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江浣月

1、小雪

　　和小雪相识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那天天气很炎热，顾林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刚拐进巷子的时候，她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同行的路人，渐渐的却觉出不对来。
　　那脚步声似乎是跟着她的，她快就跟着变快，她慢也就随之慢下来。

　　顾林不由的加快脚步，一路提心吊胆跑到楼栋下，直到看见熟悉的那盏路灯才略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那脚步声却又再度传来，竟一直跟她跑到了这里。
　　顾林惊恐的转头，脱下高跟鞋当武器，准备和那人拼了。
　　千钧一发的时候，“歹徒”在灯光下现出真面目，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那姑娘走到顾林面前，一脸不解的看向仍在惊慌中的顾林。
　　顾林喘着气，惊魂未定道：“你跟着我干什么？大晚上的，吓死人了。”
　　姑娘歪了歪脑袋，无辜的答道：“这里有房出租，我来看看，刚才想找你问路你就跑了，我追了好久才追上。”

　　她说着，随手举起一张招租广告。
　　顾林定睛看了看，恍然笑道：“巧了，我就是这屋主。”
　　如她所说，那广告正是她放出去的。
　　她因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工作，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住，近来却想招个室友，一来可以补贴生活开销，二来也有人作伴。

　　“跟我来吧，房子就在这一栋。”顾林说着，走在前面给那个姑娘带路。
　　未免尴尬，上楼梯的时候，她主动寻找话题聊天：“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大晚上的来看房，要是遇上坏人可怎么办？”
　　“坏人？什么坏人？”姑娘眨巴着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解释道：“我白天不能来。”
　　顾林只当她白天很忙，又问她是做什么，那姑娘便答自己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
　　顾林于是禁不住嘟囔，原来现在的学生都这么用功了吗？

　　说话间已经到了家门口，顾林开了门。
　　姑娘进到屋内，立刻便展露笑颜。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看向顾林道：“这里很好，我很喜欢这里的气悉。”
　　顾林愣了愣，方才黑不溜秋的倒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这个姑娘竟长得十分好看。

　　姑娘的身量不高，留着一头齐腰的长卷发，扎成两条马尾垂在身侧。
　　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五官生得精致异常，特别是忽闪忽闪的一双眼睛，琉璃般的瞳眸像宝石一样耀眼。
　　虽然只是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百褶裙，可她整个人都透着股清新甜美的气悉，简直就像一个洋娃娃。

　　站在这样一个小姑娘面前，顾林不禁有些相形见绌。
　　她又和这个姑娘攀谈了片刻，得知她名字叫做小雪，也是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两人聊得十分投缘，很快就把租房的事情敲定下来。
　　小雪则第二天就搬了进来，和顾林做了室友。

　　她们两人虽隔着几岁，可因为投缘，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
　　不过小雪是个好学生，正如她所说，每天白天都在学校里，直到入夜才回来，甚至连周末也不间断。
　　这倒是让顾林十分的惭愧，直后悔自己当年没有多用些功。

　　晚上吃完饭后，小雪总是要到顾林房里来和她聊一会儿天才去睡觉。
　　顾林渐渐的也习惯了，将每日在公司里遇到的事情说给她听，一则给她传授一些职场上的经验，二则也是一种倾诉。

　　一日顾林在房里收拾旧物，小雪正好来找她，看见被她扔在地上的一本相册，便兀自捡起来翻看。
　　过了许久之后，顾林收拾的差不多了，才意识到自己把小雪晾在一旁，可又半天没听到她的动静，便转头去看。
　　原来小雪捧着相册正看着入迷。

　　顾林坐到小雪旁边，看到那些她自己都许久不曾看过的照片，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这都是我小时候的照片，多少年的东西，我自己都忘了。”
　　小雪侧过头来冲她笑了笑，却继续将那相册翻看得带劲。
　　翻到其中的一页时，她却停了下来，久久的盯着其中一张照片看着。

