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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告白 ...

  •   柏原像被风刮过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神色紧张。
      他刚下班。一整天想着爸爸会如何对付云修,所以下午的会议上,新主任讲了什么,全然没听进去。似乎还询问几句工作进度,他都不记得自己是否作了回答。
      他紧踩油门,一路狂奔,快到家时,看到爸爸的车子与他擦身而过。
      他大跨步走上二楼,刚好看见从书房出来的云修。他面色平静,像是在做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柏原试着拿走他手中的文件,云修没做任何抵抗。
      两人站在走廊上,仿佛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就这样默默对视,没有一句交谈。
      似乎不用借助语言,就能洞察彼此的想法,又似乎,他们之间,已没有说话的必要。
      柏原拿起资料,随手一甩,他拉着弟弟离开。
      身后的资料翻飞,像白色蝴蝶跌落在织着繁复图案的地毯上,昏暗中,扬起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灰尘颗粒,那些长得怪异形状的颗粒,像极了鬼魅。
      柏原来到房间,找出一只旅行箱,猛地打开衣柜,开始一件一件往箱子里丢。
      要在平时,云修肯定不让他这样做,但今天,他只是冷眼看着他略带疯狂的举止,不发一言。
      这一天,总会到来。
      柏原粗鲁地丢着衣服,转身发现箱子已经满出来,眼神沮丧,像打了孩子之后又心疼,重新把衣服抱出来,一件件整理着放到箱子里。看到一条褐色暗纹的围巾,他微微怔了一下。云修也看到了,只是偏过头去。
      十九岁那年的冬天,柏原特意来到学校,带他出去吃饭。临近圣诞节,街边的玻璃橱窗上透出暖暖的光芒。
      路过一家店,柏原突然说:“我挣钱了,该给我们云修买个礼物了。”
      云修对礼物没什么期待,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物质。但柏原硬是拉着他挑选,拗不过,只好随意挑了一条围巾。
      柏原说,你自己要挑便宜的,到时后悔的话,我不负责哦。
      云修没有后悔过。每当戴上这条围巾,都能感受到哥哥的温暖,就像冬日橱窗里的灯光。往昔的时光不再,这份温暖,似乎也将湮灭在冬季的冷风中。像那橱窗,夜阑静,灯火熄灭,它最终仍会在夜色中冷却成冰。
      往事不可追,是时候说再见了。
      柏原已经把箱子塞满,再想往上放时,已没有任何空间,连塞双袜子都不行。他使劲挤压,但很快,衣物又高高耸起。
      他有些颓靡地望着衣柜,开始拼命寻找另一个箱子,寻而未果之后,发狠似地压着箱子上的衣服,看到它们再次无情弹起,他砰一声,猛地扣上箱子,像在拘禁一个再也不愿意看到的人,愤怒地锁上。他喘着粗气,像是刚经历一场战斗。
      “这里的东西,我都不想带走。”
      柏原吃惊地望着他:“不带?这么冷的天,要怎么过?”他心底的压抑爆发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道他房里有监控啊,为什么还要撞进去!”
      云修想:原来如此。在赵医生告诉他复仇之前,他从来不在意跟自己无关的事。
      “如果你不这么莽撞,不轻易听别人的怂恿,他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呢?我明明告诫过你。”
      云修泠然道:“你不过自欺欺人。总有一天,不是昨天,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他早晚都会知道。还不如,早点结束,早点抽身。对彼此都好。”
      柏原盯着他,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
      这种话是这么轻易就能说出来的吗?好像只有自己在承受艰难,于他,反而是一种解脱,是轻松自在的。这让他心里略略失落。
      云修的心境,也如这小小的箱子,拒绝装载更多的东西,就连仅有的这些,都带着不耐。自从发布会过后,自己在云修心里好像早已一文不值了。
      对彼此都好,不知道好在哪里?
      他是断然不会好的,而爸爸那句凶险的话语还在耳畔萦绕。他以为离开这是非环绕的家庭,是真的可以安然离开吗?
      “能晚一点就是一点,这一点,对我来说,很……”他抬头看看云修,看到他一脸孤绝,就没再说下去。
      临走,柏原拿起那本爱德华。云修表情疲惫:“这本书,不需要了。”
      湖滨大道上的路灯,向着未知的地域弯弯曲曲延伸。
      云修坐在后边,灯光像检视的目光在他脸上拂过。过了这么久,他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
      但他既没感到高兴,也没感到轻松,他心底的黑暗,如这凝滞的夜色,搅不开、洇不淡。
      车子在一家连锁宾馆前停下。院门狭小,里边的场地倒很宽敞,足够供入住的客人停车。一栋三层小楼,挨挨挤挤的窗户,间或透出灰白的灯光。
      柏原想过找家高档点的,知道云修爱干净。但想到程式跟许多大酒店有来往,最终还是开到立市区远一点的地方,认为相对要保险一些。
      柏原来到前台,拿起一张宣传单页看着。直到云修过来,那个戴着黑边眼镜的女孩才问:“单间,还是?”
