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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1)
      九月,天气格外的凉,秋风瑟瑟,清冷萧条。云朵深铅色,很低很厚重,阴阴沉沉,仿若即将坠落。我匆忙过街,南方秋季的小雨绵绵不停,落在身上。烟雨朦朦,整个世界被水雾笼罩,飘忽着,天地间一片模糊,似是个不明不白的暧昧诺言。灰蒙混沌的视野中,我却突然看到你。
      你穿黑色夹克,藏蓝牛仔裤,里面白色衬衫的领子翻得平平整整,安静地坐在咖啡馆明亮的落地窗旁,头上一盏橘黄的灯。你是没有看见我吧,或者,你看见了我,却没有认出我,只当我是路人甲乙丙丁中的一员,一瞥眼匆匆掠过,无关紧要。毕竟此去经年,料是良辰好景虚设,你已有足够的理由不再记认我。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苏寒。你眉眼间似乎少了一些意气风发的神色,沉静下来。眸子依然深邃如故,眼睫间围着浓重的阴影。坐在你对面的女子巧笑倩兮,疾疾说着什么,你坐在那里安静地听,嘴角一抹温柔的笑意。
      而我,此时只是一个疾走在连绵细雨中行色匆匆的过客,发梢有水珠缓缓滴落,裤脚湿透,与浓香萦绕,播放着欧美乡村音乐的咖啡馆格格不入。
      没有想到还会在这里看到你,在这个我们曾经相遇的城市里。我们的故事始于斯,终于斯,这座城见证了太多。如今,又是在这座城呵。你看,这世界果然太小。
      三年前,三年后,千个日夜弹指如飞。我要再一次从你身边擦肩而过,而你甚至将不会察觉。

      (2)
      四年前,那是个侧侧轻寒的十月。是深秋,霜降雾落。
      一天晚上,我要好的室友小艺单独跑出去喝了酒,撞撞跌跌地回来,说她去向她喜欢的人告白,遭到了对方冷冰冰的拒绝。
      她是那么矜持的女孩,这件事挫败了她全部的勇气。她向我们语无伦次地反复哭诉那个男孩的绝情,以及自己的痴。寝室里所有人都软言安慰着,说毕竟爱情不能勉强。小艺啜泣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恨恨地大声喊,苏寒!我要忘了你忘了你忘了你!
      我头一次见到平日那般内敛的小艺扯着嗓门愤恨哭泣。感情真是扭曲人性格的事。
      只是她怎可能轻易忘记。小艺是从县城考进大学的孩子,平日循规蹈矩,绝不是用情滥浅的人。大学已经两年,她从来没有过任何感情纠葛。
      整个寝室都知道小艺喜欢这个男生已经很久了,不过在此之前这个男孩的身份一直无人知晓。这段感情被她埋得很深,我们再怎么威逼利诱,她都不会说出这个男孩到底是谁。

      苏寒。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之后我看到小艺频繁地给那个叫苏寒的人写信,写完了就放在一个空饼干盒子里。她就这样陷在这没有结果的单恋中,若干天无法自拔。我劝她放手,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只是淡淡微笑,双手试图遮住的紫色淡花底信纸上,满是深蓝墨水的字迹。我无奈地摇摇头,眼神流转间,分明瞥见信上写着“此情无计可消除。”
      如张爱玲所说,人是真可以为了爱情卑微到尘土里面去的。“痴情的人”是一个可怜的标签,这标签所带来的,无非是失落与悲伤。如此而已。

