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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八) ...

  •   这件事情发生在萧明烨纠缠了季清好几个月之后,同样也是一次满朝文武出行狩猎的活动上。不过,这一次却并非四季田猎的冬狩,而是因庆祝先帝寿辰而举办的狩猎大会。
      先帝勤政,三十方纳了第一个妃子,三十又五才有了第一个子嗣,最小的皇子萧明烨不过才九岁的年纪,先帝今年却已过半百了。好在先帝青丝半白,却精神矍铄,笔挺地坐在野外营地里搭建的简易高台上,高声与诸位兴致勃勃的大臣交谈。
      “朕以往的生辰俱是酒林宴席,困于宫廷之内,好不无趣。今年,朕便决意推陈出新,邀各位爱卿于这狩猎大会上一显身手,力争上游,与朕共享骑射之乐,岂不快哉?……”
      此时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土地上厚厚的积雪已化去大半了,星星点点的白色雪块点缀着青绿色的山林,草地湿漉漉的,还不时有树上融化的雪水滴落下来,虽然空气中还带着些许凉意,但这时的阳光却十分温暖,天地一片万物复苏的热闹景象,见之使人心情愉快。
      这一次的狩猎大会举办成了狩猎比赛的形式,王公贵族及朝廷重臣均可参与,比赛规则也很简单,一会儿将由管事放出一批特别标记过的活鹿,而所有参与狩猎的则一人一弓一骑,配以各有标识的同种箭矢进林猎鹿。所猎之物相同,所用之箭却各异,如此一来不但公平,还可方便统计个人捕猎的数量。
      萧明烨骑着自己的马儿,背着弓箭,乖巧地呆在一群皇子和各自的护卫们中间,却拿眼睛瞟着后方同样骑马背弓的季清。
      他没有想到,骑射极差的季清也会想要参加这次猎鹿比赛,连周围的人看见季清出现在了狩猎的队伍中,都免不了有些惊讶。
      “季小公子,野兽无情,乱箭无眼,狩猎可是很危险的啊!”
      “是啊!季小公子当真下定决心要进林吗?不如就在外面静候佳音……”
      “说起来,丞相大人今天怎么没有在陛下的寿辰上出现……”
      下面的人议论纷纷,自然也引起了先帝的注意,季清却只是安静地听着周围一片好意相劝,默默地抿唇不语。他已经有了些成年之后的沉稳作风,稍稍思考片刻,便不动声色地行了一礼,朗声答道:“家父身体抱恙,今早已向陛下告假,但家父心系陛下寿辰,不忍扫了陛下和各位的兴致,故遣晚辈到此与陛下祝寿。然晚辈不才,无以为献,只好参加此次狩猎大会,不求与各位大人争夺名次,只是图个热闹而已。至于晚辈的安危,晚辈心里有数,晚辈绝不会逞一时之能而使自己陷入危机的……”
      季清的这番解释算得上是滴水不漏,但很了解他的萧明烨却知道他是在信口胡诌。季清再如何想为先帝贺寿,方法极多,若不是另有目的,他又如何犯得上以身试险,偏要做一件他毫无把握的事呢?
      于是,就在管事放出了一只只角上系了红布头的雄鹿、众人如离弦之箭般逐鹿而去的时候,萧明烨却带着自己的侍从,避开众人,抢到了季清的身边。
      “季清,你要去哪里,烨儿陪你一起去吧!”
