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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喜欢他的那些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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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我都还会回想方士谦在微草训练室见着我那时候的表情,特别怂,特别搞笑。他把我拉到一边你说你怎么也来了,录取通知书给人吃了啊?
我推开他,整了整新买的衬衣和西装,用很严肃的表情跟他说:“方士谦同志,放尊重点儿,我是你们战队的经理。”
“放屁,”他特别不客气地说,“老板脑子糊了啊请你这么个十八岁的黄毛丫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余老板为什么答应了给我这个工作,不过那时候条件确实很艰苦,荣耀联盟的前景也没有那么明晰,投不起更多的钱,或者说难以找到一个优秀的经理人愿意投身吧。如果我晚一年,就在第一赛季之后,就一定不会得到这个工作了。
虽然这么说,我点到了“舌灿莲花”地步的技能也是帮了很大忙的。那时候还不是很老奸巨猾,而只是一个小老板的余先生,一定被我凄惨的身世打动了。
总而言之,我放弃了我根本读不起的大学,正式步入了社会,做微草战队的经理,一切从零学起,磕磕绊绊。而方士谦还没从家里挣扎出来,他一边在复读班挂着名,一边偷偷来战队训练。
那时候微草俱乐部也就是个挂牌,专供一支荣耀战队,多年以后她有了别的投资,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反正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一栋租来的楼里,四层,条件最好的是训练室,在装了空调的三楼,楼上是宿舍,楼下是行政功能区,其实也就那么三个办公室,一个给余老板一个给我,还有一个给我们唯二的技术人员,此外有一个可以跑跑跳跳的大厅,方士谦曾经在那里跟人踢毽子,一脸正气地强调中华毽是多么富有教益又轻松愉快的运动。底楼是食堂,规模不大,厨娘大妈好像因为家庭原因时不时就请假,我会掏工资出来请大家吃外卖。那时候并没有几个钱的工资,不过我吃住都有东家包了,暂时也没想过未来,不需要攒钱,花钱的地方也不多,就都用来请大家打牙祭了。大概常规赛半程的时候,老队长发现顶楼可以篝火晚会耶,大家就凑了一堆烧烤器材,还有一个队员从家里挪了帐篷来,不过数九寒天,并没有人在那个帐篷睡过。第一赛季结尾的夏天,我们小有点钱了,搬到了条件更好的地方,就是如今的微草大院,她的样子一直到第五赛季整修过后才有了变化。
第一赛季结束,微草的成绩还行,不过那时候牛逼的是嘉世和皇风,余老板、老队长还有我开秘密撸串会的时候,老板悄悄给我们比了个数字,说是嘉世赚到的,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老队长却好像很有数的样子,淡定地说没关系,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牛逼的。余老板说我们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困难了,打算开个青训营,怎么样?
于是那个夏天,微草和其他的很多战队,都开始开办青训营。
那一年的夏天是个生机勃勃活力四射的季节,我已经记不得那年的阳光到底有多不同了,模模糊糊带起记忆的只有每一个汗流浃背的日子,回过神来嗅到的却都是夏日繁花的芬芳。
唯一很烦人的大概就是方士谦了吧,他举着个计算器过来,说他帮我算过了,这一年的收入应该够我回去读两年大学了,办个贷款申请个资助啥的,第二赛季他也开始赚钱了,后续不够他借我。我白了他一眼,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开,他在后头扬声喊“好心当作驴肝肺”。
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
微草的第一届青训营,为我们带来了一个很厉害的毕业生,微草的历史永远铭记他,但那时他是我们的未来。早先他还在青训营的时候我亲切地叫他杰希,后来随大家叫他小队长,再后来就叫王队了。
老队长把微草整活了,王队把微草拉扯大了。
第三赛季,老队长退役,他出道,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跟他的魔道学者一起,什么都一肩扛了,往前飞,又高又远。
