地腾云驾雾而去。这个姿式的本身就在暗示着双方的不平等,而且时间久了,我难免会腰酸背痛。
他奔跑的速度很快,不逊于疾驶的汽车。我们很快便到达李超凡曾经提到的那个小镇,此时天色已晚。我看见李超凡的汽车停在镇上唯一的一家旅店门前,如此说来,他也到了这里。
如果不是他的手按在我的肩上,我此时一定已经飞奔了过去。可是他的手却象一只铁箍,让我全无挣扎的可能。而且他如此可怕,就算李超凡知道我在这里,也同样无济于事。
我站在风沙的街头,满怀不舍地望着那个小小的旅店。透过雾气弥漫的玻璃窗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里面暧昧不清的人影,一如鬼魅。
时而会有杯盏交碰的声音自门缝之中溢出来,我忽然感觉到饥肠辘辘,同时猜想着他一定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念及此,忍不住暗暗地咬牙切齿,该死的男人,你可知道我在挨饿受冻。
门忽然被推开了,李超凡从门内急急地奔了出来,他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才如此急匆匆地冲出来。
身边的怪物立刻抓起我,向着镇外飞奔。身后传来李超凡绝望的叫声:“紫陌!”
紫陌!
这样叫我的名字,他还是第一次。他总是:“喂,你!”这样没头没脑地称呼我,我以为他一定是女人太多,每换个女人都要换个名字,恐怕自己会叫错。
这一声呼唤,我的心便莫名其妙地飘远。一直以来我的名字都是小紫,但当他们叫我紫陌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别扭,而且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就是紫陌。
眼睛又有些潮湿起来,我用力眨着眼,不让某些液体形成。身为一个女杀手,怎么可以这么没出息?
“他是谁?”怪物沉沉地开口。
此时我们已经到了镇外,我斜睨了他一眼,“我的男人!”
他隐忍,但不过是片刻功夫就忍无可忍,“你的男人是我!”他大言不惭地说。
我乱没风度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你是我的男人吗?据我所知,你从来没有碰过我。”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在最后的一次梦中,那个女子似乎是刚刚失去贞操,而夺去她贞操的男人并非是她的丈夫。我忽然想起,与李超凡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我居然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
他默然,半晌才回答我一句话:“很多年前,你本就是我的妻子。只是你现在已经不再记得了。”
我耸耸肩,我怎会不记得,每天梦里都会见到!那个名叫洛紫陌的女子最终还是死了,死在长着一双忧伤黑眸的男子手中。我回忆起她死时那种悲痛欲绝的心情,只是人濒死时的反应吗?还是在死的时候,悄悄地怨恨着那个杀她的男人。
他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话到了嘴边却吞了回去。我们同时看见路边的那个乞者,或者就是这个乞者的忽然出现打断了他正要说的话。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这里远离市镇,乞者身着破烂的衣衫,在西北千年不息的烈风中瑟瑟发抖。我想他是向着刚才的那个小镇走去的,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够走到。
他向我们弯下了腰,露出谦卑的笑容:“小姐先生,给点东西吃吧!”
吃东西!我苦笑,我自己都不曾吃过任何东西。李宁明似乎是不必吃饭的,因而他也忘记了我是需要吃饭的人类。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抵达敦煌以前没有被饿死在路边。
乞丐却不死心,伸出肮脏的手:“多美丽的小姐啊!我看见您的第一眼就觉得您象是一位太子妃!”
我一怔,脱口问道:“你说我象太子妃?”
乞丐认真地端详着我的脸,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真是太象了,与那本书里的那位美人一模一样!”
我被他挑起了兴趣:“你说什么书?”
乞丐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满脸皆是神秘之色,“这是一件古董,听说是从西夏流传下来的羊皮古卷。我的先祖一直保留着它,无论多么贫穷都不曾将它变卖。但是今天我却看见了您,也许这是天意吧!上天让我在这寒冷的西北找到了书里那位美丽的妃子!我从来不曾梦想有朝一日,我会真地亲眼看见她!”
我全无吃惊的反应,到了此时,任何奇异的事情都不会让我觉得意外。我从不离手的小袋子里拿出花花绿绿的大把钞票,“让我看看你的那本书。”
他贪婪地注视着我手中的钞票,从怀里拿出一本羊皮古卷。那书似是被他贴肉藏着的,书上尚有人的体温。我翻开书的第一页,褪色的纸上画着一个巧笑嫣然的女子。
我认识她!她的相貌和我很相象,但她却是一个温柔细致的女子。刚刚想到洛紫陌,就见到洛紫陌的画像,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宿命的流转。或者这不过是命运的一个阴谋,它随心所欲地开了一个玩笑,而被宿命操纵着的人们就或哭或笑,全力以赴地上演着让他人心碎、自己亦会肝肠寸断的戏码!当这些优伶们辛苦演绎了一生之后,才发现岁月已经从指缝间悄然流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自己则如同一个失意的渔夫,站在海边提着空空如也的破旧渔网,唯看潮起潮落罢了。
我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副对联,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这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深切的无力。
我将手中的钞票全都塞给他:“这本书卖给我吧!”