      (3)
      那年的冬天非常冷,整天整夜地刮北风,枯木被吹得向一边歪去,不时地纷纷落一场雪。寒假过后一个冬日的下午,我穿着厚棉衣小心翼翼地在半化的雪地中从校外的小书店走回学校,忽地就刮起风来,夹带了雪粒子。我快步走着,阵阵冷风偶尔钻进脖子里,脚上的短靴咯吱咯吱。
      马上要到校门口的时候,一辆几乎失控的自行车在滑溜的路面上冲我直奔过来,我一惊,连忙闪身,融化的雪水溅了我一身。车上大概是个初中男生,冒冒失失,飞快地回头大声喊,“啊对不起对不起!”言罢,急忙转头,眼看又要撞上一个路人,慌张地调整龙头,继续大声地道歉,单车左右摇摆。
      我几乎失笑地看着这场雪地惊魂,真是单纯莽撞的小孩子。
      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肩,“喂。”
      我转身,“哎?”然后抬头,看见了我面前的男生。
      一瞥,岂止惊鸿。
      彼时你穿着黑色夹克,身形挺拔,浓眉大眼,淡淡微笑着,眉眼弯弯,有浅浅的酒窝。
      你以这样温暖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男生指指我手上的塑料袋子:“你的书要掉出来了。”我一看,袋子下面被挂了一个口子,厚厚的英语专业六级阅读练习掉出了大半,眼看就要被融化的雪花打湿了。
      见我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你像是个救人于危难的江湖英雄,麻利地把自己手上袋子里的两张牒子掏了出来,放进外套的大衣袋里,然后将空的塑料袋递给了我,“呐,给你。”
      “啊,真谢谢你。”
      “没事。”你笑笑,带着鼓鼓囊囊的衣兜,朝学校走去。

      寒冬的一场艳遇,我这么想着。这个人长得真好看,也真善良。
      或许这世上当真是有缘分这么一说的。两个月之后,我便再次遇到你了。那是在我和几个高中朋友的聚会上,你坐在我们的邻桌,被我的老同学阿飞叫过来,介绍道:“这是苏寒,是我小学时最佳搭档的哥哥。”顿顿,又对我说,“哎,陆雨秋,你和他一个学校嘛。”
      当年的你是那么灿烂清俊的少年啊,剑眉星目,笑容温暖,看起来多么赏心悦目。你神情朗朗,冲我活泼一笑:“嗨。是你啊。”
      是你。

      之后阿飞吩咐你送我回学校,怕我们推脱似的,“啊呀,反正你们同路,这么晚了,万一路上有色狼呢!”

      晚上九点,路上还有很多行人。那天的月亮很亮,路灯旁有蛾子飞绕。你开口,“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是吧。你的名字。”
      “是啊。呵,你这么文艺?”我笑笑,心中小鹿乱撞的同时,想到的是:小艺小艺。苏寒可是小艺喜欢的男孩呢。
      “这名字本来就很文艺呢。不过很好听,”你也笑,“人如其名,嘿嘿。”

      我不记得那晚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你的声音那么好听,我无法忘怀。
      到了我宿舍楼下,我停下来,指指身后的楼,“我到了,谢谢你呢。”
      “不用。”你扬眉, “你英语系的?”
      “嗯。你怎么知道?”
      你展颜一笑,“不是学英语的很少会看专六阅读练习呢。”
      “也是。”我摆摆手,“那,再见了。”
      “再见。”
      正当我转身欲走时,你突然问道:“下个月英语系和法学系有联谊舞会,你会去吧?”
      我转头,你眼睛清亮明澈,神情略有些赧然,声音温柔到了骨子里。
      “也许。”我匆匆答道。

      那天,我躺在床上,听见屋外夜风的清冽。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
      是谁,是谁。是你吗,苏寒,是你吗?

      (4)
      我当然没有去参加那场联谊舞会。
      我害怕。我就是再迟钝,也已经可以会意了。你的心意,我洞若烛火。可我害怕。
      我从不是个可以拒绝诱惑的人。我怕我不能拒绝你,苏寒。我怕我会伤害小艺。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真情真性,那样赤裸裸地喜欢着你,我怕她不能承受。

      舞会之后第二天,我和小艺正准备去食堂打饭。刚下楼,就看见你气定神闲地站在不远处。小艺拉拉我的袖子,“啊,阿雨,是苏寒!他干什么──”
      可你大声叫着我的名字,“雨秋!”去掉姓氏,那么自然而然的亲昵感。我哼哼哈哈答应着,你却理直气壮地继续质问道:“你为什么躲着我?!”
      为什么,苏寒,为什么。我亦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此时我是无语的,只是仓皇地抓住小艺的手,想拽着她逃离这样的尴尬。出乎意料地,小艺抽开了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眸间带着种惊恐而悲哀的神色。
      你眼神明亮,“不要再躲了,我找你好久。”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对错了对白,问出了最不应该问的一句话,“你干嘛找我?”
      你微微笑了,“雨秋,你究竟是不明白还是装蒜?我喜欢你啊。”