      季清的身体不自然的微微一颤。他扭过头,看着这个比他小了近七岁的少年,还没长开的孩子骑在成年的骏马上会有些吃力,可自己在他的眼里,却仿佛最好的猎手眼中的猎物一般无所遁形。
      “殿下……季清、自然是去猎鹿……”
      可既然已被拆穿,季清也无法再故作镇定地编下去了。他望着萧明烨那双明亮而无辜的眼睛,磕磕绊绊说不下去,最后只能叹了口气,承认道:“殿下,季清斗胆,想借狩猎之机,去林中猎……麝。”
      “麝?!”萧明烨吃了一惊。
      “为了麝香……”
      季清再度叹了口气。在萧明烨的死缠烂打之下,季清虽不肯与之亲近,但已渐渐不再排斥他了,也能够正常地与他进行交流。所以,季清很清楚,萧明烨想知道的事情,就算自己不说,他也会想方设法从他的嘴里撬出来,还不如自己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便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与萧明烨说了。
      原来,季清方才所说的话虽然不全是真的,但关于季相的却是不假。季相的确身体有疾,且已经发做好些天了。季清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父亲咳血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他知道自己的父母身体都不是很好,母亲生下他没几年就患病过世了,如今竟连父亲也……
      他手忙脚乱地给父亲擦去嘴边的血迹,又惊慌失措地喊人去叫了大夫。在得知这种痨病虽不会立刻拉跨一个人却也无法根治的时候,季清几乎要跪下来。
      “爹……”
      看着父亲操劳过度而苍白憔悴的脸,季清不由得哽咽出声。回想起这些年来,自己除了给父亲丢脸和找麻烦以外,再也没有为父亲做过什么。这个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人终于还是老了,可他却还来不及担起属于他的责任。
      他实在是太没用了。
      季相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副要哭不哭的软弱模样,又下意识教训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别随随便便掉眼泪,像什么话!你爹还好着呢!一下子死不了!……”
      季相说着,却一口气没缓过来,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季清惊得手足无措,只能抹着眼泪拍着父亲的背为他缓和,看父亲好了一些后,才又手忙脚乱地勉强擦干泪痕,匆匆找到大夫,询问治病的相关事宜。可大夫的话也没能让季清稍感安慰,反而让他的心犹坠冰窟。
      麝香——这味极为珍惜的药材出现在了父亲的方子里,但这麝香却并非不会跑动的草药,而是一种兽类——雄性麝的肚脐中分泌的物体。想要取得麝香,必先猎得雄麝,但麝绝爱其脐,若是被人逼到绝境,竟会抢先一步,举爪剔出自己的脐香撕裂或吞食,绝不留给任何猎手。
      如此一来,雄麝虽并非十分之稀缺,但麝香却是少之又少,虽然以丞相的地位和实力,尽全力搜寻麝香也容易得很,但季相却偏偏不那么热衷于延续自己的生命,反而向朝廷瞒着自己的真实病情,仍是宵衣旰食,甚至比以前还要忙碌,怎么也劝不了。京城仅有的麝香几乎都集中到了丞相府,但管不了多久仍是要消耗殆尽。季清看父亲不急只能自己急了,他吩咐人在举国范围内继续寻找麝香,而自己则听说了先帝寿辰的狩猎大会,便动了试着猎麝的念头。
      尽管对自己的狩猎技术并未抱有任何希望,他也还是来了。无论成功与否,他只想让父亲知道他的一片心意,希望父亲能爱惜身体,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他……努力地活下去。
      萧明烨听罢,这才明白前几日去找季清的时候,看见他满脸的疲倦和心不在焉的缘由。他那时还只当是季清学习太刻苦,却不知原来他的内心里还压抑着这样一件事,隐忍着许多的迷茫、哀恸、无力和自责。萧明烨暗暗反省自己对季清还是不够关注,否则怎么连他的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也不知道?但他同时也感到一阵恼怒和挫败感。
      季清宁肯自己憋着这些事情默默承担,也从不愿主动与他分享一个字眼。

      萧明烨一直跟在季清的身边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直到他们遇见了第一只绑着红布条的鹿。
      季清虽一直挂念着猎麝的事,但也感受到了小皇子故意陪伴着他的好心,季清有些感激,此时见送到眼前的猎物触手可及,便再也忍不住提醒萧明烨道:“殿下不去猎鹿的吗?如果一直跟着季清,想必是争夺不了头筹的了……”
      萧明烨却只是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解释道:“烨儿对区区一场狩猎活动的名次不感兴趣。何况,你们可能没有注意到西境近来的些许骚动,而父皇又恰在此时举办狩猎比赛,根本是为了选拔一名皇室封镇西王。可烨儿尚不满十岁呢,父皇又怎么会太留意烨儿的成绩呢?”