他贪婪地看着我的手提袋:“小姐,这可是西夏的古物啊!”
我将手提袋打开,向他展示着:“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如果你再不满足,我就只能把这本书还给你。而且我根本就不相信一个乞丐的手中会有西夏的古物。”
那乞丐对天赌咒,“我的先祖是西夏著名的人,他姓种,叫种世衡。不过您一定不知道,认识许多字的先生才知道他。他真是一个著名的人,您别不信啊!”
乞丐的身影消失在风沙之中,我不知他是否能够走到那个小镇。他在此时的出现,也许同样是上天一个恶意的玩笑。天意难测,却也易测,不过是用尽心机苦苦折磨罢了。
我翻过书的第二页,秀气之中不失刚劲的字体便投入我的眼帘。我下意识地猜测,是李宁明的字吗?如此熟悉。
我转头望他,他却仰头望着天空。
寂寞的天空,一贫如洗,天空下的我们,怀中除了揣满惴惴不安以外,同样是一贫如洗。
李宁明第一次见到没藏黑云是在野利遇乞的天都峰上,那时他不过是一个九岁的男孩,距离洛紫陌进入西夏的皇宫还有许多年的光景。
他刚刚经历了一次可怕的叛乱,叛乱的结果是他的祖母死了,而他则被放逐到了这里。
叛乱的发起人是他的舅舅卫慕山喜。
说起来,西北民族的世系是极端混乱的,地位相当的家庭才会通婚,通婚之后再互相通婚,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谁与谁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比如说卫慕山喜不仅是他母亲的哥哥,同样也是他祖母的侄子。他们不是南方满口伦理道德的汉人,从来不认为近亲结婚有什么不妥。
卫慕山喜叛乱的原因已经无从查考,或者是不满李元昊的统治,或者是为了卫慕家族的利益,或者只是野心的无限膨胀,或者完全没有理由,不过是生命太过寂寞,想在寂寞之中找点乐子罢了。
李宁明是被他的父亲绑上城墙之时,才得知卫慕山喜叛乱的消息。其时卫慕家的军队已经将皇城团团围住。
那是一个闷热的深秋季节,即便是经过了整个夏季,贺兰之雪仍然固执地在顶峰闪烁。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着城墙上的人们,几只不知好歹的飞虫震着翅膀在焦燥不安的人群间穿梭。
李宁明看见大滴的汗珠从祖母的额上滴落。她是一个肥胖的妇人,脖子上多余的赘肉因恐惧而轻轻地颤抖。他的母亲则在低声哭泣,她在婚前是他父亲的表妹,表兄与表妹成亲本就是天经地义。
母亲脸上的胭脂被泪冲污了,使她美丽的脸有些滑稽。他觉得好笑,却也知在此时此地是万万不能笑的。
父亲的喊话声宏亮地响起:“卫慕山喜,你的姑姑、妹妹和外甥都在这里,如果你不退兵,我就将他们一一杀死。”
卫慕山喜冷笑,“我的姑姑是你的母亲,我的妹妹是你的妻子,我的外甥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这也正是李宁明心中所想,父亲会为了退兵而杀死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儿子吗?
父亲抽出了腰刀,将刀架在祖母的颈上,“不要挑战我的权威,我绝不能容忍任何叛乱的行为,如果你再前进一步,你就会看到你姑姑的尸体。”
卫慕山喜哈哈大笑:“你真是疯了,居然用自己亲生母亲来威胁我!她不过是我的姑姑罢了,孰亲孰疏连三岁的小孩子都能分辨。”
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父亲眼中闪过的那一抹阴鸷的火焰,然后他便听见祖母长声惨叫,父亲手中的刀准确无误地切入祖母肥胖的脖子中。
他想,他只是在看一场戏吧!戏都是假的,会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但这却不是一场戏。祖母脖子上喷出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使他悚然而惊。
他听见祖母大声地咒骂:“天杀的畜生,我是你的亲娘,你居然亲手杀你的娘。我是怎么生你的?”
