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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见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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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年多持续的投稿,我终于得到一家华人杂志社的关注,他们给了我一个编辑的工作机会,工作地点在洛彬基。这意味着我要带儿子从美国东部搬到美国西部。除了激动,感慨,我还有些不舍。舍不下什么呢?这是冷起来让我恨得咬牙切齿的地方,但作为一个身处异乡的中国人来,这又是一个让她感到留恋的地方。
“很想再见你一面,不知你是否愿意?”我鼓起勇气给他写了这只有一句话的信,当按下“发送”后,我所有的犹豫,不安,惶恐都消失了。一切已无法挽回,他不回也好,笑也好,我都无所谓了。我就要离开这里,或许我们今生再也不会见面了,笑就笑吧。我想。
“这也是我的愿望。”他的回复比我还短,这是他的风格。
“在哪里见面?”
“在迪克斯体育用品店的大门口,周五下午2:45。”
我开车到迪克斯所在的商城时已经是2:35分。我先进了书店,我想在那里的卫生间里再最后检查一下自已的仪表。镜中的我面容清秀,不笑时和六年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一点不像四十六岁。我的头发一如以前,光洁柔顺,带点天然的暗棕色,只是原来的那头齐短发变成了一头过肩的长发,这个变化让我起来真有点文艺青年的样子。
我挺满意自已今天的状态。难道一个人的心情真的可以影响到一个人的容貌?四年前镜中自已的那张脸我还有印象:面色暗沉,下眼脸有一圈明显的黑青,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我看了一眼手机,还有7分钟约定的时间就到了,现在我没时间想别的。我快步走出卫生间,走出书店的后门,穿过商场的中庭,从设在商场内的后门走进了迪克斯体育用品店。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激动,我的脑中想着我们再见面时我应该说什么,我的表情应该是怎样的。我到了前门附近,我的眼睛装作不经意地搜寻着。那几个前后进来的人中没有他。于是我把目光隔着门玻璃投向门外,或许他正朝这边走来,我想。
正看着,想着,一辆黑色的SUV车子停在了门前口。车窗玻璃被摇下,车内驾驶位上一个戴着黑色墨镜,穿着白衬衫的男子向我摆手。是他。我堆门走过去,站在那摇下的车窗前。他的气色看起来相当的好,让我忘记了他已年近六十。这一定是因为他的生活中有人照顾,他心情好的原因,我想。
“上来”他的声音轻柔,他侧歪着头,右手的上半个手掌轻轻地里外摆动着,那样子像在唤着一只宠物小狗。
我上了车。我们对望了一眼,这次我看得更清了。我觉得眼前的他既陌生又熟悉。我们的上一次见面是在2015年1月,到现在已经快三年了,而再往前推就是六年前的2011年.9月至2012.2月间了。我真的吃惊于他脸上皮肤的状态,健康白净,紧质饱满,岁月在他的脸上不但没留下更多的皱纹,他看起来甚至比六年前的状态更好。
他没说话,只是带着我迅速地开离了商店门口。几秒钟后他在停车场稍远的位置把车子停下来。他的手还扶在方向盘上,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戴了只苹果手表,这让他看起来既有活力,又不落伍。
他侧转身向我,“你好吗?”他的声音让我听起来感觉有些奇怪,但隔着黑色的墨镜,我无从看到他的眼睛,也就无从看到他的内心。
“我挺好的”我平静地说,尽量不受他那奇怪声音的影响。
“你好吗?”他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语气和声调,但我知道这是他在对于我刚才的回答予以置疑。
“你好吗?”我轻轻地反问他。
“我很好。”他说,骄傲,镇定。
“看得出,你的状态看起来很不错。”我微微笑了一下,轻轻地说。
“你好吗?“他又问了一次。还是同样的语气和语调,不过这一次他摘掉了墨镜,我看到了他的睛睛。
我喜欢看他的眼睛,时至今日,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望着我的每一个眼神,那其中的温柔,甜蜜,迷茫,疑惑,无助,落寞,曾经在无数个夜晚让我忍不住流泪。如今,我再一次见到了它们,但现在里面除了怀疑已没有什么更多的了。那些让我笑,让我哭的眼神都留在了记忆中,成了回忆,现在我面对的只是这双充满是怀疑的眼睛。
没有错,我体会到了,他是个律师,我不知道他在出庭时的样子,但现在我看了。他正在用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合起来攻破我的心理防线。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今天他是带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来与我见面的。难道在今天我们两个人的法庭上,他是个律师,一个质询者,而我,只是个需要不断为自已辨护的被质询者?
