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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令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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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迟迟花欲谢,香若流云,燕子斜飞。莺歌舞罢醉解衣,不过少年时。
趁着张孟华闭门谢客,在家舞乐升平的日子,我们来了解一下故事发生的背景吧。
时间是唐朝大中十年的春天--前面已经说过了,盛唐之歌已经结束,此时不过是盛世的一抹余光,一丝尾声。大中皇帝睿智贤明,可惜臣子却不尽人意,多是身居高位而昏庸无能之人,滥用职权、结党营私、唯唯诺诺,他们是个中好手。皇帝多感到掣肘,却又无可奈何。这些大臣,出身都是豪门望族,每一个家族都有数百年历史,根深叶大,盘驳错杂,贯穿整个大唐。科举考试提拔新人?主考官都是这些贵族,又怎么能提拔上来寒门子弟!皇帝动不得,只能利用他们互相牵制。李唐的大船暂时平稳前行。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以朱雀大街为界,以东为万年县,以西为长安县,连同周边十几个州郡,统归京兆尹管。以前的京兆尹,都是这些贵族提拔上来的,长安城治安混乱。三月份,皇帝经过一番斗智斗勇,终于提拔了有识之人韦澳为京兆尹。长安城初见王城气象。
张家居住常乐里,位于长安城东门。张宅不大,分前后两正院并西院仆人牲畜、东院花园。这只是一个小宅子,和张氏长房老宅比邻。
范阳张氏也算是一望姓贵族,但在众多大姓里面并不出众。祖上出过几个顶有名的宰相,譬如,张九龄,张仲方。官宦世家,书香门第。来往皆是高门望族。张孟华父亲张温士,是张仲方兄长张仲孚的幺子,三十多岁,如今官拜集贤殿校理,一个不大的文职散官。他前头娶了宰相白敏中的女儿,家族联姻,都是诗书大家,两人相敬如宾。不过几年光景,妻子因病故去,只留下独子张孟华。
后来,白承孙从洛阳老家来到长安。再后来,张孟华去白宅玩耍遇到姨表弟皇甫枚。
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人,贵活在当下。
才得两日,张孟华便浑身似长草般难受。望着湛蓝天,碧绿草,只觉得大丈夫被一妖精所吓,终日惕惕不敢出门,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这日正遇上皇甫枚邀约,说去找拂柳应春赏舞听曲。又去叫白承孙,承孙被吓的在家呆着不敢出门。两人一番诱哄,他才勉强收拾了一块儿玩耍。
从平康里北门入坊,向东拐第三个曲巷往南,便是秦宅。这秦宅门楼两层,前院名花贵树罗列,两侧长廊下灯笼火红。穿过前厅到后院又有火树银花,假山碧泉。四围尽是屋舍。秦大娘养了十来个女儿,个个容姿妍丽。环肥燕瘦,桃红梨白,弄笙吹箫,弹琴起舞。众女穿梭青山绿水之中,浅笑嫣然,鬟佩翻飞,真是人间仙境。其中拂柳娇弱多姿,舞如飞燕转世;应春俏丽明朗,歌似春莺初啼。二人名噪一时,被赞为“北里双姝”。
三人来到秦宅,踏进后院雅阁,正看到令狐权坐于正座,两边簇拥着仆从婢女。拂柳着白襦绿裙,于厅中缓缓起舞。应春着黄襦红裙,跪坐一旁,抱着琵琶弹唱《望江南》。张孟华转身便走。皇甫枚忙拉住他低声道:“阿兄,那事儿本不是大事儿,何必总是计较?也不用你动嘴,我去向令狐五郎说和。”对令狐权笑道:“五郎,表兄早说得了空和你一块儿听曲儿,这不就来了。”
令狐权看出张孟华并不乐意。只他一向万事随心,高兴了同人搭理两句,不高兴便摆个长脸。他祖父令狐绹乃当朝首辅宰相,身居高位炙手可热。父亲令狐滈虽因避嫌未出仕,可结交皆是名门望族,有“布衣宰相”之称。若有一些平民,也是携了金钱有所求的。他是独子,年龄又不大,父亲没打算他做出一番事业,也不需考虑太多。他行事十分骄奢,只因他不同朝政牵涉,恶名没有传出去罢了。
此刻也看不出他心情好坏。他取了案上银箸打着节拍--节拍是散漫的,有时一下忽然打重,“啪”一声响,反倒搅乱了琵琶曲。堂下也无人敢说。他肥大的身躯塞在娇弱的圈椅里,倒也正好填满。他换了个姿势,椅子不情愿的抗议着:“嗯,你们坐吧。拂柳这曲儿,春江月,看着还不错…这椅子该换了…”他皱着眉头,“秦宅行走往来都是贵客,怎么连一张出得了手的椅子也没有?我平常在家坐的都是檀木罗汉床…”
女仆忙向外喊了一声,一会儿,两个龟奴抬着一个罗汉床进来,撤下椅子。
三人坐在旁边长凳上。张孟华捋展着衣袖,笑对白承孙道:“承孙,你不是一向喜欢拂柳吗?拂柳娇娇滴滴的,前两日还听说染了风寒。也不知好了没有。”
白承孙听了,顿时着急。拿眼仔细打量,果然看到拂柳双颊染红,杏眼带倦,身姿萎頓,手腕纤弱无礼,连带着舞蹈都是软绵绵的。明显是扶病接客的样子。白承孙忙道:“拂柳这是怎么了,既然病了,就该好生歇着。这样子起身,一着凉,再好要到什么时候了!”
