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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七十二、得盼儿重结姻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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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归年和驼子,终于回到了延寿坊的家中。两个大男人,站在寂静的宅院里。两年前陆家被查抄,他便没有再进家门了。现在的陆家,一片狼藉,蜘网结满屋梁,家什上落了厚厚的灰尘。驼子找到了一把拂尘,到处擦拭着,嘴里不住叹惜:“好好的家,被抄检成这样,跟遭了劫一般!明日我便去牙市上,买几个仆从来,把房子收拾出来,再把西市的商肆开起来。归年,你打起精神来,以后这个家就要靠你当家主事了。”
“我哪里会做生意?”归年摇摇头说道:“一切由你做主吧。只是一件,盼儿一直没有下落----我如何不能甘心。如今她是陆家唯一的骨血了,这个家还该由她承继。”
“哎,这却是难事。”驼子皱眉道:“那白吟溪还在户部供职时,他都查不出盼儿下落,我们从哪里找呢?长安这么大。”
归年叹口气,百无聊赖地把琵琶拿出来摆弄着。
“这琴身裂了一道口子,明日我到崇仁坊南边赵家去修一下。”
长安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归年踏着雪进了专修乐器的赵家,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在柜前看守。
“赵家老丈呢?”归年问道,他从前在赵家修琵琶,都找的赵家老头。
“我父亲去年殁了。”中年男子说道:“现在这家业由我承继,我叫赵有余。你修什么?”
归年把他的琵琶从琴套里拿出来,指着面板上的一道裂纹说道:“先前着了水,再干了,就裂了这一道子。”
“你来得太巧了,我刚熬了一锅鱼鳔胶,待我和一点松香,就可把这道裂纹补上。”赵有余说道,从炉火端下一只小锅,开始操作起来。归年无聊,在赵家小肆里踱着步,一边看着货架上放着的各色乐器。忽然,他在一处角落看到一只琵琶,那琵琶虽然落满灰尘,可是那镶着珍珠的华丽龙首,那致密的蜀山文檀,那通身的螺钿,一下子把他拽回了灰封的回忆!是的,这是他的龙首琵琶。这只琵琶把他带回了平康坊的牡丹院,那里有歌舞伎、丽音、杏子妈妈。他曾经在那样一个声色靡丽的地方,弹着这只流光溢彩的琵琶。
“这琵琶是我的。”归年说道。
赵有余看了归年,有些不悦,说道:“你可是发昏了!这是我内人的琵琶,怎么成了你的?”
“你内人?你内人是谁?”归年下意识问道。
“你这个人,好生奇怪!你修个琵琶,管我内人是谁!”赵有余面露愠色。
“我自然要问。这琵琶原本是我的,怎么成了你内人的?”归年不依不饶。
赵有余瞪着眼睛刚要发作,却听得里面院子里传出歌声,清脆而明亮:“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笑态相迎……”
是《玉树□□花》!而且,这声音何其耳熟,归年心里惊叹。
“这个婆娘,好好的又嚎起来!怕人把她当哑巴卖了!”赵有余跑进里院去,训斥道:“没事了去灶上忙活,唱这些不怕邻里笑话!”
“该做的活我哪一样也没少,却连嘴都管住,真要把人闷死!”女人埋怨道。
“丽音!”归年走进院子里,看着那个女人失声叫道。
“你怎么跑进来了?”赵有余责怪道:“你认识我内人?”
“归年,陆归年,真是你!”丽音跑到归年跟前,喜出望外:“听说你家获罪了,只说你也……你这两年到哪儿去了?又黑又瘦的,都快认不出来了。”
“你们相识?”赵有余问道。
“这是我们牡丹院的善才,专教歌舞伎人的。”丽音说道。
“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赵有余小声嘀咕。
“归年,你快进屋来。”丽音把归年拉进屋里,赵有余也跟了进去。丽音端过热茶递给归年,说道:“今日倒是什么日子呢?归年,你出门没看黄历吗?”
归年听了这话,有些懵懂,讷讷地说道:“是了,故知久别重逢,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和不和我重逢都在两可,今日,是你与家人重逢的日子!”丽音笑逐言开。
“家人?我的家人?”归年更加迷惑了。
“你跟我来!”丽音拉着归年便向里屋奔去。里屋的光线黯淡,一位女子正坐在榻上纺线,纺车“吱吱扭扭”地响着,及至归年走到跟前,这位女子才抬起头,端详着归年良久,她终于喊道:“哥!你是哥哥吗?你是归年吗?”