　　顾林于是凑到跟前去瞧，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张照片上的她还是个四、五岁的孩童，手里抱着个娃娃，却是一脸的不高兴。

　　“这个呀……”顾林似想起过往的趣事，弯着嘴角道：“我那时候特别想要个洋娃娃，我爸出差的时候就给我带了一个回来，我盼了好久才盼来的洋娃娃，拿到手以后却很失望。我没有想到他给我买的竟然是个男娃娃，我一直以为洋娃娃应该是卷卷头发，穿百褶裙的小姑娘，就像……”
　　她说着，顿了顿，忽然转向小雪道：“就像你这样的。”
　　说完，她又摊了摊手道：“后来那娃娃不见了，我本来不喜欢，也就没找，就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三年。
　　顾林和小雪依旧是好姐妹，然而顾林的生活却发生了些许变化。
　　公司新调来的IT部同事里，有个名叫柯宇的，因为某次顾林的电脑突然瘫痪而救她于危难之中，故而熟识起来。
　　自那以后，顾林就常常莫名的笑着发呆，和小雪聊天时也常提到他。

　　再后来，顾林就和柯宇在一起了。
　　于是晚上她就不再有时间和小雪聊天，总是匆匆吃完晚饭就把自己关进屋子里，和男朋友煲电话粥。
　　有的时候，她甚至都不回来吃饭，和男朋友约会回来之后，却见小雨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发呆，桌上的饭菜都没有动。
　　顾林就问小雪怎么了，小雪也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顾林和柯宇发展得很顺利，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柯宇在这座城市并没有买房，于是顾林就打算把现在的房子作为婚房。
　　她不得不告诉小雪这个事实，不能再把另一间卧室租给小雪了。
　　听到这个消息，果然小雪很失落。

　　顾林以为她是担心已经付了的租金，忙跟她解释那些都会如数退还。
　　怎料小雪却忽然问道：“是不是我不漂亮了，所以你不喜欢。”
　　这莫名的问题问得顾林一愣，却还是安慰她道：“怎么会，小雪最漂亮了，我也很喜欢小雪，特别喜欢小雪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好看。”
　　“只是，只是那样的喜欢，和对柯宇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她尽量委婉的向小雪解释。
　　小雪终于没有再纠缠，只是顾林不知，隔壁的房间里，小雪整晚都抱着双膝坐在床头，琉璃色的眼眸异常空洞。
　　她一遍又一遍的低喃：“到底为什么不一样呢……”

　　小雪搬了出去，却还是时常和顾林出来见面，也仍然只是在晚上。
　　顾林和她聊天的内容还是三句不离柯宇。
　　她真的很爱他，就连小雪这样懵懂的小姑娘也感觉到。
　　每当离开的时候，顾林都会来接她，偶尔也和小雪打招呼，还夸赞小雪长得漂亮，可面对他的夸赞，小雪却好像显得并不高兴。

　　这样又过了一段日子，顾林和柯宇的婚期眼见着近了。
　　于是顾林迫不及待的把这个消息告诉小雪。
　　她等着身为姐妹的小雪为自己送上祝福，却不想她只是皱着眉看着请柬，然后抬头对她道：“你不要跟他结婚好不好？”
　　顾林愕然，不高兴道：“你怎么这样说？”
　　小雪却道：“柯宇不是好人，他配不上你。”
　　“就算你是我的好姐妹，也不能这样诋毁我的未婚夫，你才见过他几次，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顾林只留下这句，便起身离开，两人还是第一次不欢而散。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听了小雪的话之后，顾林竟真的觉得柯宇有些奇怪。
　　他加班的次数似乎变多了，下班以后的应酬也变多了。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像也没有那么高的兴致，就连她发的短信也总是隔很久才回。
　　有一次他给柯宇打电话，竟然是个女人接的，只说了两句，柯宇就抢了过去，说是在外面应酬喝酒，刚才那个是他的新同事。
　　柯宇跳槽了，因为要和顾林结婚去了其他的公司，于是两人见面的时间也就少了。
　　顾林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焦虑。
　　闺蜜们劝她说这是婚前恐惧症，很多人都有的，结了婚就好了。