      柏原替他说:“单间。”
      “好的,请出示下身份证。”
      云修摸出身份证,回避柏原的眼神。
      女孩身后的三个时钟,显示着不同地方的时间。那些巴黎时间,也许从来就不曾准过,但房客不会无聊到想要去验证。
      当地时间,只对当地的人有意义,别人的时间,他们懒得关心。他们围绕着自己的时钟旋转,像一匹木马。别人也像一匹木马,旋转在自己的空间里。
      即使是分别,在时光的冲刷下,也能转瞬即忘,开始学着适应自己的新轴心。
      房间不算小,一张板床,两盏壁灯,其中一盏像被人袭击了,耷拉着灯罩。一开门,就闻到一股带着霉味的潮气。
      柏原放下箱子,忙着在墙壁上找换气按钮。卫生间很小,镜子边缘被水渍侵染,一条蚯蚓般的锈迹爬过。
      拉开窗帘,看到紧扣的铰链,柏原安心了点。云修想开窗透气,柏原望着下面宽阔的水泥地面,叮嘱道:“开一下就关上啊。”
      三楼,对于有目的的人来说,不算很高。他不希望有人从底下爬上来。
      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云修看了下被子,像在看有没有污迹。
      柏原想起他最怕白色。他的被套被单和家具都以蓝色为主,除了那个天花板。想到他今晚就要在这一堆白色里入眠,忍不住要问:“你会害怕吗?”
      但他并没说出口。云修早已无事,专心看着他。
      柏原装不知道。
      “你可以走了。”云修终于说。他脸上要是没表情,就是眼下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
      柏原说再等等,重新检查门和衣柜。衣柜是开放式的,上面除了几个简易的衣架子,什么都没有。看到衣架,柏原才想起来,晚上衣服要挂哪里?
      云修等他转悠完,再次催促:“现在可以走了。”
      柏原想到什么,又跑去关窗户。
      云修说我嫌闷。
      “荒郊野岭的,还是小心点好。”
      云修没有反对。他像一个要出门的妈妈,什么都放心不下。
      柏原一直都这样,想要处处显示自己的兄长气概,原来,这种特质也有惯性,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等到再也找不出新借口,他才萎靡不振地出去。
      两人再没有一句话。
      门在身后关上。
      柏原在原地站住。
      这扇门,仿似一扇利刃,将两人的脸,两人的心境,两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无情地斩开。藕断,也无丝连。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
      云修问是谁,没人应。
      一会儿,他看到门后面露出云修的脸。
      柏原语气不快:“你怎么能随便开门哪?”
      云修就要把门关上,柏原用手抵住,笑笑:“如果是坏人,根本不会等你把门再关上。”
      “说的是你自己吧?”
      柏原腆着脸:“我就想试试你的安全意识。这样轻信别人,会吃亏。”
      “你也是别人。”说着又要再次关门。
      柏原连忙恳切地要求:“就一次,能不能让我进去?”
      云修无奈。如果说他跟柏原最大的不同,也是这点。他动不动就想逃开,哪怕是舍不得,也要忍着痛抛弃,躲到安全的角落后再来舔舐自己的伤口。
      柏原要积极得多,执着得多,他只想着抓住要逃离的他,哪怕只能抓住一瞬,只能抓住几根羽毛,他也不放弃,宁可抓不住,再对着天空中的飞离的影子发呆。
      柏原拍拍床,重新打开窗户,很有气概地说:“你怕潮气,先透透风。反正有我在,不用怕。”
      云修却问:“你说的晚一点,再晚一点,就是指这个吧?”
      柏原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云修揪起被子一角,像拎着被子的耳朵说话:“这没任何意义。我不是你弟弟,你也不是我哥哥。天冷了,也晚了。坐一会就回去吧。”
      柏原心想,说得我好像是来串门的:“我们难道不算朋友吗?就算没有法律上的关系,但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你还是可以见我,我也可以见你。”他尽量语气轻快。
      “别人可以,我们不可以。严格来说,我们是仇人。”
      柏原哑口无言:原来,他什么都清楚。
      是啊,爸爸纵火烧死了他的父母,他们不可能做朋友,只能是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云修此刻能平静面对自己,算是极大的恩惠了。
      他刚才下去,在旅馆下面转了一圈,走到院子里,猜想哪个是云修的窗户。发现每个窗户都差不多,就黯然回到车里,按下启动。
      刚准备放下手刹,心绪难平,熄掉火又钻出车子,倚着车门,张望着这旅馆。
      人的情感就是这样,越想割断越难了断。他不知道云修在他心里究竟占多大比重,他回忆着身边每一个人,最后得出结论:离开他们,他照样能活。但如果没有云修,感觉心里被挖去很大一块,很快就会失血而死。
      纠结再三,他重新走进大厅,没顾上前台小姐的视线,再一次上来。
      他此刻坐在这里,也意识到这么做意义不大。
      云修从小就固执,他没有能力掰转他的想法。也知道他一旦决定,就再难回头。但如果自己不上来,可能会更难受。
      思考良久,他低声恳求道:“今晚让我留在这里,可以吗?”
