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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兮祸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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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清晨的第一声蝉鸣叫醒了熟睡的长安城。喧闹至深夜方才归于宁静的街道,此刻又渐渐人声鼎沸了起来,人们从纵横的街道旁一个个小格子中踏了出来,开始新一天的惨淡经营。这样充满活力的国都是一个王朝繁荣久安的象征,所有置身于此的大汉子民无不在这摩肩擦踵与骄阳似火中感到欣慰与自豪。人们宁愿大汗淋漓头昏脑热,也不愿再见那硝烟战火一眼。即使生在盛世,他们心中对战争的恐惧仍是像塞外草原上的夏日野火一般,无法平息。
此刻,谁也没有功夫注意到坐在街角高楼屋顶上的少女轻轻“啧”了一句,然后飞身向下一跃,如燕子一般悄悄落了地,没有惊动一片砖瓦。少女身着一身象牙白,披着件长及脚踝的灰色薄纱,薄纱下依稀可见那还未完全成型的曼妙身姿.她不戴任何妆饰,任由长发懒散地流淌于腰间。只是这如瀑布般的长发,却在阳光下散发出了与众不同的棕色光芒。路人乍眼看去,只以为自己的眼睛被太阳光给刺花了,汉族少女怎么会长着深棕色的头发?可再一仔细端详,少女的轮廓竟真带着些西域异族的特征:她的弯眉浓于柳叶,眼眶狭长眼窝微深,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竟透着些清冷的寒气;一双紧闭的薄唇衬于她那略显苍白的皮肤上,让人更感不可接近。这张脸能让人喜欢,却决计不会叫人欢喜。更为奇怪的是,少女虽像西域之人,却只像得了六七分,与那些踏着丝绸之路迈入汉土的异族商人一比,她反而显得像个汉族少女。
少女轻巧地穿梭于市井间,不一会儿便钻进了车水马龙的道路边一处闹中取静的大宅院。
“翕小姐,您总算是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您呢,等了有好一会儿了!”身着绿罗裙的丫鬟一见到她便着急忙慌地喊了起来。
白衫少女淡淡地点了点头,问道:“铜儿,老夫人今早好些没有?”
铜儿摇摇头,头上束着的两个双丫髻也随之摇晃了起来:“老夫人今早仍是颗粒不进,还说着胡话呢。您回了老爷后就快去瞧瞧吧。”说话间,铜儿那双铜铃似的圆眼睛已噙满了泪水。铜儿是霍翕的贴身婢女,爱哭更爱笑,她的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因而霍翕并未在意她的眼泪,只默默蹙了蹙眉,猛吸了一口在太阳的炙烤下已变热了的空气,脚步并无丝毫加快地朝老爷的书房走去。
少女原来名唤霍翕,是当朝霍太尉家的七姑娘。只因“翕”与“七”谐音,且霍翕并非太尉亲生,乃是养女,所以家里人都只称她“翕小姐”,而非“七小姐”。太尉府上上下下虽然都知道翕小姐并非亲生,却也无人敢犯她,因为太尉对她宠爱有加,也因为霍翕自己生性冷淡,仿佛心中随时宫闱深深,戒备森严。
霍翕信步绕过层层的亭台楼阁,走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走到宅院深处的太尉书房。走进书房时,太尉正和对坐之人低声谈论着什么,见霍翕进来,话音戛然而止。霍翕笑了笑,喊了声“爹”,装作没有发觉方才有段秘密的谈话被突然中断了。
“翕儿,怎么才回来,又跑到城楼上看日出去了?”这位叱咤沙场的大司马大将军身材魁梧,满面虬髯配以炯炯如利刃的眼神,不怒自威。而此刻他的面容中却闪露出了一抹难得的温柔。霍翕轻笑一声,点了点头。此刻她眼中的防备似乎也松懈了一些。
“快见过你田伯父。”霍翕抬眼看了看面前坐着的这位似有耄耋之龄却仍器宇不凡的老人,低下头行了个礼,轻声叫了句“田伯父”。
“田大人,这便是小女,霍翕。”霍翕没见过这位田大人,但她猜想满朝文武中能让爹爹如此恭敬相待的“田大人”,也只有当朝田丞相一人了。霍翕不似其他深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懂女红不谙世事。她自幼便爱独自溜出霍府去看外面的大千世界,仿佛她本就不属于这金丝雀的牢笼。霍太尉也对她格外纵容,不仅任她四处乱跑,还请了先生教她读书教她习武,且常常与她切磋朝政。府中上下由老夫人到姑娘小姐无一不反对将军的做法,可一向宽厚随意的太尉在这件事上却显得尤为固执己见。
“霍翕,霍翕,,,”田大人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然后悠悠地叹了口气,“这名字,是霍大人您取的?”
“正是。取和顺、宁静之意,只望小女此生能安安稳稳,无波无澜。”霍大人这几句说得情真意切,音调似乎还因为哽咽而略有些颤抖。霍翕歪了歪脑袋,也并不多问。
田大人又是一声叹息,道:“怎么不取个柔美些的名字?”
霍大人回答道:“本来有先生取名‘婉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只是我们霍家世代习武,家中女眷虽非各个巾帼,但也不可脂粉味过重。因而改单字一个‘翕’。”
“好啊,好啊,好啊,”田大人连道了三声好,但他的语气分明是在说“不好,不好,不好,“福兮祸兮,终有定数。‘翕’字寓意好,坏就坏在贤弟你这个姓上。只盼‘霍翕’不是‘祸兮’啊!”