　　结了婚就好了，顾林也这样对自己说，努力让自己回到那个幸福的新娘子。
　　直到结婚前的三天，许久没有联系的小雪忽然来找她。
　　顾林还以为她是来与自己和好的，想不到她却拿出了一大沓资料，里面全是关于柯宇的一切，柯宇的过去，柯宇的生活，柯宇每天交往的人，甚至还有对柯宇的偷拍。
　　看着那些资料，顾林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她了解柯宇。

　　她颤抖的将那些资料都扔了出去，然后指着小雪道：“我就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原来是你！”
　　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歇斯底里，小雪吓得哭了起来。
　　然而不等她说话，顾林就把她推出了门外。
　　她最恨背叛，也一直把小雪当做最亲的姐妹，没有想到却落得这个下场。

　　顾林也想过放弃，放弃这段婚姻，放弃柯宇。
　　可是她实在太爱柯宇，爱到宁可毁掉自己，也要拉着他一起跳下地狱。
　　婚礼的前夜，她才打开了关机几天的手机。
　　看到柯宇的未接来电占了满屏，她终于控制不住的大哭出声。
　　她找到柯宇，对他问道：“我和她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那一天柯宇在她面前忏悔，同样的声泪俱下，诉说着自己如何迷了心窍才会被那个女人迷惑，还说这样的错误他绝不再犯。

　　顾林最后还是选择相信柯宇。
　　她把请柬放在小雪现在住的屋门口，却没有当面交给她。
　　婚礼的当天，小雪还是出现了，刻意的带着墨镜，或许是怕别人戳穿了她和柯宇的关系。
　　当柯宇被宾客纠缠着敬酒的时候，顾林却被小雪拉到一旁，非要和她单独喝一杯。

　　这个时候小雪已经喝了很多的酒，似乎已经不太清醒。
　　看着她这副模样，顾林不禁有些心疼，帮她拂开额前凌乱的发丝，对她道：“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向你示威。过去的恩怨都一笔勾销吧，我们还是好姐妹。”
　　小雪却笑了起来，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一条项链给顾林带上。
　　顾林低头看去，发现项链的中间穿着的一颗珠子。
　　半透明的珠子，不知是什么宝石，有着琉璃般的色泽，非常好看。
　　“看到这个，你就要想起我哦。”小雪伏在她胸口，低声喃喃。
　　“恩。”顾林握紧了珠子，轻声应着。
　　后来小雪就彻底醉倒过去，拼命抱紧了顾林，说着莫名奇妙的话：“你不喜欢我的样子，我就变成了你喜欢的样子，可为什么你还是不喜欢？”
　　……

　　自从婚礼那天过后，小雪就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顾林的生活里。
　　顾林算了算，小雪也到了毕业的时候。
　　或许是离开这里了吧，她便这样安慰自己。
　　这件事很快就被抛到脑后，婚后的生活虽然甜蜜，却原比想象中要复杂的多，每天的柴米油盐总有操不完的心。
　　那时候，顾林偶尔也会怀念和小雪一起生活的日子，两人简简单单的，每天一起说会儿话，倒也挺好。

　　生活在忙碌当中过得更快，顾林原以为会日复一日一直这么持续下去。
　　可不过才两年，就发生了变故。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找上门来，声泪俱下的跟顾林说自己是柯宇的情妇，他们结婚前就在一起的，她很爱柯宁，是因为顾林的出现，她们才不能名正言顺的和他在一起。
　　“这算什么，演狗血言情剧么！”顾林失笑，与柯宁对峙，柯宁却连反驳的话都没有一句。