祖母一说话,更多的血就飞溅出来。
母亲嘤嘤地哭泣,泣不成声地哀求:“哥哥,你快退兵吧!看在姑姑从小照看过我们的份上,快退兵吧!”
城下的卫慕山喜惊呆了,他有些迟疑不定地观察着城上的情况。鲜血不断地从卫慕氏的颈中流出来,而卫慕氏咒骂的声音也因着鲜血的流淌越来越微弱。
“你还不退兵吗?下一个就是你的亲妹妹。”
卫慕山喜似乎被李元昊的气势镇住了,他在城下扎下营寨,虽然没有退兵,却也不再继续进攻。
李宁明想,鲜血中是带有生命的。祖母的血顺着地势向着他的脚下流过来,血液如此黏稠,每移动一寸都用尽心力。
李宁明觉得他看见祖母的生命正在血中蠢蠢欲动,如同春初地下的小虫,满怀不甘,想要脱颖而出。祖母的呻吟则越来越是轻微,逐渐不再有声响。他忍不住问:“母亲,祖母怎么了?”
母亲的目中也不再有眼泪,呆滞地望向他:“你祖母死了。”
他默然,回头望向城下的大军,轻声道:“死了……也好!”他并不确知他为何说出这句话,但他是真地觉得死了也好!若可以选择,他宁愿父亲第一个选的人是他。
母亲却忽然怒发冲冠,尖声叫道:“你真是没心没肝,如同你父亲一样是个畜生。你们父子两个都会不得好死,都会不得好死!”
她尖利的声音如同一把刀直刺人的耳膜,李宁明满不在乎地笑笑,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吧,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同样是死。
鲜血流过他脚底的时候,弄污了他的衣袂。他想,流光血的死法真地很悲壮,或者以后他也会选择这样去死。
不久后,野利遇乞的援军从外侧杀进来,活捉了卫慕山喜。他被斩首前只说了一句话:“我输就输在没有李元昊那样心狠手辣。”
从此后,在李宁明的心中,李元昊不再是他的父亲,只是西夏的皇帝。而他与他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李元昊需要一个继承人,他却刚巧是他第一个儿子,因而他便成为最可能继承皇位的人。
自卫慕氏叛乱被平息后,李元昊不再相信他,将他放逐于天都峰上。
以后的六年间,他都孤独地存活于天都峰上。那时,没藏黑云是野利遇乞的妻子,他是前途未卜的太子。野利遇乞经常南征北战,便剩下寂寞的男孩和青春的少妇独自相对。
他总是站在崖顶望着远远近近的云海,云似是真实的存在,诱惑着人向前踏去。他知道只要这样轻轻地一踏,便会进入云端,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他却心怀恐惧,并不能真地踏出这一步。人到底是胆怯的,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年幼的少年罢了。
在偶然的时候,云层散去后,他看见崖下突出的大石。藤蔓沿着山崖长下去,他试着用手拉扯,藤蔓很牢固,似已经长了千年。
他沿着藤蔓攀下,初时小心翼翼,后来便逐渐胆大。他毕竟是西夏的儿子,精于骑射,虽然恋慕南朝文化,却也身轻如燕。
风很大,自崖间呼啸而过,他的身子被风吹起来,如同飞鸟。
但藤蔓却不曾断却,安然将他送到崖间的大石上。
他在大石上坐下来,只觉得自己远离了人间。
自此后,他经常在白天黑夜独自在崖间端坐,看着往来的飞鸟和翻滚的白云。风声是永远不断了,但听习惯了,也便听不见什么声音。
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崖顶叫他:“宁明,你在那里吗?”
他抬头,看见从崖上探出的脸。是少妇成熟美丽的面颊,带着一抹温婉的笑容。他的心便轻轻地被什么揪了一下,他忽然发现,原来没藏氏是如此美丽的女子。
没藏黑云亦抓着山藤攀下,脸上全无惧色。两人向崖端坐,如同前世好友。
头上有飞鸟踏枝的声音,没藏氏伸出手,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过不多久,便有紫色山果从崖上滚落,落入没藏手中。她将山果递给李宁明,“吃吧!山间的果子最甜。”
她这样说,拿着山果的手洁白如玉。
男孩在那一刻第一次明了了女子的婉约和美丽,他接过山果,两人相视而笑。自到天都峰后,他都不曾笑过。
自此后,崖间的相见成了两人的秘密,他会在明媚的午后或者和暖的傍晚悄悄地来到崖间,没藏氏时而会出现,出现时经常带上一坛酒。
他是从没藏氏那里学会饮酒,并深恋上酒醉的滋味。
没藏氏酒量并不好,一饮辄醉。一次沉醉后,她站起身向石外行去,被李宁明死死拖住,她怔怔地站在大石的边缘,默不作声地望向茫茫云海。半晌轻轻地叹息,席地而坐。
她总是询问相同的问题:“你还记得天都大王多久没有回来了吗?”
