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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番外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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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
——从别后,忆相逢
五年后,扬州。
“那个疯子毛毛又出来惹事了!快走!快走!”
“啊?这算着日子还没到初九呢!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快别说了,收摊收摊!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要受这疯子的气!”
说起这个再来镇远近闻名的“疯子毛毛”,那便要从五年前说起了。
再来镇是扬州运河边唯一的大城镇,三面靠山,一条江河从西向东贯穿全镇,直汇进东边的运河。原本再来镇就是个小破村子,连这几年的战乱都波及不到,可谓荒山野岭。可也不知怎么,五年前杭州来了一个大商贾,出钱出力,彻底将那条野河水和运河打通,像模像样建起了河道。这一下子通了运河,不多时,来往商船络绎不绝,一来二去倒也富足起来。
可也就是五年前,差不多同样的时间,这小小的再来镇来了个生人,那便就是这个“疯子毛毛”。
起初只听说是个病秧子,来养病的,不少人还颇为同情,年纪轻轻怎么就病的下不了床了。有偷偷见过的人还说这人长得白净清秀,可惜了。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一年,“疯子毛毛”开始在再来镇上活动起来,戴着斗笠,也不与人交谈,独来独往的,活像个哑巴。这原本也没什么,可偏偏这个“疯子毛毛”病好后,从再来镇最大的院子搬到了东面靠近运河的一片树林里。
这可真是一下子把再来镇炸开了锅。
那林子乌漆嘛黑,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再来镇的娃娃们睡前都要被阿娘讲鬼故事吓唬:你若不听话就将你扔进东边林子里!谁能想到,这个不愁吃喝还住着大院子的人,却自己搬了进去,活像个被人抛弃的傻子。
那一阵子听说从杭州和长安来了不少人,去林子里寻他,也不知后来怎么解决的,但“疯子毛毛”再没回过大院子,只有每月的初九会一个人到镇上来。
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于是再来镇的人背地里都管他叫疯子。这期间也有不少好事的人想去打听,可连边儿都摸不着。
这原本也碍不着什么事,只不过每月初九,这个人便要来镇上采买。说是采买,可他从不付钱。原因也简单,这“疯子毛毛”唯二说过的两句话就在其中。
其一:我叫毛毛,其二:我没钱。
这可就真的是碍事了。
大家伙知道了这个疯子原来叫做毛毛,同时也知道,他买东西不给钱。虽说他也不买什么昂贵的,金银首饰,丝绸锦缎,他倒是从不驻足。大多时候也就是一个肉包子或一根糖葫芦之类的小东西,可偏偏这些都是小本生意,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份来用,哪肯让他这么占便宜。何况这便宜一占就是五年。
期间,曾有几家小生意人联手想整治整治这人,可不能让他坏了再来镇淳朴的民风。大家都是本分人,靠自己的本事讨生活,他凭什么伸手就要?凭什么对人爱答不理?合着大家伙供他吃白食,他还给大家伙甩脸色?不是哑巴却不说话,甚至连面也不曾露过,引得再来镇民怨沸腾。
于是,这几家出了七八个壮丁,在某个初九将这疯子在回家的路上截住了。
原本想着揍一顿,威胁一番也就罢了。可人多手杂,动起手来谁还顾得了谁,竟将这疯子打的不会动弹了。
“妈哎?不会给我们打死了吧?”
“不……不会吧?”
“你问我?我去问谁!“
“净,净瞎说!我总共没打三下,你们打的多?能把大活人打死?那得是纸糊的吧!”
“李……李哥,他之前不是病……病的很重……吗?”
“这下完了!哥几个忘了?他之前就是来养病的,这病鬼回头讹上我们可怎么好!”
这几个人也吓着了,慌忙凑近了看,扯掉疯子的斗笠,却见他脏兮兮的脸上毫无血色,却是睁着眼,怀里抱着两个刚“采买”的肉包子,一动不动,如同死人。
这几个人见这疯子这模样更来气,总觉得被耍了,有一个一把抢过他的肉包子砸了,骂道:“你个臭疯子,在我们这儿臭名远播,还装死吓唬谁呢!”
他刚骂完,这疯子抬了抬眼,盯着他,“还我。”
这几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没等他们有反应,这疯子动了一下,他们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见他们这样子,疯子的眼神闪了闪,移开了视线,却是伸手去捡地上的肉包子。
这几人登时心如明镜:原来是说包子。
疯子竟然为了两个包子说话了,这几个人登时来了劲儿,对了对眼神,其中一个上去便一脚踢开疯子,道:“难不成真是个疯子?”
疯子没理他,又翻身起来想捡包子。
另一人却是抬脚一踢,将肉包子踢远了些,道:“跟猪狗畜生有什么分别,只知道吃喝拉撒!哟?瞧着长得还挺好看,细皮嫩肉的,怎么搞成这副鬼模样,真白瞎了!”
“大……大家要不算了吧?”有一个突然开口。
“老三你什么意思?”