“盼儿!”归年上前,抱住了缓缓起身的盼儿,全身的热血奔涌,眼泪如走珠般落下。
“哥……我还能活着看到你!”盼儿也是泪如泉涌,哽咽着说道:“这不是做梦吧?父母都殁了,我只说你也……哥,全家上下,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我也没想到还能找到你……满长安都找遍了,在户部查过,都没结果……”归年哭道。
兄妹两人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赵有余在一边说道:“我只知盼儿有个哥哥,倒不知叫什么名字,原来是这位仁兄。这倒是巧遇了,该高兴才是。都坐下说话吧,丽音,你倒茶来,我们都坐下说话。”
四人坐下,归年和盼儿渐渐平息下来,各自拿布巾子擦了眼泪,归年方才问道:“丽音和盼儿怎么到的这里?再想不到你们能到一起。”
“我能到这里还是要谢你呢。”丽音笑着对归年说道:“我用你给的那些珠宝赎了身,和有余成了亲——因他到过牡丹院修琴,我们早就相识。巧的是,我离开牡丹院的前几晚,我听说一个姑娘被卖入牡丹院,因她没什么技艺,一来杏子妈妈便要她接客,她日日哭号,执意不从。后来被杏子妈妈逼急了,这姑娘便上了吊,幸而被旁人及时发现了,救了过来,杏子妈妈怕闹出人命,才不逼迫了,让她各处做清扫杂役。那晚我闲来无事,和这姑娘聊了起来,听她说她姓陆,家住延寿坊,是商贾人家的女儿,我听着倒像归年的家境,才一问,竟然她就是归年的妹妹----你们说可巧不巧?我想着归年是对我有恩的,我怎么能看着他妹妹落到这火坑里而不管?我便把压箱子的钱两都拿出来,又好说歹说,求杏子妈妈让她也脱了官籍,和我一起离开了牡丹院,到了有余这里。”
归年听了,对丽音感激涕零,起身便拜,丽音和有余忙把他搀扶起来。丽音说道:“我有今日还要谢谢你呢,你可不要如此了。”
归年拭去眼泪,又问盼儿:“你不是被王敬直配给了邓二做妾吗?怎么又被卖到了牡丹院?”
盼儿的眼泪又像走珠一般落下来,她满怀屈辱地说道:“本是到了邓二家里,他家大娘子容不得我,处处刁难,日日打骂,邓二也不十分维护我。我到他家半年,眼泪便没有干过,邓二看了也烦恼。那大娘子见邓二也冷落了我,索性着人把我卖到青楼。”
“便是青楼,也是在籍的,如何我们便处寻不到你的下落?”归年问道。
“我一到邓家,便改了姓名,你若依着陆盼儿这个名字,如何寻得到?”盼儿说道。
归年点点头,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这就回家,家里也收拾停当了。”
“归年,你们兄妹在我这里吃了饭再回去不迟。别了这两年,倒该好好一叙呢。”丽音有些依依不舍。
“本该一叙的,只是我兄弟驼子还在家等着,我说出来修琵琶,时间长了他未免担心。且盼儿找到了,这样天大的喜事也要回去告诉他。”归年向赵有余和丽音深深一揖,说道:“改天再来登门重谢。”
“是啊是啊,人家兄妹两个团圆了,正是要回家庆贺呢。我们也不要虚留他们了。”赵有余见丽音对归年恋恋不舍,心里酸溜溜的,倒不想留客了。
“好吧,我也不留你们了,改天一定要再来啊,盼儿跟了我一年有余,真跟亲姐妹一样,没想到今日说走就走了,我实在舍不得呢。”丽音拭着泪,又说道:“对了,那把蜀山文檀的龙首琵琶,该完璧归赵了,放在我这里也是闲置。”
“你留着吧。”归年说道:“从前爱奢华之物,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不同了,我这样满身风尘的人,也不爱那样精细华丽的物件了。赵兄刚给我修的那把昆琶就很好,音色厚重。那把龙首琵琶你们放在商肆很好,充个门面。”陆氏兄妹告辞而去。
这一晚是陆家自蒙难后的第一个喜庆之日。驼子、归年和盼儿围坐在火炉边,捧着热茶,诉说着这两年的遭遇,眼泪流下来,又拭去,干了,再流下来,直说到日上三竿,才意犹未尽地各自睡去。
驼子把陆家西市的商肆恢复起来,买办仆佣,购置货物,陆家的基业渐次复元。盼儿帮着驼子料理帐务,日日忙碌,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那日,归年和驼子在西市的商肆里,往里面搬几件要紧的货物,搬罢,驼子到火炉边上烤手,还不住地抠手上的冻疮。归年也坐过来搓着手。盼儿坐过来,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盒子,对驼子说道:“驼子哥,我新买了一盒高丽的貂油,说是治冻疮最好的。我帮你涂一些在手上,只一旬就能好了。”
驼子见盼儿如此体贴关怀,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说道:“我这不要紧,归年的手也有旧伤,你给他上药就是了。”
“那一点,哪够两个人用?”归年扫了一眼盼儿手里的瓷盒子,说道:“先给你用着看看,若好,再买些来就是了。”
“是了,你的手都裂得流水了。”盼儿把驼子的手拉过来端详着,啧道:“再不好好治治,就要烂到肉里去了。刚才还跟着他们一起调浆,手又粘了水,这伤再不得好!”
