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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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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该吃药了。”妇人端着放置水杯和药汁的托盘,侧身顶开了卧室的房门。少女面向墙壁安静地躺着,从被褥边角伸出半截细白的小腿。
壁炉里的柴火“噼噼”作响,“亲爱的?”母亲放下托盘走近熟睡的女儿,只听见她身上有怪异的声音和着炉里木柴的开裂声传来。
“安,你醒了吗?是不是哪儿不舒——”妇人轻拢女儿的肩膀,少女的身子因惯性而转身,手臂软塌塌地折过床沿垂下。
蹲在少女腹部的矮小魔物伸手掏了一把肠子淋漓地塞进口中,随着腮颊的蠕动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溅射声。它边吃边朝妇人咋咋嘴巴,乌黑褶皱的脸上凸起两颗充满血丝的大眼球,蜡黄的瞳孔充满狰狞的笑意。
“啊——”凄厉的喊叫嘎然而止,妇人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上,不省人世。
魔鬼跳下床挑剔地打量着她的身体,尔后用尖锐的爪子毫不犹豫地扯碎了她的肠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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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噩梦中惊醒,他眼前混混沌沌的,一时间难以分清身处何处。
“拉菲尔主教,您醒了吗?”车外有人低声说道。
“唔……” 拉夫含糊地应了声,又问,“到哪里了?”
“还有一端路程才进入波纳族的领地。”侍从恭敬地回复,“大人如果您觉得疲劳的话不妨再休息一会,属下会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唤醒您的。”
“……嗯。”拉夫嘴上答应着,双眼漫无目的地移向窗外的景色。
道路上萧索无人,只有秋草颓败的死灰色泽。
“拉菲尔,你真的要去伊塞?”他按了按藏于袖袋里盖有教皇御印的信件,想起当日司提反二世——他养父的问话,“为了几个女人?”
拉夫坚定地点点头。
“有时我真弄不明白你的想法。”司提反教皇摇摇头,“既然你已决定,我也不好阻拦你,不过你至少得带上我的手信,一路上可省去诸多不便。”
“谢陛下。”拉夫接过封好的信笺小心塞入袖口的暗袋,离开了偏厅。
就在最近三个星期,全国境内连续发生了六起诡异的杀人案件,被害者皆为女性,且死状凄惨,无不被掏空了胸腹。可怕的事件无疑让这个几年前刚从黑死病阴影下走出来的国家再度人心惶惶。
消息很快传到教廷,教会大多数高层都认为是邪教徒搞的鬼,毕竟用人肉献祭恶神的行为也不止出现过一次了。
席间只有拉菲尔不住地流冷汗,童年记忆中某个熟悉的场景自他眼前闪过,汗珠从他额上滑落。
回到家后,他立刻在地图上标明各个案发城市所在,连接六个黑点后,拉夫看到一个完美的圆。而圆的中心……是一个名叫伊塞的小城镇。
他莫名感到多年来人们梦魇和虐病致死的起因、他签下契约后要寻找的答案,仿佛应该就匿藏在那座城里。
“拉菲尔大人,就要到伊塞了。”侍卫的提醒中断了他的思绪,出于对途中遇见的人都直指波纳人孤僻及不友善的言辞的考量,拉夫决定将马车停留在城外隐秘的树丛中,带着两名扈从步行进城。
他设想过城里的人们可能会背着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或者无视他们,尽管准备好了充分的对策用于应付各种突如其来的事故,他却仍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小镇笼罩在深灰色的浓雾中,烧焦的残垣断壁随处可见。街道上横着几具黑紫色的干尸,不远处一个裹着黑布的妇女抱着枯瘦的婴儿面无表情地坐在垃圾和粪便堆上。
镇里的情形就象刚刚经历过一场瘟疫的虐袭。
起初他们把圣水盘和面包搁置在广场中央打算派发给当地居民,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劫后余生的人宁可为了一小块腐坏的食物互相抢夺、大打出手,也不愿靠近他们。大部分时间城镇里一片死寂,但无论主教一行走到哪,似乎都有幽幽的怨毒目光跟随着他们。
拉菲尔向两个随从挥手示意他们暂时退下,再把水盘和吃的东西推离自己的视线范围,然后静静地坐在广场干涸水池的边缘上。
没过一会儿,唏唏嗦嗦的爬行声清晰地告知拉夫水汽内的景象。小镇的居民好象已经退化为兽类,他们贪婪地绕着食物周围飞快爬动,喉头摒出嗬嗬低吼。
透过雾气约莫显现的轮廓让拉夫只觉得脖子后面的冷风不停吹过,密集的鸡皮疙瘩一颗颗冒出。他强定情绪,继续不动声色地坐着。
终于,人群发出细碎的咀嚼声,接着便有人抬起沉重的圣水盆狠灌了几口,一瞬间,拉夫闻到了皮肉被烤焦时所散发的刺鼻糊味。
白色大理石制成的水盆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圣水立刻就□□涸的土地吸收。除去嘶声打滚的人之外,许多双鲜红的眼睛正趁着浓雾慢慢朝拉夫逼近。
拉夫看见往西沉落的火红圆球,起身带着侍从快步退到镇外。虽然他步伐稳健,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刚才的情形有多么让人毛骨悚然。回头看着那个被乌云笼罩的城镇——里面绝对发生过异变——这是此刻浮现在他脑中不二的想法。
钻进亲信们为他搭建好的帐篷,拉夫决定明天清晨再进次城,非得要弄清事情的缘由。
“你是什么人?”帐外侍从高声地斥问打断他的思绪。
拉菲尔揭开布帘,看到几步开外有一个干瘦的少年低头绞着双手,声如蚊呐地说道:“我……我要见住在帐篷里的大人……”
“荒唐!主教大人岂是你想见就……拉菲尔大人!”