      也许,这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晚了。
      “回去吧。”
      柏原的语气几近哀求:“云修。”
      以前,犯错时,求原谅时,想让他改变主意时,想“祸害”他时,想提出要求时,高兴时,难受时,喜欢时,赞叹时,他都是这么叫他。
      往昔的情景突然浮现,海浪一样滚滚而来。
      云修不愿让他留下,是怕他看见自己的脆弱,怕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但柏原看着他,眼神哀婉。仿佛再不答应,就会立刻死去。
      两人睡在一起,中间留出很宽的通道。这中间仿佛隔着一堵隐形的墙,将他们隔开来。不是亲兄弟,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亲昵,不能有说有笑。
      柏原试图靠过去,云修警惕地望着他。他的眼神,让柏原想起院子里满是硬刺的月季花。
      风吹动灰色的窗帘,换气扇的噪音很响,柏原为活跃气氛,跟脸朝外侧睡着的云修说:“还以为在山洞里呢,呜呜地响。”
      没回答。但柏原知道,他并没睡着。
      “如果有来世,你想变成什么?”
      “睡觉。”
      但柏原没理会:“我想变成树,森林里的树,安静地看日出日落、云聚云散。重要的是,旁边的树跑不了,不管他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云修一怔,心里说:傻瓜,傻瓜!默念了许多遍。不要说来生,就是今生也已是奢侈。
      “你还想去森林里盖个小木屋吗?”
      “睡觉!”
      “所以有人才说,童话是成年人的噩梦,我们都回不去了。”
      “……”
      “云修……”
      云修忽地坐起:“你不想睡,就回去!”
      “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不觉得这事能改变什么,是对是错都是他们的事,你凭什么要把这种错压在我身上!”
      云修冷笑:“难道,你就没把错压在我身上?我可以忍,什么都能忍,所以把什么罪都推到我身上!换做你,只是这样,你就受不了啦!你爸爸对我父母的做的事,骇人听闻。你之所以还能安安稳稳地睡在我旁边,就不想想原因么?你就不考虑我的心情,只管自己高兴?做人不要太贪心。”
      柏原被他前几句话说得冷了下去,听到后面一句,立马反击:“我怎么贪心了?贪名,贪利还是贪其他?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没贪过!”
      气氛骤然微妙。
      在云修惊诧的目光中,他的话凝结成冰,散落成珠。
      一颗,一颗,落在另一个人的心上,轰然碎裂。满地晶莹,无法捡拾,只一种凉丝丝的微疼,带着颤栗钻入肌肤。
      云修躺回去,不愿再说。
      空气像一汪池水,搅乱之后又恢复平静。
      云修背对着柏原,心中并不宁静。多可笑的直觉啊,他二十二岁了,才找到自己的家,但那个家,早已跟那些古旧废墟没什么两样,无处可回。
      二十二年来,他偶尔心动,偶尔遐思,却被自己生生压制下去,总认为这是比原罪还要荒唐的想法。他不懂爱情,所以得不到爱情。他把自己偶尔越轨的想法归咎于自己的寂寞和无知。
      柏原这话,只是他一贯的说法,他说话做事,不喜欢瞻前顾后,哪怕说出来之后让人尴尬。自己对此居然还会心潮起伏,真是匪夷所思。
      而柏原,虽然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话暧昧指数偏高,但看到云修没有半点反应,却也有些失望。
      开弓再无回头箭,说过的话收不回来,逝去的感情也难再收回。
      他重新开机,看到很多未接电话浮在界面。佳琪在每个地方都留了言,微信、微博、□□。新科技时代就是好,只用检查这些信息,就好像感觉她找遍了全世界。
      他想起那一晚。对云修来说,没有电话,没有信息,看着沉默的手机,认为自己被遗忘。可实际上,他一直在大风中到处寻找,这种寻找,不像佳琪的方式,让人一目了然。
      感情,会像地面上江河,明目张胆地汹涌奔流;也会像地下暗流,涓涓流淌,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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