“刚才收的那副画值几个钱呢。这些小子们哪里会裱,还须得我来调浆。”驼子扭捏着要把手抽回来,盼儿却不松手,一只手早点了貂油,就往驼子手背上涂去。
“这使不得!”驼子面红着说道。
“怎么使不得?”盼儿嗔怪道。
“你,你是陆家大小姐,我是一个下人!”驼子嗫哝着说道。
“我早不是什么大小姐了,也从来没把你当过下人!”盼儿说道:“你这样推让,是不是嫌弃我?”
“我哪里会嫌弃你?”驼子争辩道。
“你嫌我当过别人的小妾!”盼儿说道。
“好了,盼儿,别瞎说了。”归年见两人像吵嘴一般,忙制止盼儿:“还是小孩子脾性呢。你只管给驼子上好药。驼子,你让盼儿服侍你一回,我们一处长大的,跟兄妹是一样,哪有高下之分。”
驼子听了归年的话,不再说话,任由盼儿涂药。盼儿得意地笑笑。
年关将近了,驼子和归年分外忙碌。年下是西市最繁华热闹的时候,富贵之家都会在这时采买珠宝、衣料,驼子日日带着归年四处去办货,商肆只留下盼儿和几个新来的小伙计。盼儿在后面厢房记账目。一个小伙计跑来禀报:“陆小姐,前面来了一个大家公子,好不威风,带了五六个侍从呢。他说要青金石的珠子一千零八十颗,颗颗要无白洒金,珠粒大小一般,颜色深浅一致。他说只要东西对,不在乎多少钱。我们哪里挑得来?还请你前面去应付他呢。”
盼儿倒是会辨识青金石的,于是收拾起手下的账目,意欲往前面去,只片刻间,前面又传来叫喊声:“你们倒是有没有货啊?害我们公子等这些时候!”盼儿不好让客人等候,忙去了前堂。
她用钥匙开了装青金石的匣子,对为首的富家公子说道:“客官要多大的珠子,择一颗出来,我便按着样子找齐余下的。”
那富家公子长得肥头大耳,听了盼儿说话,眼睛却不往珠子上看,只瞪着盼儿看。那眼神肆无忌惮,十分轻佻。
“客官,你看上哪颗珠子了?”盼儿轻声问道。
“我看上,眼前这颗了。”富家公子指着盼儿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牡丹院的梨花吧?”
盼儿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血色全无,她嘴唇颤抖着回答:“公子认错人了吧?”
“我这眼睛,旁的能认错,认女人再错不了,你额头有个小疤。你自然不认得我了,我去牡丹院的时候,你哭得昏天黑地的,杏子让你接客,你只是不从,自然没时机认得我了。我可是记得你呢。我每次去牡丹院,点的都是你!可是你的心像铁一样硬。怎么,你从良了?可见脸蛋好看,运气也好——才几天就离了那牢坑。哪个男人给你赎的身?你这个女人,不显山露水的,竟然暗地里有相好的,若不然,怎会有人把你从那里弄出来?”富家公子喋喋不休地说道。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盼儿听到“牡丹院”这三个字,脑子里浮现出那些黑暗的日子,雨点般落向自己的鞭子,茶房男人们的戏谑,嫖客们贪婪的目光,盼儿怔忡起来,突然癫狂地把一整盒的青金石都打翻在地,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抓过来往地上摔去,旁边的小伙计吓得惊慌失措,富家公子也吓住了,半天才骂道:“可是疯了,怪不得接不了客……”
“这里怎么了?”正不可开交之时,归年和驼子回来,驼子一见这情形,忙上前拉住了盼儿的手,急切问道:“可是他们惹你了?”驼子指着富家公子等人。
“唉,我们哪里惹她了?”富家公子挥着马鞭不屑地说道:“不过认出她是牡丹院的娼女,跟她闲话几句,她就这样疯疯癫癫的……”
盼儿听了这话,一阵急痛功心,手几乎扶不住案几,马上就要晕倒在地,驼子一手扶住了盼儿,一手从腰间拔出剑来,抵到富家公子脖子上,喝道:“你听好了,你眼前这个女人是良家女子,我的内人,你若再满嘴胡嚼,我让你走不出这间屋子!”