“你不会说话了吗?”他进一步向我逼来,带着冰冷的话语,僵硬的面容,怀疑的目光。这让我感到更加的不舒服,我更加明确了这是他最让我感到怕的地方。他那咄咄逼人的气势被从工作中带入了生活中,与他相处一定是不易的。我暗想。
“还好吧,不算好,也不算糟” 我的心理防线像是被催毁了一小节,因为我不想欺骗他,我从来就不想骗他,以前也好,现在也好。这是他希望想要听到的结果吗?
“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他的话像是争询,更像是决定。他的身体复位到驾车的姿式,他的手也重新放在了方向盘上。
“好”。
今天是平安夜的前一天,这是最后的购物时机,而大多数的公司下午已经开始放假了,路上的车辆显然比平时多很多。
在丁字路口,他摆摆手让侧道上的车汇进来,此时他的脸上依然没有笑容,但肌肉却松动了许多。他放松了下来,在这些受他恩慧的陌生人面前。
“你多大了?”他严肅地问,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26?40?”
我们相差12岁,他不会这么见忘的。他想调侃,但他的声音不配合,那是种要将人拒之于外的声音。他到现在都一直没笑过。
“用你的年龄减12岁就是我的年龄”,我轻松带笑地回答,我想改变一下气氛,我不喜欢现在这种严肃而奇怪的气氛。
“噢,我们差12岁,你的生日马上就到了”他的语气听着还是感觉怪怪的。
“昨天我去学校给老师们送自已做的点心时,他们还说我像高中生,我挺高兴的!” 我的声音和我的笑一下子让我把自已想像成了个喜悦兴奋的小姑娘。
“你看起来很不错”他说,眼睛直视着前方,“很不错”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得知我在他的眼中依然有魅力,我心里挺高兴。
他将车子停在了一家酒吧的停车场上,然后我们一起下了车。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着棉布白衬衫,打着红色的领带,黑裤子黑皮鞋。与三年前相比,他瘦下来了,当时突现的中年大叔的胖肚子不见了;与六年前相比,他显得健硕了,他的裤子看起来饱满了些,不再像那时的咣咣荡荡。
我们沉默着并肩朝酒吧走去。
“我想念你做的饺子和米饭”快到门口时,他说话了,现在他的声音轻柔温暖,像是带着他的体温,带着他的回忆。
“很简单”,我轻声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换做是六年前,我会说教他做,但现在不行了。
“噢,对你来说很简单,三下两下,我的天呀”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夸张,哪里有那么难?只是他并不想学,可能从来他就没想学过,他只是怀念我给他做饭的那些日子。
“你怎么样?”推门进那家酒吧前他又问了我这话。
“你不是看到了吗?“我望了他一眼,带着点自嘲。现在我就站在他的眼前,以他的眼睛,我的好坏他一眼就可以看清楚。
“你看起来很好“
“没有很凄惨的样子?“ 我语气中自嘲的意味更浓了,一年前的一封信中,我告诉他我所经历的,那足让他觉得我够悲惨。
“一点没有,你一点也没有。”他现在的话听起来很真诚,带着鼓励, 没了之前那种咄咄逼人和阴阳怪气,这让我看到了曾经的那个他,现在我感觉温暖而坦然了。
“你看起来很好,很好”他又重复了一次,但这次他不像是在对我说,倒像是在喃喃自语。
一楼空荡荡的,除了摆得满满的像是被烤焦了的木深棕色餐桌椅外没有一个客人。他带我去了二楼,选了张离吧台稍远的桌子坐下。吧台前围坐了一排男人,在着电视中播放的什么体育赛事,这个时间有这么多人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这是美国男人的生活。”喝酒,看球,聊天。
“告诉我你的事。”等女服务员把我们要的两杯饮料放在桌上,离开后,他问。他的表情虽然严肅,但并不冰冷,这让我愿意和他说,告诉他所有。
我概括地讲了自已来美国将近三年的经历,没有隐瞒,也不觉尶尬,我觉得他不会笑我。
“原来是这样”他的声音低低的,我没有从他的声音和脸上看到任何嘲笑的意思。
“都过去了,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吧,好在儿子现在的状态好多了,在学校读书也很高兴。”
“很好,很好”
“在很多的眼中,我是打算把我的全部奉献给我儿子,但我并不打算这样,我有我自已的梦想。等他大了,我会去为梦想做事。”与六年前在托兰酒吧时一样,我讲这些的时候没有望他,我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景物,那里面只是充满着希望与憧憬。但我知道他在望着我,我猜想着那目光会是什么样的?
