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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六 江上连桥堤上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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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你了。”
陆小凤扯过椅子坐下,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本也想坐在床边,但屋里只有一张椅子,燕歌还在门口站着,只好又打消了念头。
“两件事。”他平缓道,“柳伯父谢世后不久,柳家收到一副挽联。”
燕歌神情一动,不待接口,却是陆小凤抢声道:“江上连桥堤上柳,一梦烂柯恨天留?”
燕歌自是十分意外,花满楼也有些吃惊,怔了片刻,才无奈道:“还是你说吧。”
陆小凤这回总算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我的请柬是从一个死人身上拿到。”
燕歌道:“谁?”
陆小凤道:“‘青云刀客’狄青云!”
巧得很,这名字燕歌刚好也认得——又是去过云中岛的幸存者!
“他也死了?”燕歌不禁皱眉。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大约是三月中,我在荆州关兴楼喝酒,遇到了一个烂醉的男人。”
陆小凤当然不认得他这个人,却认出了男人放在手边那把泛着青光的长刀。
“再上两坛!”男人将碗重重一磕,大声叫道。他显然有极重的心事,须发凌乱,形容憔悴,眉宇间纠缠着痛苦之色。
店伙计经过陆小凤的桌旁,忽然便被顺走了酒坛。
酒已不在伙计手里,却还是送到了要酒的客人桌上。陆小凤的人也已坐到了客人对面。
男人掀起眼皮打量他,眼里虽有三分醉意,眼神却依然锋锐而警醒。他看来并没有真的喝醉。
陆小凤微笑着,开口道:“狄青云?”
男人道:“你认得我,但我不认得你。”
陆小凤道:“你不认得的人有很多!”
狄青云大笑道:“你是来找麻烦的?”
陆小凤道:“我是来喝酒的。”
狄青云摇头,道:“你还是来找麻烦的。”
陆小凤挑眉道:“听说青云刀客一向待人豪爽,交游颇广,难道竟是虚言?”
狄青云道:“年轻人,我喜欢你,如果放在半个月前,我一定请你喝酒。”
他口中说着,却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将它推到陆小凤手边。
陆小凤笑了:“那现在呢?”
狄青云道:“一个快死的人,又怎么能再交朋友?你要和一个快死的人交朋友,岂非正是自找麻烦?”
陆小凤道:“听起来好像的确是这样。可谁竟能杀得了青云刀客?”
狄青云道:“他自己!”
陆小凤还想问他,他却伏倒在桌上,不再理会。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哈哈,哈哈哈!”男人发疯般笑着,喃喃道:“当年你可想过会有今日?我们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这就要还了!”
“不该拿的东西?”燕歌皱眉道,“莫非是与云中岛有关?他说的‘你’又是指谁?”
“也许是他自己,也或许不止一个人。”花满楼道,“燕兄,说书人有没有告诉你乔庄假死的详情?”
燕歌道:“没有。乔庄就定居荆州,你这么一提,倒是有些蹊跷……难道他们也认识!”
陆小凤忽然道:“你们觉得说书人是什么意思?”
燕歌冷冷道:“他知道的只怕要比说出来的还多很多,却在这里装疯卖傻。”
花满楼道:“更像在隔岸观火,但又的确是帮了我们。我一点也看不透他,之前他从伙房离开时,我连风声都没有听到。”
陆小凤动容道:“连你也听不到?”
花满楼道:“连感觉都感觉不到!”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呢?”燕歌问陆小凤,“狄青云又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杀死狄青云的是一把刀,他自己的刀。他瘫坐在客房正中的椅子上,神情诡异而扭曲,又似痛苦,又似解脱;右手握着黑布缠裹的刀柄,刀身穿透胸口,鲜血洇湿了大片衣襟,此刻已经凝固发黑。
官差还没有来,陆小凤也不想等官差来。他径直走到尸体旁边,掀开眼睑。印堂泛黑,眼底乌青,他死前的状态看来并不很正常。
狄青云背心透出的刀尖上,还挑着一张红纸,陆小凤取下观视,便是同柳家收到的内容一致的挽联。他嘀咕一声得罪,又伸手去翻他衣物。
几两碎银子、几张银票、一封请柬和一封信。
请柬自然是云中岛的请柬,和其他所有的请柬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信是一张折叠齐整的纸条,洁白硬实的好纸,边缘却柔软皱黄,好像是被主人长久揉捏,汗渍也浸入其中。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
“尚书礼未死,速至一叙。”陆小凤道,“署名是柳湖东。”
他从怀中取出一红一白两张纸,递给旁边的花满楼。后者接过去,凑近鼻端,仔细地闻了闻,眉头便皱起来。
陆小凤肃容道:“怎么,你闻出什么味道?”
花满楼道:“汗臭味。”
陆小凤的表情又变得十分滑稽。
燕歌闷咳了几声,强自板起脸,道:“尚书礼,是哪几个字?”