“唉唉,你们可是一群疯子。我们走!”富家公子见驼子恼怒,情知强龙难压地头蛇,忙带着仆从们走了。驼子把盼儿搀扶进后面厢房,归年也跟了去。盼儿进了屋,伏在榻上只是痛哭。驼子无从劝起,只在一边叹气。归年思忖一会儿说道:“把你们的事办了吧。”
“我们的事?我们什么事?”驼子不解地问。
“你们的婚事。”归年说道:“我们看着盼儿长大的,想来你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把她交给你,我也放心,你必定不会辜负她。你们成了家,有了归宿,相互帮衬着过日子。”
“只是,她是主,我是仆……”驼子期期艾艾地说道:“这却不般配。”
“她是主,你也是主,以后这商肆也是你的。我们能活到今日已是上天眷顾,早已是血脉相连了,再没有什么分别。”归年屈身长跪在盼儿和驼子跟前,把盼儿的手放在驼子手里,说道:“你们今后要圆圆满满地在一起,白头偕老。”驼子听了话,点点头,双手把盼儿沾着眼泪的手握在手心里。
华灯溢彩,欢天喜地的上元节来临,驼子和盼儿举行婚礼。陆府张灯结彩,阴霾一扫而光,到处是欢声笑语。雁书和白吟溪来了,丽音一家子也来了,街坊邻里,新朋旧友,纷纷前来庆贺。青布帐篷搭起来,屋里院里全是酒桌。雁书笑着对归年说道:“还是市井的喜事有趣。我和吟溪成亲的时候,规矩、礼数太多,光是拜谢宾客就拜了一个时辰!累得我们几乎瘫倒在地。你们这里,只敬酒就罢了,不拘礼数。”
归年点点头,说道:“我们没有什么亲眷,街坊邻里来也是图个热闹喜庆。也是年下,大家乐得开怀,光牛羊我们就杀了几十只,炮仗放了几车去。倒不是辅排,只是门庭凋落衰败了这两年,想着喜庆一下去去晦气。”
“也该如此。”白吟溪点头道:“你们历经离丧,这样操办一下也是振奋精神。如今驼子和盼儿成了亲,归年你也要考虑亲事了。雁书,有合适的你该给归年留意。”
“好姑娘多的是呢。”雁书笑吟吟地说:“归年哥的琵琶技艺,如今圣上都垂青——名满长安了。我的一些姐妹们都想结识他呢——难保不成姻缘。等会儿就要来一位妙人,是我的闺中好友,保准归年哥满意。”
归年倒有些羞涩了,说道:“重整家业,许多杂务,我尚没有心情谈论婚娶。”
“归年哥你休要推托。”雁年啧道:“说来真让感怀,我这位姐妹暗中倾慕了你好多年,为了你一直没有聘纳,这么多年说媒的都踏破了门槛,她只是推三阻四的不应允,我们只说她眼界高,谁知这些日子她才跟我说,她竟是中情于你呢。”
驼子一边听了,问道:“这位姑娘见过归年?”
“自然见过,她常在我家打马球,见过归年哥教我琵琶。”雁书说道:“许是那时就中意于归年哥了,只是没有说起。说起这位姑娘的模样,也可算得上花容月貌呢,且她自小也爱乐舞,曾师从安叱奴学习舞蹈,她的舞技无人不折服的。这不,她来了。尚知公主,你过来!”丽音向人堆里招招手,一位身姿绰约的年轻女子应声而来,走到灯影下,众人看时,都在心里叹惜----好一位美艳娇娘!如雪的肌肤,眼含秋水,唇若朱漆,面露浅笑。她见了归年,行过礼,用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直视着归年,倒看得归年有些不好意思了。
“雁书带这位客人入座吧,女眷们在那边。”归年礼让一番,尚知公主却不愿离开,依旧盯着归年问道:“昨日听雁书说陆公子编了一支反弹琵琶伎乐天的舞乐,可否教我?”