方士谦早先很不服小队长,他舍不得林队,而且觉得这个继任者太不客气了。不过我一看他就斗不过人家,根本不稀得说他傻逼。是啊我老骂他傻逼,但常说也很烦,我有了更多需要烦心的事。
步入二十岁,幼稚的外表随着得体的职业装、精致的妆容的到来而褪去,商业应酬谈判拉锯更多地派我出去独当一面,也没人会怜惜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儿,倒是想着怎么欺负你。
不过这些我都不怕,从小到大我都不怕交际,有天赋去搞这些人精儿,经验也有两年了。所以第三赛季当微草在众战队中开始闪烁的时候,余老板也没有考虑过要换一个经理,我虽然年轻,但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吹,不脸红。
还是有过那么几个难过的时刻,比如当时去拉一个饮料商的赞助,非要我喝酒,我喝红了眼,挽起袖子抬腿踩凳子,跟那个老板玩游戏,我喝多少他加多少钱,周围的起哄声响到炸裂,我也快炸了,最后是那个老板认输,说后生可畏啊这位小姐前途不可限量啊年纪轻轻要保重身体少喝点儿啊。真是放狗屁,早先灌老子白酒不要钱的时候没见你爱护年轻人。反正我拿着支票,把脚拿下来,整理好职业装,露出不知道是优雅还是蠢透了的笑容,说感谢您支持微草,我们不会辜负您的期待的,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有人不知道出于好心还是别的什么要开车送我,我拒绝了,推开他之后脱了高跟鞋,健步如飞地冲出酒店,在花坛里哇地一声吐出来。
后头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方士谦跟我说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就是个典型的醉鬼口气,说‘方士谦我喜欢你啊,做我男人吧’,吓死我了,大晚上的,我手抖得都放生了王杰希。”
他描述的时候神情还是淡淡的,并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我放弃了别的槽点,直接骂了他一句“没良心的混账”,他就认真起来,说你真记不得了吗,你都不怀疑自己为什么第二天没在花坛的一堆呕吐物里醒来?我望着他,正稍微有点感动之际,他说:“我找你回来的,顺便拒绝了你神志不清的追求。”
后来方士谦说那是他第一次拒绝我,其实不是,第一次是在我们初中毕业的时候,我欢喜地告诉他我得到了一个亲戚的收养,可以读高中了,羞羞涩涩地问他要去哪所高中啊,如果我也考上了可以……在一起么?有点含蓄,也不怪方士谦什么都没听得出来就没心没肺地回答:“看我爸妈塞钱把我往哪儿弄呗,我啥都考不上,没准儿,你别费心了。”后来我觉得他可能什么都听出来了,毛毛躁躁地拒绝掉了。
咳,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谈的事,后来他拒绝我的次数多了去了,我在他面前根本没有脸面可以讲,我也不在意,反正他在我心里也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大混蛋。
我竟然就喜欢这么一个人,追了他好多好多年。
第三赛季对微草来说是一个希望蓬勃又十分艰难的赛季,小队长是大家手心里的宝,每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有多优秀多耀眼,连方中二都服气了,别别扭扭地承认小队长“是挺厉害”。但大家配合不上他的节奏,团队赛打得一塌糊涂。方士谦耐不住,团团转,然后打电话给老队长,就得到一句特别激动简直老泪纵横的吩咐,说你们千万别把小王放跑了啊,谁买都不能卖啊!
我回头看小队长,他皱着眉坐在晨光里,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跟余老板说:我不会离开微草。
真爷们儿,方士谦你跟人学学。
方士谦冷眼看我,高傲地哼了一声。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两个都很爷们儿,都很牛逼,后来微草的成绩那么好,这两个牛逼的纯爷们儿得占首功。
我的人生慢慢变得单调起来,战队逐渐正规化,早先行政财务一把抓的情况一去不复返,余老板也不怎么跟我和小队长开撸串会了,第一老板他已经步入土豪阶层,要修身养性,远离街边大排档,第二小队长是个严肃的人,还是个爱干净的人,也不爱撸串,要开什么会的时候,我们有了窗明几净的高大上办公室。不过不意味着我的工作变轻松了,反而更繁重,随着荣耀在全社会的火爆,荣耀联赛的商业价值爆发式发展,俱乐部要抓住机会,联系赞助,接广告,做宣传,云云。