因为她的询问,李宁明记下每一次野利遇乞离开的时日,当她这样问的时候,他便能够准确地回答。
他知道,只有野利遇乞不在的时候,她才会到崖间陪伴他,因而他少年未曾成熟的心中一直在期盼着野利遇乞的远征,或者有一天,他一去不再回来。
若真有那么一天,没藏氏便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心底有隐隐的愿望,却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年岁稍长后,他结识了路修篁。
这是一个来自宋国的道士,据说身怀出世间的法术。对于这一点他从不曾想过去证实,他是在一次陪同没藏氏进香的途中遇到路修篁的。那时他是一个落拓的流浪道士,在闹市的人群中表演着走索。
围观的人们很多,却没有谁真地丢钱。他骑着马跟在没藏氏的马车之后,目光穿越过人们的头顶,便看见那个高高在上的道士。
道士单腿独立站在绳索之上,身体摇摇欲坠却又稳如泰山。他看见他伸开双臂如同风中飞鸟。
他不由地勒住马出神凝视,甚至忘却没藏氏的马车已经走远。
道士跳下绳索收起地上零零散散的钱币,人群散尽后,他便看见马上忧伤的少年。他微笑,“你想算命吗?”
少年摇了摇头:“我想跟着你学走索。”
道士并不问他的出身,只点了点头:“我在城外的破庙中暂住,若你想学走索,三更来找我吧!”
他收起绳索,又加了一句:“你真地不想知道你的命运吗?”
少年笑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少年超出年龄的成熟让道士心生不祥之感,他孰视着少年的面颊,是会夭折之相,却又出乎意料的长寿。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一个出身显贵的少年,徘徊在帝位之旁,却不得其径而入。
他看着少年向远去的马车追过去,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扬一路。他猜测着他是否会在三更出现,他是锦衣玉食的少年,只怕连三更离开家门的勇气都没有。
但这一次,他却猜错了。李宁明果然在三更的时候到了破庙门外,而且自此之后,无论风雨,他总是准时出现。
以后的几年间,李宁明便随着路修篁学习,不仅学习走索,也学习炼丹之法。他如同一个真正的道士一样精通各种丹药的配制秘方,似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西夏国的太子。
六年的风花雪月弹指即逝,到李宁明十五岁时,他可以自由地在绳索上行走跳跃,并且能够开炉炼丹。
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在崖间系上绳索,独自在索上漫步,或停贮凝立或奔走如飞,陪伴他的唯有云间飞鸟。
他想,女子到底是无情的,在她们的心中,只记挂着自己的夫君罢了。
他心中的思念却逐渐膨胀,如同江水冲堤,虽然被勉强束缚着,却总有一日会绝堤而出,到时便一泄千里,不可收拾。
不久后的一次遇袭使两人的关系发生了意外的转变。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绚烂的桃花早就不动声色地爬上枝头。
李宁明如常地陪伴没藏氏礼佛,在归途之中,他们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刺客。
黑衣刺客的目标似是没藏氏,一剑如飞而至,向着马车之中疾刺。身边的侍卫们连忙抽出刀剑抵挡,车帘却已经被剑割了下来。
他连忙护在车前,大声吩咐侍卫挡住刺客,自己则跳上马车,向着天都大王的府邸疾驰而去。
身后传来人们的喧闹声,兵刃的碰击声,他无暇回顾,只大声说:“不用怕,我会保护你。”
那一刻,他是真这样想,就算丢了性命,也要保住她的周全。
他并不确知这是什么样的情致,但至少在那一刻,他可以为她抛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两人仓皇奔回天都府,他扶着她回到房中。她惊魂卜定,一双明眸幽幽地注视着他。
他被她那样看着,脸莫名地红了,他到底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尴尬着,有些手足无措。
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宁明,你长大了,象个男人了。”
他一下子觉得心底发热,一股热流一直向着头顶冲了上来,他勇敢地凝视她,一字一字道:“我早就是个男人了。”
两人默然对视,气氛暧昧而紧张。
怎么办?他在心底问自己,是否应该握住她的手。
他迟疑不定,到底是别人的妻子。
她却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脑子里轰得一下热了起来,伸出颤抖的手。
于是他便成了真正的男人。
从那一刻起,隐秘的愿望变得真实,他要野利遇乞死,只要他死了,没藏黑云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他很快便遇到了种世衡,那个刺杀的幕后策划者。
刺客被捉住后,便自尽身亡,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和动机。野利府无非是加强守卫,不了了之。
次日,当他走出野利府的时候,长街的对面站着一个身着儒生服饰的汉人。那是一个清瘦的年青人,衣袖宽广带着一襟的西风。那人对着他微笑,似已相识多年,但他却知道他从来不曾见过他。
他向着汉人走去,汉人不等他走近便长鞠到地,“在下种世衡,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拜见太子殿下。”
他双眉微挑:“种世衡?我听过这个名字,听说你是宋国的守将。你的胆子很大,居然敢只身到天都大王的辖地来。你不知道天都大王是最痛恨宋人的吗?”