“把他带进来。”拉夫简短地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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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的伊塞城郊格外寒冷,少年窝在火堆旁取暖,男人则坐在羊毛褥子上若有所思。
“那么奥尔本,你是波纳人?”见少年点点头,他接着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奥尔本交握手掌,指节被捏得微微泛白。
“他们……都是好人,只是着魔了……”他抬头望向眉头紧皱的拉夫,“主教大人,求您救救他们!”
“着魔,为什么?”奥尔本的垂下眼帘逃避他的问讯,拉夫叹了口气,“你不说清来龙去脉叫我怎么判断?”
“因为……被魔鬼袭击……他们……”少年的眼中充满泪水,他跪倒在拉夫身前,战战巍巍地解开衣襟露出纤弱的上身,“拉菲尔大人……请……请让我侍侯您……”
“有什么困难就说吧,你不必……”本要为他拉拢衣服的手在看见那双企求的灰色眼睛和苍白尖细的下巴时楞了顿楞,主教阁下倾身凑向少年颤抖的唇。
几乎近得要贴到他的唇了,少年温暖濡湿的鼻息轻轻拍打着他的肌肤。
这是怎么了……他在心中责问自己。
“对不起,”拉起神情恍惚的少年的上衣,他为自己的意乱情迷低声致歉,“你不用侍奉我,救助教廷辖区里的任何人都是我的职责所在。”
奥尔本红着脸笨拙地爬到褥子一角抱膝而坐,呐呐地说:“要救他们……就得先找到那本书,黑色封皮的,大约这么厚。”他向拉夫比了个手势,“他们在祭坛前读那本书,然后就着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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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他按照奥尔本叙述的路线找到了位于墓场空地的祭坛。空荡的地面上溅满干涸的血渍,奇厚无比的黑书完好地置于牛骨祭坛上。拉夫皱眉跨过栉次鳞比的墓碑走到坛边,捧起沉重的书籍。
封面和书脊没有标注,翻到扉页,只见一排手写体的花哨小字。
“Lemegeton”,他费力搜索这个似曾相识的名词,可一时间也反映不过来。快速翻阅着书籍,拉夫却诧异地发现整本书没有一丁点文字说明,有的只是一幅幅或复杂或简单的圆形图案。
目光定格在一面折角的书页,纸上通版绘制了一条被四枚犹大之星簇拥的盘着身子的巨蛇,蛇的背部写有古怪的铭文,并围绕着五颗六芒星。
正上方的倒三角里写着一个名字——Astaroth。
“作为交换的代价之一就是你必须帮我找出Astaroth在人间的接应。”Death收敛笑容,严肃地说道。
少年不明就里地瞪着双眼,“什么接应?”
“恶魔们无法私自脱离地狱存活太久,不过要是有人以身躯作为借体就另当别论了。”Death看着他呆滞的脸,忍不住探指隔空佯戳他的额头,“对方是人类,因此我无法辨认,只能效仿那个精明的Asta大叔的做法,在人类中寻求协助了。”
许多年前的对话让拉夫刹那间有一种被链锤击中的眩晕感,僵直的手指几乎拿不住书本。记起来了,Lemegeton——传说中魔鬼们专为诱惑人类而绘著的图谱。如果这个图阵所召唤的真是身为地狱的七十二大公之首、四十个地狱叛乱鬼怪军团的率领者Astaroth,那么波纳人中的某一个——或者全部,便是他寻找已久的“接应人”。
不过这本书的来源……莫非另有隐情?
