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兰露（《逍遥怒》之续集）》漪露心

24、金井寒

　　东庑的人并不多，只有十四的福晋完颜氏和他的两个侧福晋在那里。“八嫂。”她唤我，声音中透着疲惫，舒舒觉罗氏和伊尔根觉罗氏也是面色苍白，和以往的光鲜明亮盼若两人。
　　“十四爷还好吗？”我关切地问道。
　　“皇上到现在还不许他出府，他那个性子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好？”
　　我很是吃惊：“皇上没说让他来拜谒圣祖吗？”
　　她没有回答，待我上香叩头后拉我出门，轻轻地说：“皇上下旨让他来，他不愿意。”
　　我跌足，“十四爷怎么这么糊涂？”
　　“皇上让他一起去景陵，所以他才不愿意。”
　　难怪——我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允禵这一去景陵，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完颜氏抓住我的手，“八嫂，您能不能劝劝……”她停住了口，我知道她说的是谁，但是只能故作不知——这个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开的。允禵与年庚尧不同，年庚尧是他的奴才；允禵是他的亲弟弟，是他的政敌，也是皇八子党中嗣位呼声最高的一个人。他此时受到内外夹击，形势不允许他优待允禵，否则朝臣们便会趁机向他靠拢，使局势难以收拾。如果允禵诚心待他，两人还有可能继续做兄弟，但是允禵是那么的心高气傲，又一直认为自己是储君的最佳人选，怎能咽下这口气？两人势成水火是必然的事情。事关朝政和他的统治权威，任何人的话都不可能起作用。
　　“可是皇上的旨意既然下了，恐怕也由不得十四爷不去……”我考虑再三，缓缓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一边说一边痛恨自己的虚伪。
　　她有些失望，神情哀凄：“我也知道他会去的，……听说皇上已经把他在青海娶的一个女人送去了。”
　　她最心痛的原来是这件事——雍正这样做，说明了那女人在允禵心目中十分重要。我苦笑，女人就是这样，不管处境多艰难，仍然不忘争宠。女人这一辈子，真正可悲。
　　“你多劝劝十四爷，让他把心放宽些。他毕竟是皇上的亲弟弟，等圣祖的孝期过了，皇上自然会让他回来，而且太后娘娘也不会看着他受委屈的。”
　　“您还不知道吧，太后娘娘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了……”她声音哽咽起来，“皇上也不许人去看她。”阎进的眉头忽然皱了一下。我大惊，“出什么事了——难道是为十四爷？”
　　“太后娘娘听说皇上要十四爷去守景陵，苦苦哀求，皇上不为所动，太后一怒之下便自绝饮食了。”
　　我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阎进不动声色地站在我身旁，完颜氏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向我告别，率着几个丫鬟婆子走了出去。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脑子中唯一想到的就是尽快赶去慈宁宫。刚一抬脚，阎进便拦住我：“福晋，您现在不能去看太后娘娘。”我只说了一句话：“如果是王爷在这里，他也不会阻止我。”说完后一把推开他，也没坐马车，一路小跑了过去。
　　可能是雍正下旨了，所以门口也没有侍卫把守，只有于志跪在那里，两个宫女端着食盘，木然地立在一旁，院子里零零散散站着十多个宫女太监，乱得不象话。“太后娘娘还没有进膳？”他一见是我，象看见救星一样，“八福晋，您赶快进去劝劝吧，再这么下去，会出大事的啊！”
　　“皇上来过没有？”我抱着一线希望。
　　“没，只有皇后娘娘来过一次，其他人都不敢来。可是也没用，主子的心事您最清楚……”他低声地说道。啊，是，她最担心的小儿子被亲哥哥软禁在府中，寸步难行，而且有可能会被发送到荒凉的景陵去守墓。她无能为力，肝肠寸断，只有用这个法子来保护他。
　　阎进追了过来，有些责备地看着我，最终还是带着那四个小太监守在外面的院子里。我松了口气，让小如端着食盘和我一起进去。殿内的窗帷全部被人拉上了，屋子里有一种尘封的味道，似乎仍然停留在寒冷的冬天。在昏暗的光线中，一个佝偻的身影呆呆地坐在屏风前，满头青丝已成白发。她转过头来，一双缩了水的杏核眼瞪瞪地看着我，疯狂而呆滞。阳光透过窗帷照射屋里，满室暗暗的紫红色的光芒，象血印子一般。她嵌在这空旷的印子里，凄凉而悲惨——那荒诞可怕的背景，是她的丈夫留给亲生儿子的统治帝国的权力。
　　“姨娘……”我克制住害怕，轻轻地唤她。
　　然而她只是瞪瞪地看着我，一言不发，白发在风中飘扬，红颜已经不再。“胤禵、胤禵……，你在哪里……”我听了好半天才辨认出她在说什么，心酸不已。
　　“姨娘，您不要这样，您要是想见十四爷您就不能这样。”我走到她身边，提高声音喊道。
　　“你从小就喜欢掏鸟窝，有一次摔下来，自己没顾上哭，倒先为额娘擦眼泪，你还记不记得？”她看着我，语气温柔。
　　她的眼神让我毛骨悚然，说的话更让我魂飞魄散。
　　“你睡吧，额娘在这里，你不要怕，没人能伤害你。”她拍着我的背，手上青筋暴起，随着她的喘息，象一条条蚯蚓缓缓蠕动着。我又悲伤又恐惧，小如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十四爷在他自己的府上，没人会伤害他。您先吃饭，吃完饭他就来了，您有多少话都可以对他说，好不好？”我柔声说道。
　　她不理会我，还是拍着我的背，嘴里哼起了一首满洲小调：“月亮挂在树梢上，姑娘在小小的帐篷中，这恼人的春风，这恼人的春风……”过去与未来、真实与幻景交织在一起，她的思想完全处于不定的摇摆和游移之中，以至于搞不清楚现实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她疯了。
