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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三】 ...

  •   柳提跑回府又马不停蹄一路再奔到医馆,想是身体底子当真不错,竟不十分喘。
      他赶得这样急,不仅止担心少爷,还有别他理由。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抬袖抹了下额头上的汗,他咧嘴憨憨笑着,跟沈嵁说:“二公子来信了,二少奶奶有喜。”
      药铺隔壁便是医馆,诊室一隅设有一张矮榻,拿屏风圈着,原是师良甫闲时偷懒打瞌睡用的。现下他倒好心,让喝了醒酒汤的沈嵁权且在上头躺一躺,人好一些再走。
      此刻听柳提兴冲冲报来喜讯,沈嵁如何躺得住?努力撑起身子,将信将疑再问:“当真?”
      柳提过来搀他,好笑道:“这种事小的哪里能胡说的?再说咧,小的编这谎话做啥啦?又不发财!”
      沈嵁笑出来:“高兴糊涂了!络叔啊!”
      沈络赶忙也凑过来,却劝:“少爷急着想回去,我们懂。可您才睡下,还起了低热,这一路轿子颠回去,恐怕吃不消。”
      柳提更把沈嵁鞋也抱住,不许他脚落在地上:“就是就是!二公子要当爹,少爷操得哪门子心?信里还说了,二少奶奶路上劳累,他们要暂时留在那个什么凌家给二少奶奶养胎,一月两月的不回浙南去。来信一是报喜,二是报平安,他们很好的。少爷勿急勿急!”
      “哎呀,你们知道什么?”沈嵁若非病着,感觉能立马跳起来,直攥住老管家的手一个劲儿说,“沈家有后了,爹娘要当祖父母了,这就是大事。晴阳这兔崽子成亲就没把礼数做周全,两个人私下里在罗家先把堂给拜了,既亏待弟妹,也实在轻慢了未名庄。此番纵然爹再拿乔,娘也不会放着沈家的儿媳妇身在异乡无人照应。此番,他们定管是要往北边跑一趟的。家里不知忙成什么样子,如何能不回去?”
      沈络明白的:“回去也就是帮着张罗行李还有带去的礼物,夫人一贯心里有数的。少爷还是先保重自己要紧!”
      一来二去几句话,沈嵁不说把鞋夺回来,眼看着气又快喘不上了,跟谁都争不过,恹恹歪回铺上。沈络和柳提殷勤给他掖毯子,他就势还拉住老管家的手,交代他:“那便烦劳络叔一个人先回去,帮着娘拿拿主意,安排安排。爹性子急,怕麻烦,别又同娘拌嘴,开心事要弄得不开心。”
      沈络兀自想了想,虽是不放心,也觉得少爷讲话有道理,遂让柳提留下照应,自己赶回沈府。
      沈嵁叫住他最后嘱咐:“让轿子跟你一起回吧!到家莫说漏嘴,就讲我叫县太爷绊着,晚些让轿子来接我便好。”
      沈络应下,随即离开。
      直待这处又静了,师良甫才神出鬼没地自诊室一角踱过来,俯身探一探沈嵁额温,神色阴晴不定。
      柳提总是怵他,小心翼翼问:“先生,少爷他?”
      师良甫白他一眼,又低头白了沈嵁一眼,手指头点一点:“躺着!”转过头来冲柳提撇撇嘴,“你,看着他!”
      “可是——”
      “午后、傍晚起热,原是这病常见的,慌也没用。别冷敷!就叫他睡着。你在此处照应,我煎药去,有事再叫。”
      柳提满口应下,规规矩矩跪在床侧,半步不敢离开。
      只想不到,消停了才有半个时辰,沈嵁都未睡得好沉,外头沈府竟又来人。
      不是沈络,一个杂役,柳提此前都不得与他讲过几句话,仅仅知其姓名罢了。
      那人还有些规矩,没有横冲直撞地进来,就在外头礼貌问了声。柳提听见了,自然出来探究竟。那人看见柳提,忙不迭地悲呼,被柳提一巴掌糊住嘴和鼻子,直从医馆按进隔壁药铺里。
      少爷看不到,柳提态度就变了,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低声呵斥来人:“有事说事,吵什么?”
      来人叫柳提凶了一下,也是手足无措,捏着嗓子只管先将事由与他说了。
      “家里闹起来啦!夫人要去看二少奶奶,老爷不让,不知哪句没说好,哭着吵着,只说老爷偏心,还要大少爷回家评理。老爷气了不说话,如今就是僵着,夫人还在哭呢!阿提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说着声音便大了,边说还边抻着脖子往诊室里偷瞧。可惜隔得远,未能看清沈嵁情状。
      柳提将他搡开去,凝眉蹙目,不客气道:“看什么看?少爷睡着呢!”