“他……他也没做什么,一两个肉包子,就当做善事了,何况有一次我瞧见他半夜给肉铺送了干柴……就,就别和他计较了吧?我看他也……也怪可怜的。”
“可怜?这种人就是蛀虫!你可怜他?他住在大院子里养病的时候怎么没见他可怜可怜你?”
“就是!这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跑到这里来偷偷摸摸养病,又偷偷摸摸跑到林子里住,能是什么好人?你说他给肉铺送干柴,怎么没见他给我送?一准儿是没有的事!他呀,我看没准儿是叛军的人!我跟你们说,还别不信,就他刚才瞧我的眼神,我以为他要杀人呢!血红血红的!这种祸害我们再来镇可留不得!”
“可,可是……”
“还别说,要真是叛军的人怎么办?”
“怎么办?哼,解决了他,我们也算为国争光为民除害了!”
“啊?你们要干什么?说好只是吓唬吓唬他的!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别惹事啊!”
“就是因为有家室,才不能容这个疯子留着!你想想,万一他发起疯来掳走你老婆,掐死你儿子,你到时候追悔莫及!这种十恶不赦的人就该死在这林子里没人知道!”
“你别这么说,他也没……我真的瞧见他送……”
“瞧你怕的,闪开闪开,别碍事!”
被推开的那一个也不敢和其他人对着干,只敢嘟哝:“就算他吃白吃几个包子,也算不得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吧……人都有困难的时候,伸个手帮一把也就……”
是啊,有的人不过就是想一个人待着,有的人不过就是想吃个肉包子。
怎么就成了十恶不赦?
可这几个人都不听劝,当真是下了狠心要为民除害了。
但那一晚后,这几家人都连夜拖家带口搬出了再来镇,再也没出现过。
“疯子毛毛”却好好的,每月初九,还来。
这以后便没什么人敢再惹他麻烦了。可大家也更厌恶他。有的人甚至背后议论,说那一晚他发疯杀了那些人。这么一来,“十恶不赦”的“疯子毛毛”成了再来镇的大祸害,谁提到都要骂两句。
就这么过了五年。
这一月倒是奇怪,还没到初九,他怎么就来了?
还是老样子,穿的乌漆嘛黑,戴着斗笠,来到集市也不左顾右盼,直奔肉包子店铺或糖葫芦商摊。
肉包子店的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听到点声音,抬头,笑问:“买点什么?”
没人回答。
老人瞧不见,但觉得就是有人在眼前,只得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回答。
“你……”老人第三次要开口再问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笑容不变,依旧是笑眯眯的,“是毛毛吗?”
“一个。”
老人听到这声音便去拿肉包子,依旧和和气气,说道:“来啦?还没到初九呢,想老婆子的包子了?你这孩子和我孙儿似的,认定了一个东西,吃到别人都觉得腻了还不肯松口,是个长情的人儿。”顿了顿,“可惜老婆子没福气,孙儿留在稻香村了。”然后将肉包子装好,拉住疯子的手,“你却是有福气的好孩子,拿好,小心烫。”
“稻香村?”
老人也好像略感惊讶,没想到疯子今天说了这么多话,回:“是啊是啊,老婆子嫁给稻香村附近的汉子,生了儿子,儿子又生了儿子,一家人在那附近卖包子讨生活。好些年前有一回叛军去了那儿,说是清剿稻香村余孽,杀了好些人,我孙儿也在那附近……就这么没了。”
“是……几年前?”疯子竟然开口问话。
老人一摆手,“早忘了,老婆子脑子不好用,也就是地老爷不肯收,还这么好死不死耗着……哎哟!”只见那老人被什么撞了似的,一个歪斜,却没倒地。
竟是给“疯子毛毛”扶住了。
疯子垫脚往老人身边看,却见一个明晃晃的身影躲在老人脚下。
“什么人?是谁家的娃娃啊?”老人蹲下去拉了拉小人儿,手一摸便知这衣服价格不菲,收了手,有些拘谨,却不谄媚,说道:“这儿可不是娃娃能来的地方,锅啊灶啊的,当心被烫着,快出去,乖乖宝贝儿!”
“我不我不!我不要回去练剑!”小人儿抱着头耍赖。
从不管闲事的疯子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管这孩子,走过去蹲下身,“抬起头来。”
也不知什么原因,那小人儿不过三四岁,正是顽皮的时候,却十分听话,就这么抬头看向疯子。
只一瞬,疯子再次开口:“跟我回家好吗?”
疯子的一举一动,镇上的人都很关心,这下一听,旁边好事的人心里凉了凉:要糟!这娃娃一看就是外头富贵人家的,身上的衣服尽是绸缎,连一双小靴子都做工精细无比,头上的羊角辫上更是绑着各色小宝石。这孩子被疯子拐走了讹钱事小,丢了小命都是有的!
谁知这小人儿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珠,却挺直腰背问:“你是谁?”
“大魔头。”顿了顿,“你怕不怕?”
“你胡说,我爹说这里没有大魔头,大魔头已经被打跑了!我听娘跟大哥说,这里住着大好人,所以我们才来这里!你别吓唬我,我三岁了!”小人儿机灵得很,说话没什么气势,但却丝毫不见胆怯。
“你爹呢?”