陆小凤道:“《尚书》的尚书,《礼记》的礼。”
燕歌道:“这名字听起来倒很有文化。”
花满楼又抚过那张红纸上的联,道:“纸墨和柳家那副联都一样,字迹也很相近,应当是由一人所写。”
他们应当一起加入公门。燕歌想。不然真是太过屈才。
陆小凤道:“我从荆州到了嘉兴,却发现柳湖东连棺材都已入土,只好又匆匆赶来陵水,好险没迟到。”
燕歌冷不丁道:“我记得你之前说,你是个怕麻烦的懒人。”
陆小凤还没有反应,花满楼却已忍俊不禁:“他是个懒人没错,可惜却又养了只猫。”
燕歌不解道:“养猫?”
陆小凤指着自己的胸口,苦笑道:“那小崽子调皮得很,总喜欢挠我的痒。”
燕歌明白过来,轻哼一声,冷笑道:“好奇心害死猫。”
这句话当然每个人都知道,但真正放在心里引以为诫的人却不多,能克服好奇这种本能的就更少。陆小凤看来不能,燕歌也不能,他还希望做个明白鬼。
花满楼道:“正好,我要说的第一件事,便是这副挽联。”
燕歌沉吟道:“江上连桥堤上柳,一梦烂柯恨天留。后半句好像是说,一个失踪多年的人回到人世,只恨上天为什么没有让他去死。‘烂柯’本是古时传说,说晋时有一个樵夫,误入山中观仙童下棋,再回到外面,却发现斧头的木柄已经腐烂,人间已过去了很多年。至于前半句……”
花满楼道:“我想,指的应当是人名。”
“人名?”仿佛有灵光一闪,燕歌恍然道,“江上连桥堤上柳……是,江锋余、尚书礼、乔庄、堤,狄青云、还有柳湖东!”
陆小凤慢慢地点着头,道:“他们当年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个尚书礼也许就是受害者。他们以为他死了,他却没有死,所以他们才要会面商量对策。”
花满楼道:“而且这些年来,他们之间恐怕很少联系。狄青云一向行踪不定,传书很难送到,也许他是先去找了乔庄,却没有找到,反而找到了柳伯父的信。”
燕歌道:“那信也并不是给他,而是给乔庄!”
陆小凤道:“但他却没有想到,也可能早有预感,会在见到柳湖东前就遭了毒手,柳湖东也死在其后。”
花满楼叹道:“柳伯父之死牵扯颇多。柳姊和我二姐多年交情,云修与我也是好友,可能他们在那时便有了考量,讣告是绕过花家客面,直接送到了二姐手里。二姐于是只带着我同去了柳家吊唁。”
“家父走得蹊跷。”
披麻戴孝的柳云修跪在灵堂,背对着花满楼。他的脊背笔直,容色十分平静,平静到寡淡,眼底却沉郁,压成一片本不属于少年的阴影。
花满楼看不见他眼底的阴影。他只觉得气氛很压抑,甚至让人感到窒息。花满楼不喜欢这种场合,早在幼时娘亲病逝时便不喜欢。就像他不记得许多颜色,却始终记得那铺天盖地的白。同死亡相比,生命岂非总是要可爱的多?——无论高贵与否。
“他绝不是病逝。他有什么秘密心事,瞒着所有人,连娘都不知道。我无意中听到的,他对一个人说,他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天,说,总是要还的,可还不到时候,他不甘心。”
“一个人?”花满楼轻声地问。
柳云修道:“我没有见到他的人,也不记得听过这个声音。他的声音我没法子描述给你,只知道是一个不年轻的男人。”
花满楼道:“柳伯父死因究竟如何?没有查出中毒吗?”
柳云修涩声道:“没有。我向二伯姐夫他们提出剖验尸体,但他们不同意,便直接入了棺。”
花满楼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柳云修忽然道:“阿姊有没有和你们说起一副挽联?”
花满楼道:“挽联?”
柳云修道:“不知是何人送来,一张血红的纸,上面写:‘江上连桥堤上柳,一梦烂柯恨天留’。”
这听起来并不是善意。
他沉吟一下,又道:“还有,我们在这之前还收到两封请柬。云中岛的请柬,花兄可有听说?”
花满楼道:“略有耳闻。想不到竟也寄来柳家……还在这关头。”
柳云修凝视着棺椁,慢慢地站起身。他的脸色苍白,抿成一线的双唇又展露某种悲哀的坚决。
“花兄。”柳云修转向花满楼,郑重地插手行礼,“世人只道花家欠柳家人情,但花家这些年惠及柳家许多,其实早已还清。云修今日只以朋友身份,请求花兄一事。”
花满楼扶住他的手臂,亦无比郑重地承诺:“如有需要,花七定当尽心竭力。”
“不,花兄。”柳云修却捉住他的手,“此事非同小可,甚至关乎生死。你且听我说完,再决定也不迟。”
“所以你来了,花二也来了。”
燕歌看着花满楼。
“柳湖东之死和云中岛有关,也是他告诉你?”