印象深刻的是第四赛季的时候,有个键鼠代言,请了小队长和方士谦。那时他们关系已经不错了,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出于别的原因还是跟去了拍摄现场。化妆师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把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大老爷们往哪咤童子那个方向化,我看到的时候都快笑岔气了,扶着墙揉肚子。小队长一脸无奈,问化妆师能换个风格么,方士谦就会任性地批评我:“笑成这样还是自己人吗?我不管,经理你要解决这个问题。”我就带着笑出来的眼泪去跟赞助商沟通,叫他们整治一下死不悔改的化妆师,毕竟广告还是关乎我们的队员形象,现在他们名气已经不小了,说年轻的黑历史都带不过去,不能这样儿啊……我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还想笑,转头就拿出手机拍了好多张。
方士谦肤白唇红,眼睛很亮,其实挺好看的。
当然了,我看他什么都好看。
第五赛季微草拿下了第一个冠军。
彼时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社会人,路上遇到的小朋友再也不会叫我姐姐而统一叫阿姨了,但阿姨我还是在后台喜极而泣,挨个儿给人打电话报喜,普天同庆。
打给老队长的时候,他呵呵笑着,说我当然看比赛啦,看到了,咱们是冠军。
他说你还记得吧,几年前的夏天,我们说过,微草有一天也会牛逼的。
那时我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不过马上给队员们开庆功宴,我还不能这么情绪化,得理智妥帖地安排起来。
早就定好的酒店方面接到消息,也手脚很快,做了些很喜庆的布置,不过那些年轻人也不太在意,每个人的快乐兴奋已经是最好的庆祝。我跟老板喝了两杯都悄悄隐退了,老板说他心里很快活,也有点微妙的惆怅,是那种喜悦的惆怅,很复杂,我说您真是个诗人,他笑笑,说这是情怀,我只是想起了当年咱们待在那个四层小楼里的时候。
天呐,人就不能不要回忆过去吗。
好比我坐在微草大楼的前头的草坪上对月醒酒,突然就想起方士谦,想起我最开始喜欢上他时,他向我伸出的那只手,顿时觉得特别难过。这么一个喜大普奔的日子,为什么要有负面情绪。
掐指一算,十载已过,于是我拿起手机,打给方士谦,大喊:“方士谦我好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十年啦!”
嘈嘈杂杂里他的声音艰难地穿越过来,在我的听神经上敲打:“啥?你说什么?”
我真不想理他,闷闷地挂了电话。
拿了冠军之后微草的身价一下子又不一样了,我觉得我出去跟人谈生意都有底气了一些,日子欣欣向荣。
小队长长开了,眉眼有了男人的棱角,队员们都很服气他,或者说稍微有点怕他。但方士谦肯定是不怕他的,自诩是早一个赛季的前辈,而且老队员快退得差不多了,论资历没人压得住他。我说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就不能成熟点让王队省点心么。他莫名其妙,说我干了什么就让大眼不省心了。
当时我要是在喝水,准得一口喷出来。
他却哈哈大笑,说:“我也觉得这个称呼太魔性了,不叫了,以后谁叫我打谁。”
“只有嘉世的队长这么叫,你下次打他去!”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要是让我再从你嘴里听见这个称呼……”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不是青春期少女了,心中老鹿乱撞是什么鬼。
然后方士谦说:“我够替他省心的了,亲自去青训营中发掘接班人。”
我心头一惊,看着他,看到的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跟我第一次在国旗下见到他一样,挺拔如骄杨,眉目线条认认真真。
他才二十二啊。
我有时候觉得我很懂方士谦,这么多年我都追在他的屁股后头转,我肯定懂他,但更多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未开放给我某些领域,而且,他也在飞速地成长,他不会永远都是那个国旗下的少年。
就像我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富裕的职业女性,离当年早饭都吃不起的黄毛丫头判若两世。
第六赛季微草折戟,网游里爆发了一场基本控制不住的危机,搞得我焦头烂额,暂时忘了伤心。那时候我觉得方士谦也不怎么伤心,他在青训营里真挖了个徒弟,训练之余勤勤恳恳地带新人。
“冠军还会有的,”他说,认真严肃得不太像他,“微草之原,生生不息啊。”
王队看一眼他,嗯了一声,算是认可。
方士谦就炸,说什么反应,多深沉的一句总结,你不夸夸啊?
