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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东君 ...


  •   我们归隐山中,日子变得很单纯。与云苍相处是一件至为平淡安心的事情,彼此无需迁就或妥协,只要顺其自然,一切就都水到渠成。
      我竟从不知道,人间的日子可以这样美好。仿佛因为他终于成为我的丈夫,这天地间就忽然被覆上温暖的光芒。

      在外面住得久了,几乎忘却京中那些美味的食物,此刻才有机会一一地做了与他品尝,酥琼叶、百宜羹、橙酿蟹、笑靥儿,还有夏日里的汤汤水水,鹿梨浆、沉香水、香薷饮、荔枝膏,起初做不到纯熟,后来就都忆起来了。云苍从前就时常称赞我的手艺,而今我更是变着不同的花样来做,总想要穷尽自己从前所学,让他尝尝新鲜。有些菜肴做来费时,一次备上许多,便经常与我们为数不多的客人分了去。譬如雪心很喜欢“黄雀酢”,偶尔也会替皇上讨一点蜜饯;柳敬在外面吃多了大鱼大肉,就不妨清淡一些。皇上给云苍的俸禄很是优厚,柳敬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身为郡主,我也有自己的食邑,因知我们多半是不会有孩子的了,就不妨把日子过得悠闲一些。倒也并不奢侈,但与从前相较,衣食住行都精细很多。即便如此,他还是只穿我裁的衣裳。家事上,皇上指派来了一位做洒扫的小宦,名字叫做梁握瑜,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清秀,在宫中也读过一点书,偶尔会找云苍讨教文章上的事情。因为有他的帮助,在家事上轻松了许多,我也就能腾出更多时间,与他脉脉相处。
      皇上帮我寻得了一株绿梅,移栽在院子里。每年冬天,我会集了花瓣上的雪,盛在瓮中,埋在树下,等着来年烹茶。有时回过头去,会看到他在屋子里看着我,转日时常可以看到案上有墨迹初干的画。画上的梅树,有时是双钩填彩,有时是淡淡写意,梅树下的身影总会是我。他一向不喜欢用工笔的技法画我,多数时候是个寥寥几笔勾勒的背影,虽然不见眉目,却也断不会让人错认,皇上和雪心都曾偶然见过,也说画得极像。我向云苍问原因,他说“丹青难写是精神”,若是能得了精神,也就不必勾勒其余,不然一个不小心做了毛延寿,便是委屈我了。这样的话即便听来有几分溺爱,也是很顺耳的。我许久不曾好好练琴,指法已经有些生疏了,此时再一点点地拾起来,偶尔明窗月下与他合奏。棋力极弱,是不敢和他对弈的,左右现在要学也难了,我就转而精研书画,仿着他的笔迹,学那一手精妙的鹤羽书,时日久了,也就真有几分神似。他身体好些的时候,我们也会出门踏青赏玩,绿水青山、白鹤冲天,那都是很美的景象。
      雪心知道我的喜好,每一次带给我的礼物,几乎都与药材相关。在吃药这种事情上,云苍一向是最听话的,至多蹙一蹙眉,就会把药喝得干干净净。与之相反的是,太医给我开过一张温补的药方,用来调宫寒的毛病,我最怕苦,那些药多半是云苍看着灌下去。有一回煎好药端进来,太烫了,一时不敢喝,云苍磨了墨,指点我练字。写了几张之后,估摸着药温了,随手端了一碗给他,自己捏着鼻子去灌另一碗,才刚尝了一口,就苦得受不了,急匆匆地放下。云苍道:“拿错了,那是我的。”而后把自己手里的碗递给我,径自饮下苦药。我啜着自己黑褐色的药汁,竟品出几丝甘草的甜味来。
      从那以后,我每日都会做甜汤,待他服过药,必定要端给他,亲自看着他喝下。云苍被我看得有几分不自在,曾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这样哄我。”我侧头道:“嗯……可是我自己愿意,怎么办?你的药那么苦,咽下去了都还尝得到……我舍不得嘛。”云苍淡淡瞥了我一眼,道:“你先前舍得了那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我知他存心与我逗趣,不依不饶道:“那是不知者无罪,现在既然知道了,还哪有不管的道理。大不了你把这当做是我开的方子灌下去。”云苍有几分无奈地张开手臂,我顺从地凑过去,赖在他怀里,他揽着我的肩膀,低低道:“怎么越来越孩子气了。”我扬眉道:“还不是被你宠的。你这个罪魁祸首,居然在这儿兴师问罪,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便轻轻地笑,“好啦,都是我的不是。”