说完那些,我将头转向他,现在我用眼睛直视着他,“我变了吗?”我的语气是放松的,但表情却是严肃的。我在等他对我的最新评价,六年前他对我的一切评语我还记得,“有趣,聪明,坚强,可爱,美丽,”不知现在变了没有,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
“没变,一点没变,还和以前一样。”我听到了他话中的回忆,也听到了一份温柔,我放心了,在他眼中,自已还是当年的那个可爱的女孩。但我知道我是变了,不是外貌的变,而是心理上的,就像他一样,他的脸不但没变老,反而更光洁了,但他的脸上没了当年的笑容。
“你还好吗?”这回轮到我问他了。
“挺好”他的回答不带一丝的犹豫。“大多数时间我太太挺好的,只是有些时候会发脾气。”他好像并不想多谈,我明白:做为一个当地人,生活简单容易的多,平淡的像是没什么好说。
我们都该走了。他有他的家事,我也要去武术学校接儿子了。
离开前,他去了洗手间,我站在楼梯口等他。背影中的那个白衫,黑裤男子就是让我无论无何想今生都想再见一面的男人,此时我的内心却是如此的平静。我双手扶在木梯的横梁上,身体微微的前傾,我在用这样的姿式配合我现在的心情:轻松,释然。生活有时真像是一场梦,梦中有泪水有笑声,但今天没有泪水,也没有欢笑。该再一次说再见了,我憧憬着新的生活,在那即将开始的展新生活中有我的梦想,那个梦想会是今后激励她一直向前,向上的力量
“我送你回去,你的车停在哪里?”
“商店的另外一侧的停车场”我说。
车子开离了酒吧,再过五分钟就是他们再次说再见的时候。虽然我的心里有点酸楚的感觉,但更多的是喜悦。我圆了梦,也见到了他相当不错的状态。
“今天真高兴能见到你。“待车子开进停车场时,他放慢了车速,轻声说。
“我也一样。“我说着,并礼貌地望了他一眼。待我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时,我见到了他右手的一个小动作。相当隐悔,但我明白。他的手越过了中间的位置,手掌也微微松开了。
时过境迁,我的头脑在支配着我的手,现在它不能迎过去了。我装作未发现他的这一微小动作。
“真的很高兴能再见你,我很快就会搬到西海岸了,我在那边得到了一个华人出版社的编辑职位。”
“祝贺你” 沉默了两秒钟后,从他的嗓子里挤出这三个字。“我们曾经在地球的两边,现在至少我们在地球的同一边,近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苦笑。
我也笑了,“保重”
晚上等儿子睡了,我从衣柜的抽屉里,从那些折叠好的衣物中掏出一个硬皮花笔记本。这是我的日记,我唯一的一本日记,我回想着上次翻起它的时间,那是2014年初,到现在也快四年了。我跃过前面,翻到中间,我找到了写着2011.9.8的那页,那是日记的开始页,我继续向后慢慢地一页两页地翻,间或地我会把目光停留在文字上一会儿。就这样我翻着,看着,看着,翻着,我一直翻到文字结束页,上面的时间是2012.3.6日。
现在是2017年12月23日,我今天见到的这个男人就是日记中的主人公。生活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我原本不信命,但现在我似乎相信有命运这种东西,我和他之间的故事是不是就是命运的安排?从相识相爱,到天各一方,到两次圆梦再见。只是在这时间的流逝中,双方的身份都已发生了变化,他由单身到已婚,我由单身到离婚。我也曾想过:我们之间有过许多次的“如果”,如果... 如果...如果三年前的他或我变化一种心情...“这是命运的安排”,过去,现在,我不止一次对自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