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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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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的时候,却不是在往常那小榻上,身下暖和得很,老子晕晕乎乎睁开眼,是个有点儿眼熟的房间。老子打了个呵欠翻身,想继续睡,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又睁开了眼。
呵呵,呵呵,这不是,张副官的卧房么……
老子一个激灵醒了,瞅瞅自己——化了原形,圈在他心口,睡相……十分难看。小军官鞋都没脱,半靠在床头闭着眼,见我动弹,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老子。
末了,伸手顺了顺老子的毛,又叹了口气。
他将我抱起,送到书房的小榻上,今儿天气甚好,日光透过窗照在身上,老子舒服得只想打滚儿。
张副官在我头上轻抚了抚,不说话,半晌低声道:“你再睡会儿吧,我去出操了。”
却再也睡不着了。
待他走了,我便翻身化了人形,在那小榻上,呆呆地坐了许久。长沙城这么大,繁花似锦的地儿多了——却好像,再也没有比这一席之地,更好的地方了。
心里头闷闷的,说不出的难过。
老子好像,真的不想跟张启山困觉了。
张副官再没去过那醉红楼。
每天都回来的不晚,偶尔竟还拎些小点心回家吃饭,回回都有老子魂牵梦萦的——臭豆腐。我俩并肩坐在小榻上,一人一块挑着吃。
月光白玉一样,照下来。安静极了。
他眼色同月光一般温柔,间或看着我,像是有话同我说,最后却总是,欲言又止。
像这世上最有耐心的一个人,在等我的心意。
我低下头看腕上的红绳铃铛,抬指点了点。想起师君说过的话——她说我若是有一天生出私情、贪恋红尘,要是下定了决心,就叫这赤霞铃抽了我归于仙家的那一魂一魄,还回她泰山洞天去。此后便在人间,规规矩矩地做一只白毛小狐狸,生老病死,入那轮回吧。
不想跟张启山困觉,倒想跟张副官并肩吃一块臭豆腐,这算不算,生出私情了?
我若是想与他鹣鲽相眷,硬要做一对烟火男女,我犯了戒律的天罚命舛,都会应到他头上。运途挫折能湮灭多少深情爱恋,我不知道。
总有一天,他会老、会死,若是到那时他又觉得此生有憾了,情何以堪?
可抽了仙魄、没了人身。一个人,又怎么可能跟一只狐狸,长相厮守呢?
老子的心里,更难过了。
倒也不是没有喜事的。
我与尹新月胡闹了那一晚后,新月倒是同张大佛爷俩人卿卿我我起来了,如胶似漆地甜得很。张启山吩咐了张副官,说是要准备准备,不日便上北平去,向新月饭店尹老板正式拜帖提亲,再将尹大小姐浩浩荡荡地迎回来。又托付了解九爷与红二爷,要在长沙城,将喜事风光大办。
小夫人买了好多臭豆腐来寻老子,我瞧着她唇角飞扬、掩不住的笑意,眼角眉梢都是甜的。她虽不算苦尽甘来,却也是全心全意、终偿夙愿。
这世上呀,应是有许多事,不问缘由、全凭真心的吧。
真是极好的。
可长沙开往北平的那列火车,终究却没能启程。
日本人占了岳阳后不久,得了裘德考搜集的长沙城布防情报和工防图,往长沙城,投了第一颗弹。
张启山调了长沙守卫军的全部兵力,打开营门无限量地收兵。又叫人把长沙城下防空洞的二十一处入口全都开了,将长沙城内还未来得及逃出去的百姓,疾而不乱地、全数藏了下去。他带着兵,一路在城里搬运物资,另一路将营地扎在长沙城北、新墙河南,与日本人两相对峙。再打了加急电报往重庆,要求增援。
苦苦抵抗了十多日后,重庆方面终于来了回信,竟是要求张启山尽快撤军,放弃长沙城,保存兵力一路退回四川境内去。
他们叫长沙城的天,丢下长沙城的人。
张大佛爷一把火烧了那狗屁电报,将肩上的章摔了,往城北的营地,又送了十卡车炮弹。
老子赖皮狗一样,捏着隐身诀在张副官的车里藏了半个多月,他每每刚寻着老子一点踪迹,便又叫我逃了去,气得骂娘。
可这日傍晚他回城内守备营地时,老子趴着车窗偷看他,他像是受了伤,额角挂了彩,我隐身随他进了营帐,他一脸疲惫地蹲在门后半天没有动弹。
四下无人,老子心头又软又痛,实在忍不住,悄悄地、走到他身后,伸手要去抚。
张副官突然一把回身捏住了老子的手腕,定定地看住我:“别挣!”,老子被他语气吓着,一时竟不敢动了。他停了手,看着我,复又叹了口气。
“现时还没到烽火连天的时候,你赶紧,隐个身、回山里去吧,山里想必应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他眼里全是老子看不太懂、却看得心发慌的光,我抵死咬着牙,瞪着他一个字也不说,他伸手推我。老子纹丝不动,只那么山崩地裂也摇不散地、瞪着他。
好似过了一个地老天荒那么长,长到星月都挂上了树梢。
他忽然闭上眼,心痛般大叹了一口气,一把将我捏进怀里,铺天盖地地,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