      “你不知道,家里头——”
      “吵得还少了?随他们闹去!少爷病着,不管!不回!”
      “可管家他——”
      柳提瞪他:“你不提络叔倒还好,我问你,谁告诉你少爷在这儿的?”
      来人噎了噎,目光很是不定,嘟嘟囔囔着说:“是、是管家嘛!”
      “络叔叫你来?络叔让少爷回家去?!”
      “不是!”杂役表情扭着,甚为尴尬,“管家倒是关照,让少爷切莫回去。”
      “那不就结了!”
      “可,哎呀你是没看到,动手啦!老爷刀都抽出来了!”
      柳提神色一凛:“勿要瞎嚼舌!”
      杂役信誓旦旦:“我亲眼看见的。不然管家能叫我过来么?这是要出人命啊!”
      “怎么搞成这样?”柳提信他所言,一时没了主张,急得挠头抓耳,来来回回地走。欲待进去告诉少爷,可想起他病况,又犹豫着不肯进去。
      徘徊踌躇间,师良甫正好从后厢过来,手里端着为沈嵁煎好的药。瞥见来人,听过事由,也是眉头深锁,没好气地啐一声:“一家活鬼!”随后招呼柳提,“跟我进去。先叫他把药吃了,别的事一会儿再说。”
      见他二人都未喝阻,杂役也大着胆子拖在后头跟进了诊室。入眼瞧见屋角一张矮榻,榻上一张病容惨淡的脸,沈嵁这般睡着,便似了无生气。若非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喘声,当真错觉其人已然故去。
      柳提有一瞬的恍惚,回过神来鼻头一酸,矮身跪到床头,小心翼翼唤他:“少爷!少爷?”
      沈嵁未出声回应,更不见动一下。
      柳提还欲唤来,边上的师良甫也俯下身,捏一捏沈嵁的脉,神色猛然一沉。
      “越之?醒醒,越之!”
      “唔!”沈嵁闷哼了声,细弱嘤咛,“我醒着,你说便是。”
      师良甫暗暗松了口气,好声道:“吃了药再睡!”
      沈嵁将脸转向外侧,十分吃力地睁开眼来:“不是这件事吧!”
      师良甫怔住。
      “说了,我醒着,一直醒着。家里不是来人了?”
      柳提侧身扑过去拽了一下杂役,斥他:“快回少爷话!”
      杂役慌忙跪下,伏低告诉:“因为二少奶奶有孕,夫人预备北上探望,老爷却不准,这便吵了起来。谁知闹得很凶,老爷竟拔了刀!管家遣小的来此报与少爷知道,还嘱咐少爷身子要紧,切莫回家去!”
      柳提打他一下:“不长心的蠢货!怎又提刀的事?”
      师良甫也横他一眼,虎着脸站去一边,懒得听这一家子的闲事。
      沈嵁自己缓缓侧转身来勉力撑起半边,看清跪在床头的杂役。
      “你是叫张阿毛吧!”
      来人维诺地点点头。
      “是络叔遣你来的?”
      “是、是是!”张阿毛应得战战兢兢。面对一个虚弱的病人,却不知他有甚好怕。
      “是嘛?”沈嵁低低咳了下,喘几声,复睡下去,“络叔喊你来告诉我,家中因我吵得不可开交,又关照要我千万莫回去,真是滑稽了!他倒是望着我知道还是不知道?回去或者不回去?”
      张阿毛整个人抖了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提,与他掌嘴!何时老实了,何时停手。”
      不待柳提过来揪住,张阿毛张皇已极,伏地叩拜,直呼:“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小的说实话!”
      沈嵁看一眼柳提,他便将巴掌按下,气哼哼听张阿毛将原委说来。
      “家里确实吵起来了,不过没有那样厉害。夫人生老爷的气,想叫少爷回去评理,就遣小的去县衙请少爷。出了花园管家将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说少爷并不在县衙,嘱咐小的出去转一圈就回来,给夫人扯个谎,只说少爷醉得厉害叫不醒且留在太爷处醒酒,一时半刻不得回转。还给了小的散碎银钱让去打发轿夫们,关照都要守口如瓶。小的多嘴问一声少爷人在哪里,管家只说少爷病了,别处歇息,我们不可去打扰。想不到出了门在后巷口,夫人身边的秀娥婶子又将小的拦住,逼问可知少爷去处。小的真不知道少爷在这里,只将管家交代的一五一十说了。秀娥婶子便说少爷定管在师先生处,不信只跟轿夫们说去接少爷,看他们往哪里走。小的出来跟轿夫们说了,他们果然就领我到了这里。方才那些话是秀娥婶子编的,关照要我讲给少爷听,还要说是管家喊我来。少爷饶命,小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听人说完,柳提怒不可遏。
      “你这坏良心的下做人,两头吃好处!还扯谎骗人,诬赖络叔,太伤阴节了!我——”
      说着话,爬起来照着那人肩头就是一脚,直踹得他翻倒在地,瑟瑟发抖。
      欲要举拳再打,反叫沈嵁低声喝阻,转而又问地上的张阿毛:“轿子还在外头等着么?”