      我要好的姐妹苦苦暗恋了那么久的男孩子,居然当着她的面对我说喜欢,我情何以堪。
      暮春的天空碧蓝如洗,有晴朗的阳光,空气却极闷,皮肤上黏着薄薄的一层汗,很不舒服。我从眼角看到小艺默默咬着下唇,尚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已经转过身快步走开。其实,我又能解释些什么呢?说小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他喜欢上我的;还是说小艺放心我不会跟他在一起让你难过?这些解释没有任何意义,听起来反倒像是一种胜利者对失败者可耻的炫耀。
      路上剩下我与你,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我们面对面静静站着,像是一种对峙。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陷入情节这般拙劣的感情旋涡,枝节横生,蔓延纠结。

      良久,我开口道:“苏寒,她──”
      “在一起吧,好不好?”
      “小艺她──”
      垂在身侧的手被握住了。
      我本来应该拒绝你的。我本来应该抽开手离去。可你的脸近在咫尺,目光里是那么千回百转的温柔……我做不到。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苏寒。

      关乎爱情的幸福只是在某个清澈的瞬间。那个瞬间,一个美好的男孩,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在一起。
      我感觉这像是古代铁血柔情的江湖循逃,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但相爱的人相爱着。

      到如今你还记得那时吗。
      你还记得吗。
      你都记得吧。

      回到寝室,小艺在床上盘腿而坐,面无表情。我以为她会劈头质问,可她没有。
      她没有。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欲说还休。
      “小艺……我──”
      她盯住我的双眼,突然低下头去。那样的哀伤,那样的愤怒,那样的……绝望。
      可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默然起身而去。

      小艺不久就搬了寝室。她与我,就这么形同陌路了。她不肯跟我说话。在她看来,我是背弃我们友谊的那一方。我没有办法。

      谁去管那么多呢。那时的我,才二十岁,把爱情当成生活的全部。
      苏寒,那时我以为,有你就够了。我以为,我可以丢弃一切,不去顾忌这个世界。我以为,你会与我并肩携手,相随天涯,如此一生,愿同尘与灰。
      我本以为可以这样。

      (5)
      我们朝朝暮暮步步为营,以为幸福躺在手中,却从一开始就猜错了这结局。

      十月的一天,食堂里,小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格外妩媚地微笑,“看你们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壁人。”
      “小艺,你还好吗?”我只好问。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苏寒被你抢走,我能好吗?”
      她的语气那么尖酸刻薄,我吓懵了。
      “卫小艺,我和你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何苦这样呢。”那时你对她说。
      “苏寒,噢苏寒。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么?你却不理我。我一共听到你当着我的面说过三句话,一句比一句狠心。第一次,我鼓起勇气向你告白,你说‘对不起’;第二次,你对陆雨秋说你喜欢她;刚刚,你为她开解,对我说‘何苦这样’。”她哼哼冷笑,“是啊。我与你之间没有什么。可是,我对你有很多,而你看不到。你不去看。现在,你们真的要上演一场诉说爱情无罪的戏吗?真是浪漫。不过我有更好的戏呢,才不想看你们的。”
      我张口结舌。她变成了一个我不再熟知的、被妒忌点燃的偏执女子。
      我们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她。小艺大声叫嚣起来,“你们不是喜欢这些戏么?我演给你们看!”
      旁边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小艺,不要这样……”我话音未落,她已经打断了我,“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那你说,我该怎么样?明明是你自己夺人所爱,现在少假惺惺。记着,这场戏,是我专门给你们两人演的!”
      她大笑起来,眼底流淌着那么冰冷的恨意,昭然若揭。
      我还是不敢仔细地去回忆当时那幕情景的细节。直到如今,她的笑声犹自在耳,她的眼神历历在目。我永远不能忘记,小艺,一个曾经那样温婉内向的纯净女孩,妖女般尖利地冷笑着,在众人的面前,取出一把尖刀,狠狠地、迅速地把它扎进自己的胸膛,鲜血四溅,惨不忍睹。尖叫声此起彼伏。
      我的脑子轰地炸开,五脏六腑紧成一团,视野里所有事物都惨淡地退祛颜色与形状,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红。
      红。