反弹琵琶伎乐天,那是归年和萱奴的舞乐!归年听了这舞的名字,想到那个跳舞的人,心不住地颤抖,一阵阵钝痛袭来,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尚知公主忙关切地问:“公子怎么了?难道不舒服?”
“不妨事,只是刚才喝了几杯酒,喝得急了,这会儿有点心慌而已。”归年又问道:“你如何得知我排演反弹琵琶?”
“是我告诉尚知的。”雁书说道:“前天我到西市你家商肆上,看到你放在货案后面的舞图,知道你正在编排此舞。单从舞图上看,这舞就已是让倾慕了。满长安人跳的都是胡旋、六幺,没有一点新意,这舞实在让人耳目一新。因为徐娘娘每逢宫中宴乐,便为舞乐犯愁——总是没有新奇的舞乐献上。我本想详细问你此舞的情形,那时你又恰好出去了,我便自主张,把那舞图带了回家,不想昨日尚知来看见了,喜欢得不得了,就闹着要找你去学呢,这不,我就把她带来了。”
归年听雁书叫眼前这位美人为“公主”,难免有些敬畏,但是让他把“反弹琵琶”这支舞献与他人,他确是不舍的——此舞只应萱奴跳。
“你说的反弹琵琶伎乐天,是据沙州洞窟中的伎乐天壁画编写,我编得并不完善,尚待改进,所以也不便拿来示人。”归年推托道。
“归年这一趟从西域回来,人便得沉重许多。” 雁书说道:“不似从前有趣,尚知公主,你这些日子闷在家里,身子也懒怠了,今日好容易出来一回,你和归年倒该献艺一曲,归年弹琵琶,你跳舞。”
“这正合我心呢。”尚知公主落落大方地说道:“我早闻陆公子盛名,今日能与君舞乐相合,也是我的幸事。只不知跳什么舞好呢?”
“今日就免了吧。”归年推辞道:“本来也请了锣鼓班子,怎么好抢人家的风头。”
“这又何妨?”雁书啧道:“各有各的精彩处。归年,你如今这样老气横秋,缩手缩脚的,全无当日风采。今日偏让你弹一回!你们去把他的琵琶取来!”丽音吩咐仆人。几个小童听了,巴不得这一声——平时里只见归年绷着脸,都听归年弹琵琶,于是拔腿便跑去取来琵琶。归年无奈,只得接过琵琶坐下来。雁书问尚知公主:“尚知,你跳支什么舞呢?不如就是‘折腰’吧,你素有‘小戚姬’之称,再没有比你更柔软的腰了,归年奏曲。”尚知公主点点头,脱去貂氅,露出里面穿的红色水袖罗裙,归年的琵琶“铮铮”两声,尚知公主的两片水袖飘飞出去,如云霞腾空而起,红霓飘然而落,琵琶声由急而缓,尚知公主纤细而圆润的腰身向后倾倒,发鬓几乎垂地,她飞旋如天外飞花,腾跃如雨燕掠空,看得下面的众人目不交睫,大气不敢出,一曲舞毕,众人纷纷喝彩。尚知公主的两个侍女忙一前来给她披上貂氅。
“可是名不虚传?”一曲舞毕,雁书在一边赞许道。
“正是呢。”白吟溪也过来凑趣:“我看宫中宴乐众多舞伎,都没有这尚知公主跳得好。归年,你看如何?”