王队揉揉眉心,说:“你说得真好。”
我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心疼方士谦。
虽然本赛季令人遗憾,但微草的底子已经打下来了,广告是不会少的,对外宣传活动也是源源不断的。第七赛季刚开始我就接手了一个大单子,人家直接请了微草战队现役全员代言,特别豪迈。老板也特别指示要重视这条代言,广告对于战队的意义除了增加收入,也是推广战队形象的重要契机,这条代言特别好,绝对积极正面。
早就定好了几点集合一起坐车过去,结果王队说找不着方士谦,电话没人接。不好迟到,我请王队先带人过去,然后噔噔噔噔地往青训营跑,果然看到一堆人围在一处,里头那小伙子不正是方士谦么?我看了看表,一阵绝望,怒吼一声:“方士谦我的亲娘诶——”
他打了个哆嗦,回过头来看见我,恍然大悟一般,大步跑出来,打着哈哈,说年轻人很有意思他忘时间了。我扯住他就走。
后头有个小哥儿嘟哝了一句:“这就是有奶便是娘?”
这小哥儿就是方士谦的徒弟,袁柏清,我觉得他俩一脉相承,起码嘴巴是一条流水线上生产的。
在摄影棚里人家夸我漂亮,我喜不自胜,矜持地问方士谦我漂亮不,他说你今儿穿得挺漂亮的。我烦他,说我问我长得漂亮不。他挠挠下巴,说你要听实话还是好听的话?
我他妈的怎么就喜欢这么一个人呢。
他还不喜欢我。
没脸提,这些年里,我明里暗里跟他告白过多少次了,他起先轻轻淡淡端若神仙地拒绝掉,后来就跟保全我面子似的,含糊过去,殊不知我根本不要脸了,只想要他。
人世间总有这许多无可奈何之事。
好在我还有工作,非常非常繁忙的工作,我还要对自己的财富搞投资——这一点上我将王队引为知己,不过他中意的房地产对我来说手笔还是大了点。方士谦就不,他的钱据说都交给爹妈搭理,真没出息。
“那是你看不到我有出息的时候,”方士谦吊儿郎当地说,“我对自己的人生很有规划。你呢?一辈子就给微草战队当经理么?”
有什么不好的吗?我好喜欢微草,干一辈子也愿意啊。
“然后看着一代一代的队员退役,自己岿然不动?”方士谦弯起嘴角,看起来有点儿……迷人,“你太恋旧了,我怕你看过两代就要崩溃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那时候我还没有直接体会,其实到他退役的时候,我就快崩溃了。
第七赛季,微草再次夺冠,方士谦说我的人生圆满了,我要退役了。
听说小队员们都哭得稀里哗啦的,一面为夺冠高兴哭的,一面为舍不得方士谦哭的。哭的队员里头最大的都小我五岁,我怎么好意思哭呢,我只能约他出来,问他你退役后准备干嘛啊?
他说出国定居,我的资产都在海外。
我这辈子大风大浪的苦吃过很多,但从来没有哪一刻像那个时候那样难捱,不可能捱过去。高山崩颓,大海狂啸,都啪叽一下拍我脸上,头盖骨全碎了,灵魂悠悠地飘在天玄海晦的世间。
“方士谦……”我说,声音是抖的。
他安安静静地坐着,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你啊,也快点长大吧。”他说。
这个人对我真残忍,可是世界上有谁对谁负有仁慈的义务呢。
我老觉得方士谦像个小孩子,没想到他也觉得我是,还好意思叫我快点长大。其实我们谁都不是小孩子了,只不过没有那么超神,生理心理的方方面面都进化为成熟稳重的大人。
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很好,成熟稳重妥帖,独独栽在他手里。但这话,已经没法儿说给他听了。
他走了,新赛季开始之前就坐着飞机到了大洋彼岸,干干脆脆。我觉得自己喜欢他这么多年像个梦一样,这个梦小心翼翼地和微草养在一起,一朝散去如轻烟。
“你要辞职啊?”老板请我吃饭。
“谁造的谣,”我满嘴塞着好吃的烤鸭,“没有良心。老板您说,我对微草多么深的感情,可能辞职么?”
“你要是有别的人生规划我也支持,”老板说,“你看你,年纪轻轻一小姑娘吧,太早进社会了,吃的苦太多。”
我咽下最后一口荷叶饼,虚抹了一把泪,说:“那算什么啊,不是苦尽甘来了么?老板您不能现在踹了我啊。”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我是怕你……”
“不怕,”我说,“我还没有其他想法,现在还想为微草奉献一生。您也说我是早进社会的老油条了,可能因为一次失恋就辞职,闹死闹活搅了自己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么?”
余老板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像个长辈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突然想起方士谦离开之前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揉了揉我的脑袋,好像我的确是个小姑娘一样。于是忍不住,还是趴在桌子上,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