      萧明烨侃侃而谈,对国事分析的极高天分已可见一斑。但他忽然又纵马靠近季清,趁他不备,一口亲在了季清的脸颊——这已经成为了萧明烨的日常活动了,然后笑嘻嘻地又道:“再说了,季清的事情就是烨儿的事情,季清为父能单枪匹马取麝香,烨儿怎么就不能为季清做点牺牲呢?何况,季清以前也为烨儿做了那么多……”
      萧明烨说到这里,自己却怔住了。他意识到他本是顺口哄季清高兴的话里透露出了某种信息,那就是他很感激季清曾为他做的一切,并也非常乐于为季清做些什么。
      但只有萧明烨自己知道,尽管他很想要季清留在身边,可他的确从来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他的甜言蜜语仍是真假参半,他一直猜测自己舍不得季清是因为得不到的控制欲在作怪,却没发现原来自己的潜意识里竟已起了这般变化。
      他居然愿意为了一个人做出牺牲……还不涉及任何的利益关系。
      萧明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里面有种热热的感觉。
      而季清见萧明烨发愣的空隙,面前的鹿似乎要跑了,来不及出声提醒,自己便抓紧时间从小皇子的箭筒中抽出一支,搭弓、瞄准,然后撒手。
      箭矢果真没有射死那只鹿,但却射伤了鹿的后腿,鹿受惊地跳了起来,拖着伤腿挣扎着远去。季清连忙提醒萧明烨继续跟上,但话还没说完,他忽然看见草丛中有另一只小兽也受惊地向别的方向逃走。
      “是麝!”
      季清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即再也顾不上萧明烨,催马向小兽逃走的方向追去。

      也许是上天眷顾,季清当真没有想到,他竟能误打误撞遇上一只麝,并且与它只有一步之遥。
      他见周围似乎并无危险,便动作极轻地下了马,矮身伏在还有些薄雪的草地上,非常小心地靠近了那只警惕的小兽。
      小兽形状像鹿而比鹿小,后肢明显长于前肢,耳长直立,尾短无角,正是属于麝的特征。季清按捺住内心的紧张,努力克制住双手的颤抖,悄悄地搭上箭,拉起弓——
      突然,却见那麝一下子惊跳起来,仓皇逃窜,一声野兽的咆哮声震撼山林,竟是一头埋伏已久的吊睛大虎,和季清盯上了同一只猎物!
      但季清又怎么敌得过猛虎?
      季清追悔莫及。他已反应过来,原本只在树林外围活动的自己追着麝不知不觉越跑越深,竟已闯入了林中猛虎的领地!他立刻扭身寻找自己的马,谁知刚才的一声虎啸早已惊得马儿抛下主人,跑得无影无踪了。
      失去代步工具的季清明白过来,自己已将自己置于必死之地了。想起狩猎前还在众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表示绝不逞能,季清只能一阵苦笑。他的确从不是爱逞能之人,可谁知一逞能就逞出了性命之忧呢?
      血腥的气味弥漫,那只猛虎已享用完了麝肉,准备拿他来当正餐了。季清看着树丛中的那抹黄黑色兽影从容不迫的愈来愈近,不由得一步步倒退着,却还是脚下一软,跌倒在草地上,浑身颤抖。
      都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人的眼前会浮现出最重要的记忆和人,可季清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唯有不想死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尽管自己总是那样没用,尽管自己总是给人添麻烦,可就算他再如何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也不想死。
      他死了,生病的父亲怎么办?……那个聪颖却不会照顾自己的小皇子怎么办?
      此时此刻……
      他真的好想他们。
      踩踏在未融化的雪地上本是几乎不会发出声音,但从背后传来的一阵疾风一般的马蹄声却越来越响。背着箭筒的挺拔卓越的少年蓦地纵马越过季清,横亘在猛虎与季清之间,举弓大喝一声:“畜生何敢!”
      萧明烨放箭,但他知道以现在自己的力道根本射不死这头虎,所以单单瞄准了猛虎粗壮却没什么骨骼的虎尾,“嗖”的一声,将虎尾钉在了它身后的树干上。
      “季清!快,上马!”
      趁着老虎还因为尾巴而不得脱身,萧明烨伸手用力将他拉上了自己的马,让他跨坐在了自己的身前。
      那时的萧明烨比季清尚矮了一截,季清还来不及思考萧明烨为何不让他坐在后面方便驭马,就听身后猛虎愤怒的咆哮声传来,身后的少年吃痛地惨叫了一声,身体猛地前倾,滚烫的鲜血四溅,映红了季清的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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