“很好。”归年平淡地点点头说道。
“哎哟,归年越发呆了,连夸人都不会了。”雁书撇撇嘴啧道:“也罢,天这样冷,刚才尚知公主妹妹脱了大氅,受了寒气。归年,你给尚知公主斟一杯热热的酒来,让她喝下去,也防着受了风寒。”
“我自己来罢。”尚知公主见雁书劳动归年,有些不忍,忙说道。
“我来吧。”归年不好让客人自己动手,忙斟了一杯烫好的酒来,递给尚知公主。
“独饮岂不无趣?” 丽音一边看着,这会儿也插嘴说道:“你们方才舞乐相得益彰,设若天作之合,这会儿倒该对饮一杯才是。”
“正是呢。”丽音的丈夫赵有余也在一边鼓动道:“常言说知音难觅,尚知公主这第一回就合得上归年的琴韵,好像一起排演了经年似的。”
“你一个匠人,懂什么乐韵?在这里咬文嚼字!”丽音讪笑丈夫。
“你可别看不起我这个匠人,我常年修乐器,怎么不懂乐韵?”赵有余分辩:“我的耳朵没有准儿,怎么调的音?不单耳朵,我的眼睛也是最准的,我看这归年和尚知公主极是琴瑟和谐……”
“好了,你别说了,看尚知公主的脸都红得跟廊下的灯笼一般了。”雁书说道——尚知公主和归年,也真是一对碧人,站在一起好像神仙眷属,由不得旁人不想撮合他们。
说说笑笑间,宴席已毕,宾客们纷纷散去了,驼子和盼儿站在一边送走客人,也该入青庐了,尚知公主对雁书说道:“陆家妹子我还不认识呢?雁书何不带我见见?” 雁书笑道:“是了,盼儿情似我的亲妹妹,你也该见见。”
雁书带着尚知公主走到盼儿和驼子面前,引见双方。尚知公主一见盼儿,分外亲切,她拉住盼儿的手说道:“初次见妹妹,就好像见了亲人一般。妹妹的手好冷,玲珑,把我的狐狸毛笼手拿来。” 跟着尚知公主的小丫鬟名叫玲珑的,拿来一只白色的狐狸毛笼手,尚知公主接过来,一边跟盼儿说:“前两年越王妃赏的,辽东的白狐所制,通体纯白,没有一点杂色。我一直收着,这是第一次上手,妹妹别嫌弃。”说着就要往盼儿手上套去,盼儿忙推辞道:“怎么好受公主的东西?这样冷的天,公主正用得着,还是你用吧。”
“别叫我公主。你多大?”尚知公主问盼儿。
“今年十五。”盼儿答道。
“我今年十八,虚长你三岁。”尚知公主柔声对盼儿说道:“你叫我姐姐好了。我没有兄弟姐妹,今日到你们府上,觉得分外亲切,仿佛故知一般,所以不要见外。”
“姐姐既这样说,我收下便是了。”盼儿见尚知公主说得动情,哪里好再推辞,忙接过笼手,又叫自己的丫鬟珠儿:“把我的荷花手炉拿来给这位尚知姐姐带回去。天寒地冻的,姐姐也是单薄身子,仔细冻着。”珠儿拿过一个八角的紫铜錾刻荷花手炉来递给尚知公主,说道:“这是才做的一对,双层的,既不烫手,也不会凉得太快。把它笼在怀里,走上十条街都是暖的。”
“难得这样精巧,这荷花、蜻蜓錾得活灵活现的,真是不一般。”尚知公主拿着手炉来回抚摸着赞道:“妹妹好日子,还要受妹妹的礼,真是惭愧。”
“姐姐是知冷知热的有心人,当受此礼。”盼儿笑着对尚知公主说道,她觉得自己跟尚知公主似有缘法一般,第一次见面就分外亲切。
“吉时到了,新人该进青庐了。”主婚人喊道。归年忙送一对新人进了青庐。一时间宾客们渐渐散去,归年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婚宴已毕,尚知公主回府了,雁书才对归年说道:“归年哥觉得尚知公主如何?”
归年一怔,仓促竟不知如何作答。白吟溪一边笑道:“雁书,你莫要心急,他们这才第一次相见,假以时日,待他们熟识了,自会心有灵犀。”
“这哪里是他们第一次相见?”雁书啧道:“他们早见过面的,只是归年哥从未留意,尚知公主倒是早属意归年多年了。其实,尚知并不是天子的女儿——她的父亲是谯国公柴绍,她母亲是平阳昭公主,因谯国公在与突厥之战中屡立战功,多得天子器重,后谯国公殁时,天子便将尚知立为公主,赐她公主府第。她父母殁得早,她没有受过规矩束缚,因此只要是她所好的,便无所不至,马球、蹴鞠、秋千,她样样精通。她最好的是舞蹈,为此遍寻京中名师,练得一身好舞,特别擅长‘折腰’。归年哥,方才你也见了,你说尚知公主跳得如何?”
“自然是好。”归年平静地答道。
“那尚知呢,容貌如何?”雁书又问。
“花容月貌。”归年又答——生得尚知那样,说“花容月貌”并不为过。
雁书听了归年的回答,脸上浮上笑意——看来归年对尚知有好感,岂不是有希望把他们撮合在一起?是了,要多制造机会让他们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