“不错。”花满楼点头道,“柳兄曾得到过只言片语,意思好像是说,柳伯父如今的成就,皆起源于三十三年前云中岛之行,而起始亦是终。”
他没有说柳云修是如何得知,当然也没有人会去问。深宅大院里的故事,通常都不欢迎好奇心。
“三十三年前的一笔债。”陆小凤道,“这船队里也许还有人,也像他们一样,牵扯多年前的恩怨。”
“却不知云中岛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花满楼道,“乔庄也许假死脱身,来到海南,也许就上了海南剑派的船,见到了江锋余。”
陆小凤淡淡道:“而江乐儿正是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秘密,才会被杀人灭口。”
花满楼道:“难道江锋余竟也袖手旁观?甚或……究竟是什么秘密,让这位江掌门下如此狠心,即便是一向疼爱的弟子,也宁要让她永远闭嘴?”
燕歌冷笑道:“他看上去确实很心痛。”
花满楼道:“听上去也很心痛。一个人的情态和声音,总得有一个作不了假。”
陆小凤道:“也许他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没有真的想杀江乐儿,乔庄却借机下了毒手,于是木已成舟。”
花满楼沉默片刻,忽然神情一动,“望”向门外。
司空摘星渐渐发觉,这船上的每个人都很有意思。
柳小少爷好像是个瞎子,他好像根本不是柳云修,柳月白很可能也不是柳月白。司空摘星好像已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他虽然从未与他们打过交道,但却偷过他们家的东西,因而也做过些调查。
他还发现这条船上的很多人明明认识,却偏装出不认识的样子。
就比如不久前,他看到柳月白从汪海涛的房间里出来,神情带着隐约的倨傲,而门里的汪海涛向她抱拳行礼,态度却很是客气。
司空摘星想不通为什么,越想不通,他就越要去想。他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先是看见陆小凤和燕歌他们回来,过不多时,又是那个蒋中明,一副好像死了老婆的表情,急匆匆冲进船舱,差点没撞倒路过的水娃。
他敲开了司空摘星和说书人的房门。
司空摘星很想听听他会和说书人说些什么,可还没有想好怎么做,就见斜对面的房门悄然打开,三条人影又溜进了他对面的房间。
看来倒还有人比他更八卦些。
“里面怎么样?说了什么?”
陆小凤小声问。
“还能说什么,问乔庄的来历,人现在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到。”花满楼叹了口气。他今天叹气的次数是多了一些。
“说书人说他也不知道。”
“蒋中明现在不说话了,说书人在安慰他……我们,要怎么办?”
陆小凤也有点头痛,敲了敲脑壳,道:“昨天他请我喝了杯酒。”
花满楼道:“很热情。”
陆小凤道:“你们觉得乔庄会在哪里?”
花满楼道:“他很害怕自己的秘密暴露,所以才会果断杀了江乐儿,既然如此,他或许和江锋余已有了矛盾……我想,他可能不会留在那条船上,但金九龄又说其他船上并没有多出一个人。”
燕歌道:“也许他本来就不是那条船上的人。”
陆小凤眼睛一亮,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不如你现在就去回报你们金总。”
燕歌皱眉道:“现在?”
陆小凤道:“现在!你不用管蒋中明,记得躲开江锋余就好,去看看你们金总的意思!”
花满楼却忽然面色一变,叫道:“等一等!”
陆小凤道:“怎么了?”
花满楼竖起食指,示意二人噤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刚才,说书人问蒋中明……他真的不知道江乐儿为什么会死吗。蒋中明说,他只知道乐儿从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脾气又急,火气上来就不管不顾,平澜剑使得比谁都凶。她虽然年纪还不太大,却时常护着师弟师妹,还带人去剿过老家的山匪。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陆小凤沉默片刻,叹道:“看来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之前在现场时,也有仔细地观察。”
燕歌淡淡道:“他有理智就好办,这件事背后的秘密须得慢慢调查。我去见金总了,告辞。”
燕歌回到尾船时,金九龄仍负手站在船头,只是身后不再有江锋余。
“如何?”
金九龄看他落下身形,不待见礼,便问。
燕歌将说书人含糊不清的描述交代一遍,又把陆小凤的推测大致讲了出来,只隐去江锋余的身份,改换成不解的疑点,最后再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说乔庄可能在其他船上。
金九龄看来果然已有计较,并未多言,询问过蒋中明的情况,又隐晦表示,现在还不是与江锋余对质的时机。
“对了。”金九龄沉吟着,忽然道,“你之前说,你的任务和此事有关?”
燕歌拱手道:“是,属下负责追查南湖柳湖东之死,他与江锋余和乔庄皆为旧识。之前和属下同来的那名白衣少年,就是柳湖东的独子。”
金九龄颔首道:“我记得和你一组任务的还有三人?”
燕歌迟疑片刻:“是。”
金九龄屈起食指,敲了敲船栏,道:“蒋中明与你同船,你便继续追查此事。”
燕歌道:“是。”
金九龄又道:“还有一件事。”
燕歌道:“金总请说。”
金九龄道:“司空摘星是不是在那条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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