　　面对这样的结局，顾林却反而没有像当年那样歇斯底里。
　　她十分平静的和他分手，再度回归一个人的生活。
　　在整理家里所有关于柯宁的东西时，她却无意中翻出一张照片。
　　是小雪给她的照片，被她扔出门外时无意间落在了鞋柜后面。
　　那张照片上拍的正是柯宇和这个情妇亲密的牵手逛街的样子。
　　而那个时候她没有听小雪说一句，就径直把她赶出了门外。
　　对此，顾林很后悔，不是因为柯宇，而是因为小雪。

　　陷入谷底的顾林消沉一段时间，却很快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一次，她遇到了一个志趣相投的男人。
　　那个男人对她很好，他们很快组成了新的家庭，一年后又有了可爱的孩子。
　　时间的流逝足以冲刷所有的过往，将那些美好不美好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
　　顾林知足的享受着现在的生活，曾经的那段记忆便都随着柯宁一同被埋葬在阴暗的角落里。

　　转眼间她的孩子也到了喜欢玩闹的年纪，偶尔会把小伙伴邀请到家中，摆了一地的玩具，玩过家家的游戏。
　　顾林虽然也收拾的辛苦，可看着孩子们开心，她也就跟着高兴。
　　某日，她见孩子们趴在地板上玩打弹珠的游戏，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因怕孩子误食了，并没有往家里买过弹珠啊。
　　她于是弯腰拾起那颗琉璃色的珠子，才觉得有些眼熟。

　　指尖摩挲着那颗珠子，她仿佛又看见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眸，以及那个面容精致的小姑娘。
　　小雪，不知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她怀念着，将那颗珠子重新穿好，戴在了脖子上，对她的孩子道：“这个不是弹珠，是对妈妈来说很重要的朋友送的。”
　　她的孩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伸出小手摸了摸那颗珠子，又弯起小嘴笑道：“真漂亮。”

　　渐渐的，顾林的孩子也长大了，在别的城市成家立业，一年回来看她几次。
　　然后她的孙子也出生了，偶尔在视频里用甜甜的声音叫她奶奶。
　　她高兴的应着，脸上的皱纹堆叠到一起。
　　她的孙子则忽然凑到屏幕跟前道：“奶奶的项链好漂亮。”
　　顾林低头便下意识的摸着胸前的琉璃色珠子，笑着对孙子道：“你喜欢，下次来看奶奶，奶奶就送给你。”
　　这话也不过哄哄小孩儿，他们难得来一次，下次来的时候，早忘了这一桩事。

　　后来她的老伴儿去世了，她又变成了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城市里。
　　然而现在的她倒也不觉得寂寞，偶尔写个字，画个画，收拾些旧物，只是腿脚不如过去灵便了，身子也渐渐不大硬朗。
　　翻看旧照片的时候，当时的那些情绪已经不大记得了，她却还是面带微笑的一遍又一遍翻着。
　　回想这一生，其实她过得挺顺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上天好像总是眷顾着她，遇到麻烦总是巧妙的得到解决，有什么不好的，也恰巧能够避开，就像是有什么冥冥之中护佑着她。

　　最后那段时间，她的孩子们想把她接去身边照顾，却也被她拒绝了。
　　她还是很留恋这个地方，曾经由陌生到熟悉，充满了回忆。
　　她便一直守在这里，直到弥留之际。
　　那天月光很明亮，她的儿孙都赶了来，满满的围在床边。
　　看着这儿孙满堂的情景，她心里也再没有遗憾了，只是手上无意触摸到那颗琉璃色的珠子，便不禁想起当年那个叫小雪的姑娘。

　　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
　　顾林凝着最后一口气，这样想着。
　　恍惚之间，她却看到一个身影立在床前。
　　那人留着长卷发，束成了两条马尾，穿着白衬衣和百褶裙，精致的五官就像个洋娃娃。
　　她还是那个样子，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只是一边眼睛蒙着眼罩。
　　顾林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看到她俯身至自己面前，和她额首相抵，脸贴着脸，就像抱有极端的不舍与执着。
　　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顾林听见小雪在耳边道：“放心的去吧，下辈子，我还是你喜欢的样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