      只有一样,有的时候半夜醒来,会发现他不在身边。也曾披了衣服起来去寻,见他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微仰着头,背影萧索。白天我们都小心翼翼收起来的悲伤,在这样的时刻漫溢开来。地上是竹枝斑驳的影子,中庭月色如水,我们却做不得清赏的闲人。沉默着看了一会儿,不欲他察觉我的存在,我回去躺好了,只作无事发生。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把鸳鸯枕都打湿了。他回来的时候觉察我的异样,我只说是做了噩梦,他也没太多心。
      彼此心照不宣,不触及这道伤口,安稳地走下去。
      他活得比太医的预言要长久很多,额外的岁月,让每一天对我而言都如同上天的恩赐。我守着他,甚至是黏着他,多看一眼都是好的。来之不易的日子,让我异常懂得惜福。不是没有想过,或许无常已对他网开一面,我们可以相守到老,可是诊脉的结果始终向我证实那幻想的虚妄。云苍常说,即便天意不能更改,也有人定胜天的说法,我们所求的事情,既是卑微的乞讨,也是坚强的抗争,能相伴便是福气。他说他很幸福,由心而生地,从未有过地幸福,在我,这也是一样的。

      然而就如命运冥冥中定下的那样,我最终没能留住云苍。
      在那一天真的到来之前,其实是有过很多征兆的。所以我让人瞒着云苍,悄悄买了一坛上好的竹叶青,往里面投了毒,心想他若不在了,我就随他去——那是我在雁门关就有的念头。云苍对于我的打算,大抵是不知情的,起码他从来不曾与我谈过。自那以后,还是平常度日。他已经病得很重了,身体单薄如纸,憔悴得脱了形,饮食都难以下咽。我把米粥熬得很粘稠,一点点喂给他,他每日也至多吃下一小碗而已,到后来更是水米不进。可即便是这样,他对我的关切也不曾减少,会催着我去喝调养身体的汤药、会嘱咐我添衣、会要我多吃些东西。他说:“青矜,有些事情我不能做了,但你还可以。有些景色我看不到了,但你还可以。我看着你好,心里也是高兴的。”我心底针刺似的疼,而他含笑的眉眼一如往昔。云苍总是这样,把自己的痛苦看得极轻,为我的快乐而快乐,也正因如此,彼此的幸福不断叠加,我们就可以撑过最痛苦的岁月。
      那些话,最终使得我丢弃了毒酒。我意识到,我的心思,与他也是一样的。我们彼此的生命,早已交缠在一起,他活在我的血脉里,只要我愿意,哪怕是茕茕孑立,也可在身下的影子里寻到他的温度。上天可以收走他的躯壳,却不能收走他在我身上留下的印痕。我可以带着这印痕活下去,代他走遍山川,听各处的故事,唱各处的歌。即便九泉杳渺,也会有一丝心意将彼此相连。我相信冥冥之中他会看得到我,就如我也感受得到他,走向来生的路上,他会等着我同行。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太过心急呢。来生呀,又不知道要彼此寻找多久,不如让我们把今生走得更长吧。
      就在次日,云苍让我去取酒。我心下诧异,他含笑道:“我知道先前的那一坛不在了,这是我向皇上讨的蔷薇露,听说你从前也是喜欢的。”我问:“你都知道?”他颔首道:“那一坛酒,我也是让人换过了的。”我一时哑然,是我忘了,我的丈夫,是天下最厉害的军师呢,这些年来他对外面的事情已经很少上心,可他一向舍得在我身上费神,我那一点伎俩,自然是瞒不过他的。云苍又道:“去吧。这些年我不能饮酒,连带得你也未曾尽兴。便是你不想,那一杯交杯酒,我也非要你补上不可的。”我笑嗔道:“好记仇。”云苍道:“去吧,你肯放下那个念头,我才敢与你提呢。”我握着他的手,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不去,那杯酒,我们留到最后,去结来生。”他见我执拗,也就答应了。