种世衡微微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却在太子的眼中看见了悲伤和无奈。”
他怔了怔,脱口问道:“你能看出我的心事?”
种世衡神秘地微笑,“野利夫人天生丽质,听说是党项族中最美丽的女子。我也同样对她倾慕不已,只可惜她已经明花有主,别人碍于天都大王的权势,虽然心中恋慕野利夫人,却也只能远观,不可狎玩。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难道不是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夜夜委身于别人的床畔吗?”
他默然,他真地知道他的心事,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人提起。
两人无言贮立,唯有风声啸吟不断。
他忽然一笑,“先生在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种世衡也一笑,似漫不经心地道:“人人都说野利大王最是效忠皇上,六年前的叛乱就是他平息的。如同这样的一个人,难免功高震主,可惜他长年征战在外,连构陷他的借口都很难找到。不过,前些时,机缘巧合,我却忽然收到野利大王想要投诚我大宋的信函。条件也很简单,不过是除去皇上后,由他统治党项。他必会岁岁朝贡我大宋,与现在的元昊皇帝狂妄自大,不愿来朝的作法完全不同。”
李宁明后退了半步:“你是想让我陷害天都大王?”
种世衡笑笑,“太子殿下不想得到野利夫人吗?只要天都大王死了,野利夫人就是寡妇了,太子近水楼台,定能如愿。”
野利遇乞死了,没藏黑云就会属于他吗?十五岁的少年在心里权衡着轻重。他想,也许母亲说得没错,他真是如同他父亲一样的畜生,欲望一波一波的强烈,其它的一切与之相比显得如此无足轻重。如果野利遇乞死了……
“天都大王里通宋国,有什么证据?”他终于一字一字地说出这句话。
种世衡笑了,“我有天都大王送来的信函,难道这还不够吗?”
他缓缓点头,“足够了。”就算全无证据,父亲也会顺水推舟吧!父亲是一直想除去野利氏,卫慕氏被剿灭后,野利氏已经成为最大的威胁了。
他凝视着种世衡高深莫测的笑容:“刺客是你派来的吧?”
种世衡云淡风清的笑笑,“是不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不错,是不是已经全无区别,深心之中,他是在悄悄地感激着种世衡的,如果没有那个刺客,他与没藏黑云之间的关系,只怕永远不过是一个客居的少年与一个殷勤的主妇罢了。
他得到了那封字迹与野利遇乞如出一辙的信件,并且又布置了一些无中生有的佐证,暗中派遣使者送到兴庆城。
不久后,他便被父亲派来的使臣迎回国都,与他同行的则是野利遇乞的囚车。
父子两人心照不宣,各怀着自己的目的,却破天荒地一致对外。当此之时,李元昊才惊觉李宁明到底是他的长子,将来的某一天会继承他事业的人。
没藏黑云亦被迎至兴庆。
他们一起旁观了野利遇乞斩首的过程,在整个过程中,没藏氏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仪式结束以后,众人散尽,唯有他与没藏氏留了下来。几只乌鸦在头顶发出不祥的叫声,没藏氏问:“宁明,是你害死他吗?”
他垂头,不愿回答。
没藏氏幽幽叹了口气,以手抚摸他的发顶,如同六年前他初到野利府时所作,“我曾经以为你会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错得如此厉害。可是我却不能怪你,你与我都有错,但最错的人并不是你我。”
他抬头看她,心中恍惚觉得就算是他再如何努力,她却与他越走越远。
“我就要进宫了。”
“进宫?”他疑惑。
没藏氏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我就要嫁给你的父亲了。我永远都不会是你妻子,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没藏氏转身离去,李宁明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到底,他还是不曾得到她。
他忽然觉得悲从衷来,却无泪可流。他抬头,贺兰之雪傲然闪耀,他慢慢躺了下来,生命似也正悄然远去。
自此后,他便自觉失去了爱上女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