霍太尉听罢此言,如石像一般凝固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此刻他的心似是被无数双手生拉硬扯着拼命往下沉。他竟真是从来没有意识到‘霍翕’与‘祸兮’同音。
“田伯父,爹,”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霍翕突然开口说道:“福祸相依,祸兮焉知不是富兮?且若命数如此,躲得过‘祸兮’,却也难逃‘惋惜’,姓名岂能当做命运?”
田、霍二人阴雨遍布的脸色此刻终于有了些缓和。田丞相心中暗赞小姑娘的沉稳老练,区区几句便打发了他们二人心中的郁结,如此一来所谋之事便有望了。而霍太尉却在欣慰之余,感到了一阵心疼,一种父亲因在女儿身上找不到同龄人本该有的天真烂漫而带来的心疼。这种感觉如绵绵密密的细针戳在霍太尉心口,虽不强烈,却也是种钻心的痛。
说是“打发”,其实一点没错。霍翕虽然不解父亲与这位素不相识的田大人为何对自己的姓名如此看重如此纠结,却也不愿知道太多。她对生活中出现的大部分谜题的态度都是一笑了之,不去追问。说她不求甚解并不准确,其实她只是漠不关心。方才霍翕出言相劝,只是想打破空气中压抑得让她几乎窒息的气氛。她讨厌沉默,沉默有时比囂叫声更加刺耳。仅此而已。
但她本应该去追问的,她应该去挖掘的。如若她理解了田、霍二人忧虑背后的隐情,恐怕日后许多事就也能被避免。只可惜,她生来便少了几分“好奇心”。
“你去吧,”太尉摆摆手道:“去老夫人那儿看看。”霍翕心里念着老夫人,早就无意多留。于是她辞了二位,便匆匆往老夫人处赶。此刻她的脚步已不再如方才那般慢悠悠了。
她轻轻走进老夫人的卧房,见到五小姐霍瑛与六小姐霍桢已比她先到了。霍翕轻声唤了句“五姐,六姐”,便径自走到老夫人榻前。霍桢鼻腔中发出了一声轻哼,霍翕也装作没有听见。
老夫人面色苍白,沟沟壑壑的皱纹仿佛想将她憔悴的脸割裂开来。她今年开春时躺上病榻,便几乎没再离开过。恐怕因为年事已高身体开始衰竭,所以她这病竟是没有大夫能医好,只每天靠着人参燕窝来吊着那一口气。
“老夫人,听说您又不肯吃东西了?”霍翕嘟了嘟嘴,假装生气道。只有在老夫人面前,她才能还是个孩子。府里老夫人和老爷最疼霍翕,而其他人都只把她当外人,她自己其实也只把自己当个外人,从不造次。
老夫人摇摇头道:“不吃,天天吃那些个东西,嘴里没味道。”
霍翕嫣然笑道:“老夫人,这话被府外面那些个人听了,可是要气得跳脚的。多少人想尝这一口人参燕窝,还尝不着呢,只能去偷去抢。您倒好,还嫌弃它们没有味道。您不吃呀,我赏给门口那几个眼巴巴望着咱们府内想讨口饭吃的小叫花子们去。”说罢,她又转身对一旁呆杵着的小丫头道:“钏儿,把老祖宗的药给我。”
霍翕接过药,舀起半勺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将勺子递到老夫人嘴边。她也不开口,也不再劝,只直直地盯着老太太的眼睛不动弹。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终于张了口。
钏儿拍手笑道:“还是翕小姐厉害,我们怎么劝老夫人都不肯吃。原来费了那么多口舌,还不如小姐您这么一瞪眼有用。”
霍桢鼻腔内又发出了一声刺耳的轻哼。老夫人和霍翕仍旧装作没听见。毕竟这样的哼唧声,她们每天不知要听到多少回。
霍瑛道:“好了,老夫人终于肯吃药了,我们也能安心了。六妹,七妹,咱们走吧,别打扰老夫人休息。”
老太太半闭着眼,缓缓道:“明日是个大日子,你们可要好好准备。”
霍瑛回答道:“放心吧老夫人,都妥当了。”
老太太闭上眼睛不再开口,仿佛说那几句话、喝那几口药已耗费尽了她的全部力气。三姐妹行了礼,一齐退了出来。
身后的门一合上,霍桢便开口道:“五姐,以后你口齿可要清楚些了,‘七’和‘翕’总该分分清。咱们霍家六个姑娘,哪里来的七妹妹?”霍翕闻言,只是站在一旁微笑。这样的挑衅对于她来说,总显得有些幼稚可笑。
霍瑛尴尬一笑,道:“七妹妹也好翕妹妹也好,都是我们的好妹妹,”然后她不等霍桢开口反击便转而对霍翕说:“妹妹也该好好准备,明日之事我虽知道你并不重视,但也不该怠慢。”说罢,她便推搡着霍桢快步离开了。霍桢的冷嘲热讽仍是顺着她们离开的方向伴着热风飘到了霍翕耳边。她仍挂着方才那般一丝不苟的微笑,抬头看了看晴空中漂浮着的几丝可怜的云彩,转身离开了。
明日是个重要的日子,而她偏偏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