      晚间我照例熬了药端给他,他喝过,但已经饮不了甜汤。我知道他难受得很,也不会再勉强,起身收拾了药碗,正想出门,云苍忽问:“你吃过东西没有?”我略一迟疑,因知说谎话也瞒不过他,遂如实道:“我吃不下。”云苍便笑道:“你煮了粥没有?我想吃一点了。”他的意图,我心中了然,答道:“给握瑜那孩子煮了些,也不知还有没有剩下,我去看看。”这才去厨下,却见梁握瑜正烧着火,去温锅里的米粥。他见我来,忙接过了我手里的食案,道:“夫人,多少吃一点东西吧,公子现下是这个样子,您可不能垮了。”我轻轻点头,任由他温好了粥,取两只小碗盛了,端回房中。
      云苍从我手里接过碗,用勺子搅动得不烫了,伸手喂给我。我道:“你放心,看你吃完,我会吃的。”云苍黯然一笑,却不肯收回手去,只道:“我不知道这样的事还能做几回,青矜,趁我还有这个力气,你依我一次吧。”这样残忍的话,偏还能用家常的口吻说出来。我听得难过,就着他的手吃完,去端了另一只碗过来,试着碗沿的温度也已经合适,正欲依样行事,云苍却接过,道:“我自己来。只怕往后少不得要你喂药,可不能让你先做得烦了。”我心疼道:“快别说,这样不知道避讳。”云苍道:“旁人也就罢了,你我都心知肚明,何苦还彼此小心翼翼地瞒着。”我避而不答,侧头道:“从前那么多回,不是也走过来了吗。”云苍抬眼看着我,几分缱绻、几分怅然,温言道:“那是不一样的。”我心里沉沉一坠,面上却笑道:“你舍不得我,我知道的。”
      他一时没有多言,默默吃着粥,半途忽然咳嗽起来。我慌忙递了手帕给他,接过碗放在一旁,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云苍咳了好一会儿才停,纵然有心遮掩,唇边还是有一道浅浅的血痕。若在往日,他缓过些气力,总要与我说不要多心,只是今时今日,也已没有了多心的说法。我从他手里拿过那块手帕,叠过放在一旁。云苍虚弱地倚在床头,向我道:“等一等再收拾,你多陪我一会儿吧。”
      我便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他的手携着我的手,又停了停才道:“我是舍不得你。每到这样的时候,我都会想,当年答应你与我同行,是不是错了。可是,偏偏也是每一回都觉得,即便要我再选一回,我大概也狠不下心去。”我半嗔半怨道:“你也曾狠心过一回的。”云苍道:“只那一回,你刚走,我就后悔了。”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有春风十里柔情。我垂目道:“我知道你一定后悔,只是我不去,你也不能安心。”他并不否认,只道:“从那以后,我就再做不到了。”
      那一瞬,我好想入如从前一般,顺势倚在他怀里。只是今日的云苍,已不是从前的云苍了。我的身体已经会从他臂弯中滑落,而更多的时候,我怕极了隔着衣裳触到他的骨骼。还记得在雁门关与他开“芒刺在背”的玩笑,然而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竟也是好的。
      “青矜,我有些话嘱咐你。”他含笑道,“等我不在了,你把我烧化了吧。”
      他说出“嘱咐”二字的时候,我已有些不好的预感,未料竟是如此残忍,心中疼得厉害,抬眼看着他,强自镇定道:“何苦说这个,平白惹我的眼泪。”云苍道:“我比你年长些,身体又不好,左右都是要走在你前面的,早说晚说,还不都是一样。不让你知道,我不放心。更何况,即便说了,我也总想活得长久些,虽是拖累你,总也算多陪陪你,你也是愿意的吧。”我见他鬓角有些乱了,遂道:“你既知道我愿意,又何必说这拖累不拖累的话呢。你松松手,我替你梳头。”他应了一声,自己努力坐直,我取了梳子,将他的发髻解开,一点点梳得顺了。云苍道:“你还没答应我呢,一定照我说的做,好不好?”我放下梳子,把他的头发重新结好,取发带束了,这才道:“我答应就是,你又是何苦……”云苍笑道:“才刚与你说了,我舍不下你,又不想拘了你,化了灰,装在坛子里,天南海北,就都能随你去了。”我轻叹道:“竟是这么个缘故。”云苍道:“也不只是这样。青矜,我在战场上待得久了,知道人去之后的事情,真是半点也由不得自己,有些事,实在是没有半点尊严可言的。我不愿在你面前变成那个样子。”我扶着他倚在垫子上,垂目道:“我明白的,你放心。”云苍看了看腰间的同心结,又道:“这个东西不要烧了,等我化了灰,你就把它放在坛子里陪着我。”我答应道:“好,我记下了。”他倦倦点头。