　　慈宁宫污浊的空气使我感到憋闷，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再也忍不住，连忙捂住嘴冲了出去。门外的人被我撞得一个趔趄，身边的太监连忙扶住他。我看清他是谁后，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哇”地一声全部吐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
　　阎进起来扶住我，小如手忙脚乱地为我擦嘴，几个小太监迅速将地面打扫干净了。
　　“皇上……”我清醒过来，想起他下令不许人来看德妃，心中一阵恐慌。阎进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我看他一眼，他神色平静，微微地点了点头，我心中一宽，知道问题并不严重。
　　“随朕来。”他脸色铁青。
　　只有小如跟着我，阎进被侍卫拦住了。我不担心，他知道该怎么处理。雍正既然亲自前来看望德妃，说明他心中还有亲情。
　　养心殿中还是盘旋着龙涎香那寂寞的香气，可能加入了蔷薇水，味道比上次要清新灵动得多。他的脸色已经好转，我的心跳也渐渐缓了下来。
　　“皇上，您应该找太医来看看娘娘的病……”
　　“是吗，偏心病还有的治？”他嘲讽地问我，“你说如果我和十四易地而处，她会不会这样？”
　　我沉默不语，半响才说：“您一定要这么尖锐吗？对您来说，让他们见一面并不是为难的事情……”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性格大爱大恨，一旦认定德妃偏心，只怕再难令他改观。
　　“他们让我多痛苦，我就让他们多痛苦。”他说这话时语气虽然很平静，但还是让我听出一丝赌气。
　　“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说这种气话。如果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您不脱小孩脾气呢。”我有些好笑，尽量地努力着，“不如我去劝劝十四爷，你们两个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让八弟去劝他了，这是我最后的让步，否则，他就只有到景陵去为先皇守孝。”他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显然正极力克制着愤怒。我又悲又喜——事情还有转机吗，如果允禵能听进胤禩的话，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但是他毕竟努力过，让胤禩去劝十四，这确实是他最大的让步。
　　“皇上，先找太医看看太后娘娘吧，我觉得她的精神不太好……”我差点没说出精神病来。
　　他抚住眉头，我知道现在令他操心的除了家务事外，就是腐败的吏治了。“臣妾听过一个国家的治国故事，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他看我一眼，“说来听听。”
　　“这个国家离我们这里很远，叫什么名字我也不大记得。它最大的毛病就是官员贪污腐败，导致国库空虚。国王很发愁，一位智者对他说，这也不能怪他们，谁让俸禄那么低呢？与其让他们运用不法手段聚敛钱财，还不如提高俸禄。退职之时，如果没有贪污记录的话，再发放一笔钱给他作为奖励，但是一旦贪污，必定严惩。这样才能真正地整顿吏治。国王听说后，试行了一段时间，把几个位高权重的贪官狠狠地办了，又奖励了一批地位低下但是廉洁爱民的官员，慢慢国家的吏治越来越好，国力也越来越强盛。”这是新加坡高薪养廉的办法，雍正后来提出的“养廉银”与这个大同小异，我这么说应该没错。
　　“但是这样会增加百姓的负担。”他沉思了一会，缓缓地说。
　　“如果羡耗归公的话，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您实际上只是把他们想方设法贪污的一部分正大光明地给他们罢了，而事实上，无论您给不给，他们都是要动这个脑筋的，这样百姓的负担只会更重。”
　　耗羡是自明代以来各地方政府实行的一种不成文的税收政策，由于明清两代官吏薪俸低薄，因此统治者为了增加官吏收入，允许各级政府在为国家收取正税的同时，额外再增加一层附加税，用来提高他们的收入和做办公费用。而贪官污吏总是把这个数目无限地增大，从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假如能够制定一个统一标准，明码实价，他们就没有做手脚的机会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心头一紧，笑道：“皇上觉得这个故事不好听？”
　　“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小时候在杭州听传教士说的，后面的是允禩告诉我的。”善意的谎话不算谎话。
　　他眼光一闪，“八弟说的？”
　　“是。”
　　他沉默了一会，“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阎进侯在养心殿外面，见我出来，明显地面色一松。待走过拐角处后，我问道：“王爷在不在宫里？”
　　他一愣，“现在应该不在，但是等会就说不定了。”
　　我把刚刚对雍正的说的话说了一遍，“你留在这里等王爷，假如他来了，你告诉他，如果皇上问起提耗羡或是养廉银的事情，就说是他告诉我的。”阎进寻思片刻，吩咐小如和那几个小太监好好送我回去，转身朝乾清宫走去。
　　希望能改变雍正对胤禩的看法，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