拂柳听了,微低头,眼泪啪嗒嗒滴下来。应春俏脸微寒,一副凝重害怕的样子。令狐权微眯着眼似没听到,皇甫枚拼命给白承孙打眼色,张孟华似笑非笑。白承孙见众人不提拂柳,道:“拂柳,不用多管,下去好生躺着。”说着上前拉她。
令狐权坐直身体,指着白承孙叫道:“白七,你这是做什么!我赏我的舞蹈,你打断做甚?只许你看拂柳,霸占了拂柳,不许别人看?”
一旁,皇甫枚面露着急:“阿兄,你怎可如此?怂恿承孙去对抗令狐五郎!你也知道…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
张孟华脸上挂上轻蔑的笑,一双眼睛更是毫不在意地看着手中酒盏:“他还真以为天下无白,只有令狐。四郎莫担心,外翁还在,承孙绝不会有事。”
皇甫枚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连连叹气。
拂柳去留不得,只尴尬地立在那里哭泣。白承孙看她哭,心中不悦,口不择言叫起来:“令狐胖子,你没看到拂柳已经病了?你还让她起来不是要她的命!”
令狐权登时变了脸色,叫着跳起来,如同一个皮球在地上弹跳,他脸上的肥肉哆嗦着,好像气得要掉下来。粗短的手指抓着头发,发泄着主人的怒气。仆人忙上前开解,他怒道:“你们一群吃闲饭的,没看到有人在骂我!把他们抓起来,通通关进府里牢房!”
仆人们一看,屋子里站的都是有背景的人,得罪不起,于是畏缩不前。两个歌女都低头不敢动作,白承孙吓傻了站着不动,张孟华冷冷笑着,皇甫枚急得满脸大汗。只有令狐权尖叫声在屋顶回响。
许久,待令狐权发泄完了,皇甫枚上前两步,笑道:“五郎莫急,承孙一定不是这个意思。东汉边韶大腹便便,以胖出名,肚子里装的可全是学问,被弟子推崇为圣人。这弥勒佛也是大肚佛,宰相肚里能撑船,由此可见,胖是一种美德!”
一席话说得令狐权大悦,沉思了一会儿,骄傲地挺挺肚子,抚掌笑道:“不错,我这肚子是装学问的,自然不能与他一般计较。且坐下听曲儿吧,莫再打断了。这春日…”他想吟两句诗,奈何想不起来。皇甫枚道:“春日载阳,有鸣仓庚。”令狐权接下去道:“对,就是这句,春日宰羊,有名唱歌,正是宴饮歌舞的好时候,都好好听吧!”
一通脾气,白承孙不敢再闹下去,皇甫枚拉他,他只能闷闷坐下,举杯喝酒。
张孟华冷笑一声,道:“某身体不适,失陪。”说完转身大踏步出门。
雅阁外面仍然春意绵绵。中庭院中,花柳之下,藏着一对对鸳鸯,在昏暗灯光之下,看不清身形。整个院子,仿佛夜色下一副浓妆艳抹的画卷,静止且颓废。空气中混杂着各种花香,浮动着尖笑低吟声。如同一场皮影戏,一场闹剧,咿咿呀呀,喧嚣吵闹,却失了灵魂。这样一场盛世大戏,要演给谁看?
他立于廊下,神情落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白承孙自有众人宠爱;皇甫枚虽父亲不在身边,母亲早逝,却性格独立,行事自有章法;令狐权无貌无才,却有万千宠爱。观这一院子行来走往的人,不管醉于一时,或曲意奉承,都是有所求有所得……而自己呢?又在求什么?
无限怅惘。
抬头,然后、看见了一朵花。
白牡丹。
白牡丹依着如墨如瀑的头发,娇艳如同新摘。可它必定被摘了很多天了,至少从翠华山那天。它们是一朵。他想着,低头不意外看见一张海棠含笑脸。
女子微启薄唇,无声地吐出三个字:“张孟华。”
她竟然连他的名字都知道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妖娆一笑,尾巴伸出衣摆轻轻一荡,宛若一个打招呼的手势。然后转入另一侧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