      那把刀直直插入了她的心脏。
      她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对我们指控并惩罚。
      那像是一场梦魇。苏寒,我依然愿意相信那只是一场血腥异常的梦魇。我逃不过那个梦魇,至今都还会重复地做一个恶梦──小艺握着刀,决绝地一下把它刺向心口。

      (6)
      二十岁。我们经历了一场过于惨烈的感情,满城风雨飘摇。前途似锦的女大学生,在离毕业只有一年时,为情所困,无以解脱,用最暴力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件事一下子闹开,沸沸扬扬。他们把小艺激烈感情的最终发泄称为“X大自杀事件”,经过各个媒体的宣扬,一时间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或许,到如今,这城里的人们已经遗忘了那个十月。与青春,爱情,鲜血,死亡有关的十月,那般的汹涌酷烈。
      学校里则是沸腾了,我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苏寒,你更是尴尬,诸多如“蓝颜祸水”这样的称号跟上了你:有女孩子为你自杀呵,看起来真是一场情节精彩而浪漫的戏,比起电影里的□□火并,不知道诗意壮烈了多少倍。
      变故激烈而突然,青春与爱情轰然凋谢,零落成泥。
      命运不允许我们不顾所有的相爱。电光石火间,它翻云覆雨,它摧毁一切。
      你大病一场,而我被父母带到海南散心。阳光明媚的南海岸,我的心里却持续地充满阴霾,食不知味,夜不成眠,无可救药地想着你与小艺。我们。她的惨死。一幕幕,反反复复地在眼前出现,流光人影交错。
      回到学校,你已经离开。听同学说,你受到巨大打击,不顾父母苦苦相劝,已经退学。手机换号,发电子邮件一律不回。你音讯全无,我找不到你。抑或,是你故意不愿被我找到?聪明如你,是否早已料到我们之间隔着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索性选择消失,不愿意再面对着我互相重新揭开刚刚愈合的伤疤,搞得鲜血淋漓?
      如果这样可以减轻我们的痛苦,我也不去找你便是了。
      生命中究竟有多少不能承受之重。我们的感情,到底还是经受不了这样爱恨交织、用鲜血去凝结的重量。一段感情面对一个生命残暴如斯的忽然消逝,终究颓败。这不是我们的错,是吗,苏寒。然而我们的自责,不安,恐慌,惊骇,心悸,又该用怎样的理由去开解,去安慰,去救赎?
      苏寒,我们的感情是一段孽缘,是三个人的悲剧,三个人的劫难。我们没有办法获得释然,彼此无以为继。你我都不是涅磐凤凰,可以姿态绝美地浴火重生──面对满目疮痍的青春,我们无能为力,只有苍促地一退再退,创巨痛深。
      上穷碧落下黄泉,那就各自好自为之吧。

      (7)
      而岁月的脚步如此惊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
      此时此地我们再相见,我已可宁贴安然,平静地走开。我想我不能说我忘记了你,毕竟发生了的已然发生,回忆不可抹去,再去说遗忘也没有意思。只是如今的我,看到你已不再惊动了。故景依旧而故人不再,我只希望,之后的日子,不要再有如此的凄烈。我这次出差回到年轻时生活过的城市,本以为可以缅怀祭奠些什么,结果我看到了你,与你身边笑颜如花的姑娘。我真高兴,苏寒,也许这是故事最后也是最好的结局。
      又是秋天呢。当年你在那个如水月夜对我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你说,你的名字很好听,人如其名。你毕竟只是顺口一说,我本不该当真。到如今我们彼此散落天涯,迢递难期,你下落不明,这句“人如其名”,也唯剩我一人多年来枉自反复沉吟至今,那么久不能释怀。而这一个秋季是这般萧瑟肃杀,枯叶飞舞,落红满径。此情此景,会不会让你想起我?我宁愿不会。我宁愿你忘记我。我宁愿你永远不要再去回忆那段凄烈惨痛的过往。
      本该如此,花自飘零水自流。事已至此,如同覆水,早就无法挽回。既然这样,苏寒,我们就各自康乐平安,静静地苍老,永不再互相打扰了吧。但愿你今后一切安好,事事顺利,有仕途圆满,娶贤妻相伴,得儿女双全。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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