沉溺于自己的思绪,拉夫还未察觉有人正鬼鬼祟祟地摸到他身后,那人已飞速将他重重摁倒在地。拉夫试图挣扎,但是按着他的人力气强得异常,他艰难地别过眼用余光扫到一双骨瘦如柴、深褐色的“手”。
“外族的活人……终于等到了最后一件祭品。”沙哑艰涩的嗓音好似钝刀刮石,黑色尖锐的指甲深深抠入他的皮肤,很快就有血丝洇出。“………………”男人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拉夫看到遍布地面的那些杂乱无章的血迹竟慢慢融化汇合,放射出暗红的光芒。
拉夫感到贴着地面的身躯剧痛无比,像是无数蛇蚁小口啃噬骨肉的折磨。
“为什么……要降魔?”疼痛已经让他口齿不清,“Asta……roth是……”
“为何天上的荣耀都归于神,地上的荣耀却不能仅属凡人?”男人冰冷地打断他,“为何我们一族出生非得背负不公的烙印?还好那个人……”男人口气一转,变得崇敬无比,“还好那个人带来了解救我们的方法,他为族人指明了正确道路……”
果真还有幕后黑手,他咬紧牙关,忍受愈加强烈的痛苦。
尽管此刻拉夫很想听清楚男人的自语自语,无奈意识渐沉,最终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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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雾。
抬头搜寻到远处有几颗微小的光点透过层层雾气微弱地闪烁着,于是他朝发光的方向走去。可是走了很久都不见距离拉近,他难免有些泄气,停步踌躇不愿往前。
风夹带着稀薄的硫磺味拂过,把浓雾吹散了一些,让光点的闪烁更明显了,好象某人在使劲对他眨眼睛。
他叹息一声,继续走着。
亡人桥下的河水依旧湍急,光芒晦暗油灯在由六匹灰马所拉的巨大车厢四角摇晃。
端直站在桥中央的人面对他,多年来,他的身形始终未变,只不过更为消瘦了。一张黑色的斗篷覆过眼睛,使得他的脸完全掩埋在黑暗之中。从桥的一端根本无法得知他的神情,拉夫顿了顿,慢步走近Death。
走到他身边才发现,自己不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懵懂犯错的少年,他的身高甚至已经超越了他的身高。
Death略一抬头,阴影从他的下颚褪去,露出单薄苍白的双唇。
他的嘴角还是象以前那样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问道:“你找来了?”
“嗯。”拉夫应声,伸手想揭去斗篷,他却轻轻地避开了。
退后两步,Death在拉夫疑惑的眼神下脱去左手的黑色手套。
左手长有皮肉的地方同时也长满了水疱和斑点,没有斑点的地方既是森森白骨。或许是因为接触外界太久,指尖的白骨显出了青黑的色泽。
“面孔烂得厉害,不想吓到你。”带上手套,他若无其事地对面前人说,“既然来了,去我家坐一会吧。”刚转身欲走,才察觉手竟被人牢牢握着,Death动弹不得,被面前的男人伸手触摸到上身。
“我早该料到,魔鬼怎会教给我治愈疾病的处方。”他的脊背蠕烂,能隐隐摸到了肋骨的轮廓,拉夫无法自恃颤抖的嗓音,“你知不知道你蚀大本了……”
Death尴尬地笑了两声,挪到离他的双手一尺的地方,“确实是我逞强了,不过人间的瘟病倒也弄不死我,最多变丑吧。用这个交换你最重要的东西,赚的还是我。”他走向马车,“瞧,他们都认定你是‘外族的活人’,呵呵——事情终于拉开了序幕,所以你的代价还是由我保管,或者将来……它要派大用处的。”
拉夫缓缓地走了过去,打开车门,“我一直以为,交给恶魔的东西,无论贵贱,一定会被他们自私地占有一辈子。”
跟在他身后的Death钻进马车,回头漠然地望着车外的男人。
良久,他开口了,声音硬冷且充满疲惫:“您为了救助您的教民,我为了保护父亲的国度。一切均是各取所需,一切均与占有无关。交易……毕竟只是交易而已。”
拉夫点点头,“谢谢那时你对我说了某个用来证明迷途与否的例子,因为它,我没有再迷失。”语毕,他关上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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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时,他正孤零零地躺在墓地里。伊塞的人们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死了,还是逃了。
满身土灰的男人艰难地爬起身,看到地上的血迹依旧斑驳,看到祭台上空空如也,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
终于找到了答案,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对他们,更对他。
他环顾这座只剩下建筑物的死城,早就空空如也的左胸腔蓦然钝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