“我爹……啊!大哥定要派人寻我回去练剑,我不去!你带我回家好不好,哥哥!”小人儿往前两步,用小手揪住疯子的斗笠一角。
疯子的斗笠被她扯的歪了歪。
“好。”疯子单臂将她抱起,她倒也不怕生,立刻搂住疯子的脖颈,小手雪白雪白的。
“哥哥,你家住哪里呀?”
好一会儿,疯子才再说话:“你该喊我一声,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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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都给我围起来!”
天还没黑,疯子在林子里的小破屋子就被近百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人怎么看也不是好招惹的,人人穿黄衣,个个都佩剑。
发号施令的却是个不过六岁的孩童。
“在下藏剑山庄叶一,听闻舍妹在阁下家中,是以寻来,屋内何人,报上名来!”
门打开了,来人一身黑衣,没戴斗笠,怀里抱着的正是叶一的四妹。方才集市上的小丫头。
“小妹!”叶一情急,却很快冷着脸看向“挟持”妹妹的人,“多谢阁下照顾舍妹。”便对妹妹说,“还不回来!”
小丫头搂紧,“我不回去!坏哥哥!我要跟着小叔!”
“不成体统!谁是你的小叔!”叶一斥道。
叶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自然是抱着你妹妹的人。”
藏剑山庄五庄主,叶凡!
“五庄主!”旁边的人都低头退开。
叶一还没回头就低下头说:“父亲,你来了。”遂极快地抬头说,“根据集市上的人所说,就是他骗走妹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此人名声不好,我担心出事,带人一路追到这里,好在妹妹无事,否则我……”
“去,带走你妹妹。”
“是。”叶一被打断也不再多说,有了父亲撑腰,迈着大步便走到跟前,“请阁下将我妹妹……”却是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
疯子侧目看了看小丫头,竟真的放下了小丫头。
叶一一把将妹妹扯到身后,后退几步,却又像想起什么突然站定,规规矩矩抱拳道:“多谢。”倒真是礼数周全,十足像个小大人。
不等他带着妹妹往回走,一回身,父亲一闪便到了身边,已和这陌生人抱在了一起。
“好兄弟!你终于肯见大哥了!”
“父……”叶一满腹疑问想问,却被妹妹扯了扯衣角,示意不要说话。
“大哥,多年不见,一切可好?”那人低低说了一句。
两人分开,叶凡竟眼眶泛红,上下打量此人,许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叶凡才道:“你何必如此……”
狼狈。
这人嘴角噙着一抹苦笑,“你知道的。”
为世人所诟病也好,做世人眼中的异类也罢,或是变成别人口耳相传的坏坯子,人人喊打,哪怕什么也没做,却也要背负着异样的眼光。做这样一个人,是他自己选的。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安慰自己,那个人还在。
也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活得下去。
叶凡眉头一皱,竟觉得此时说什么都太轻了。
“大哥还是每年都来。”那人还是老样子,不愿叫别人为自己操心,于是转了话题。
“你却是头一次肯见我!五年啊!我为了你修河道,建屋舍,你倒是一点面子不给大哥,住在这鬼地方!你此次不可再拒绝,务必和我……”叶凡没再说下去,拍了拍此人的肩后一指两个孩子,“你看,他们都这么大了!我此番特地带来见见你这个小叔!”遂冲两个孩子道,“还愣着?”
叶一恍恍惚惚没回过神来,小丫头却是机灵得很,甜甜地,奶声奶气喊:“小叔!”
叶一多半是吓着了,毕竟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也没想到怎么就突然多了个小叔。父亲排行老五,后面除了一个妹妹却是再没有兄弟了。叶一自小没见过姑姑,却不知怎么还有个小叔?
“叶一是吗?我是你爹的结拜兄弟。”顿了顿,良久才说:“我叫穆玄英。”
叶一年纪虽小,但知道的事却不少。其中,最如雷贯耳的便就是这个名字——穆玄英。
自小不知从父亲母亲那里听过多少此人的故事,不论见了哪个江湖上有地位的人都说穆玄英是英雄,是以他对此人虽未曾谋面,却是心中敬仰万分。可他心目中的大侠,竟是眼前这个衣衫破旧,头发散乱,不修边幅的人?
叶凡也不管儿子,对穆玄英激动地说:“你必定想不到我此番来见你是为何!”
穆玄英微微笑了一下,“你我生平所愿,战事终了。”
“你怎知晓!”叶凡大惊。
穆玄英看了一眼叶一身边的小丫头,道:“我的好侄女说大魔头败了,我猜到几分,是以带她回来,只为引你来亲口问清楚。”顿了顿,“其实见着她出现在再来镇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只是不见到你始终不信。”
叶凡心中情绪高涨,带着责备道:“你若想问什么,还需如此吗!何况我既然来此地,自然是来见你的!不过无妨,你们早些见到也是好事,这孩子……这个晚些再说。”又说,“好兄弟,七年了,七年了!我们想看到的太平日子终于……终于!终于!”一连三个“终于”,叶凡却是没能说下去,最后一摆手,“我们进屋,我细细说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