      他滚回来趴伏在地,哭哭啼啼应声“是!”
      “阿提,扶我起来!”
      柳提惊了一跳,忙也跪下。
      “少爷不能回去呀!”
      沈嵁慢慢地吸气,慢慢吐出来,醒着好累,说得好累:“再不回去,怕是真要动刀了。”
      师良甫骤然暴怒:“砍死最好!少一个是一个,天下太平!”
      沈嵁躺着,蓦地发笑:“没了爹和娘,那个家就更容不下我了呀!谁叫,我是个庶子?没娘的庶子!呵……”
      师良甫喉咙发紧,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来。柳提眼红了,垂着头,也是默不作声。只听沈嵁低声呢喃着,似是自言自语:“爹不该呀!娘只会一味怪他偏心,不要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也是爹的儿子。爹的儿子,却不是她的儿子。不再是了!”
      “少爷!”
      柳提哭了起来。他恨死了。想有爹有娘有什么好?他没爹没娘又有什么不好?同一屋檐下的亲人,分什么父的母的嫡的庶的?下人们也不好,都爱跟着分大少爷、二少爷。他偏不!络叔讲过的,看得见摸得着,担得起肯做主的才叫少爷。不认家门的人就是外人,二少爷不回家,那么沈家便只一个少爷。
      可是家快要散了,少爷也不能叫所有人都服了。柳提想不明白,究竟怎样叫尊卑?如何算忠心?有钱人家的伦理纲常如此市侩扭曲,摆阶级又废阶级,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似奴才,高低贵贱后头靠着一条“狗仗人势”的潜规则,讽刺得要命。
      少爷说:“总想对得起所有人,结果,一个都对不起。”
      旁边师先生回他:“那先对得起自己行不行?留着自己的命,行不行?”
      少爷又说:“这条命已经没了。那天里,沈嵁这个人便是死了的。”
      师先生就不说了,摆摆手,喊所有人滚蛋。
      柳提扶少爷起来,还哭得厉害。
      “少爷这样子回去叫老爷夫人看见,岂非要担心难过?”
      “憨子啊!”少爷疲惫地笑一下,“明知我在医馆还叫人来接我回去,你说娘可知道我好是不好?你觉得我这样子,她又究竟在乎否?”
      柳提明白的,所以他说不出来。
      可少爷随后接着说:“不,也不能这样说娘!她不是不在乎,只不过她心里太满了,没有空余地方去在乎别的人。”
      起来往外走,在门边停一停,少爷还同师良甫致歉:“我知道你是一心为着我好的。这世上,能这般向着我想着我的,确没有几人了。我不会忘记。谢谢!”
      师良甫依旧背着身不搭腔,却抬起手挥了挥手,显得惨淡悲凉。
      终于还是回到那个过多粉饰的所谓家里。一人哭一人恼,父与母之间,沈嵁是座索桥,成天风雨飘摇。也许某天就断了,然而在断裂之前,他还得努力悬挂着,连接着。
      撑起的笑容那样温顺乖巧,与母亲说宽慰的话。
      “这还值得一争么?家里生意再忙,无非爹和儿子留下一人看着便是。我们是谁?结交的又是哪些?还能有摆不平的?非是儿子托大,索性关门歇上几天生意,倒看看是谁求着谁!娘要看儿媳妇,这点闲余不能没有。端看娘是想爹陪着,还是中意儿子啊?”
      母亲破涕为笑,拉一拉儿子的手,赌气般说一句:“娘可不要那个驴脾气陪我,娘喜欢嵁儿听话孝顺。”
      听话孝顺的沈嵁便嘟起嘴:“娘说这话果然还是向着爹的!儿子不去,儿子孤零零看家。”
      于是沈彦钧都笑了,一场闲气看似云散,各自平心。
      “总是我儿最知心,想事做事都周到。不像伊,话都听不懂,瞎吵吵!”
      “娘也说儿子听话了。自然是娘说什么,儿子都会依的。”
      “乖呐!”
      搀扶着将父母送出偏厅,底下人呼啦也都簇拥着散去,只剩了沈嵁与柳提,屋子里瞬时变得好空好静。
      “阿提,”沈嵁微微抬起一只手,“撑我一把!”
      这一番逢场作戏,亲不亲,假不假,几多算计?一家人,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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