      此番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就如当日所约,我们的诀别,有蔷薇露清雅的香气。
      那是在一个落叶萧萧的深秋,他那天精神却出奇的好,甚至连咳嗽都止住了,彼此心里都明白要发生什么,他换上我们都最喜欢的那身衣裳,我为他梳好头发,束以玉冠。我们满满地斟了两杯酒,交杯共饮。
      我极力地忍着不敢在他面前流泪,而他只淡淡地对我说:“青矜,想哭就哭出来吧,看你强颜欢笑的样子,我心里更难受。”
      于是眼中落下两行泪来,他伸手来擦,却怎么也擦不尽,自己反倒渐渐湿润了眼睛。他说:“青矜,我真放心不下你。”含情亦含恨,虽是笑着,我却觉得从未见过他这样伤心的模样。
      犹自逞强,不肯服软:“一直都是我照顾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一定会好好的。”
      他微微眯着眼睛,还是平日里温和的模样,眷眷看着我,似是透过我看到了未来无尽的岁月,缓缓道:“等我不在了,你一个人,难过了找谁去说呢。”
      我摇头,不敢去想。心中越疼越要扬起嘴角,向他道:“不会不在的,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哪怕有一天,我回头的时候看不到你了,你也一定在的。我会告诉自己,你就是我身边的一棵树,一朵花,是我抬头的时候,天上的那片云彩,或者最亮的那颗星星。如果我看不到你,那世上的一切就都是你,一切都陪着我,你说好不好?”
      “好,”他颤抖着搂住我,我亦抱紧他不愿放开,“一切都是我,到那时,我再陪你骑马,陪你放风筝,陪你走过每一个风景好的地方,把之前没能一起看的都看个遍。”
      “嗯,我骑马的时候,你就在我途径的每一片森林里,我放风筝的时候,你就是我身边的风,我看到好风景的时候,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你和我一起看。云苍,你最想看哪里的风景?是洛阳的牡丹,还是扬州的琼花?”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裳,声音却平稳得不带一丝哭腔。我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微弱的心跳。
      “我想看雁门关的火烧云,想看奉天夜晚的灯,还想再看看……风林城的雪和梅花,每个……和你一起走过的地方,我都想……都想再看一回……你肯答应么?”
      听出他言语间的吃力,我害怕来不及,急切道:“我答应你,我和你一起去看。听说扬州城又已经是从前的样子了,云苍,那是你的家,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云苍便顺着我,道:“好……我跟你回家。”
      “然后,你会陪我走过这一世,等我变成一个老妇人,你也不准烦我。我们一起渡忘川,把名字刻到三生石上去,不喝孟婆汤,就像现在这样,手牵着手,走过奈何桥,来生我还要你陪着我。”明知是最后一回,前路未卜,却希望求得一个美好的希望,让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分离。
      “青矜,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永生……永世,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一定……舍不得丢下你,你相信我。”他手上的力气渐渐弱下去,我心中骤怕,慌忙抬起头来,急切道:“我相信,我相信。云苍,你看着我,我要你记住我的样子。”
      “这是痴话了,不是说好了吗,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一直看着你,一定会记住的。”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我几乎听得出生命的流逝,明明心痛如绞,却放软了声音问他:“你说,会不会前世我们就定过这样的约,可是今生,我们彼此找了太久?如果来生我找不到你了,你一定要找到我,一定要快一点找到我。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却还是轻声安慰:“好……我一定……比今生找得快。我……答应你,青矜……你说什么……我……我都……答……应……”

      他的手臂就这样松开,唇边安然的笑意还来不及消散。我憔悴但坚韧的丈夫,我病弱不堪但风骨铮铮的爱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恩赐和眷恋,最极致的温暖和幸福,就这样离我而去。他的模样一如熟睡,好像只要我再等一等,他还会醒过来一样。
      我伏在他身上,泪水全无顾忌地在脸上肆虐,视线早已模糊,唇齿间苦得说不出话,隔了好久好久,才艰涩地问:“你再看看我……好不好?我不贪多,只要一眼……你再看看我,好不好……”我知道他不会回应了,永远都不会了,然而心中一角竟还存了几分奢望,兀自盘踞着不肯消散,一定要问出来才好。
      问了,才能断了念想。心里疼到极处,也就不会再觉得疼了。
      我起身绞了手帕,慢慢拭净他眼角的泪痕,再整理他身上的衣服,由领口开始,处处都要谨慎周全,中间好几次做不下去,侧过身不敢看他,自己咬牙缓过,也就可以继续。我握着他的手,慢慢交叠,将衣袖也理好,那时他的手已经凉了,我紧紧捂着,盼着自己身上的热度可以温暖他僵冷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拖住他行向幽冥的脚步。

      云苍,我相信你的魂灵就在我身边,可我看不到你了,我找不到你了,能不能告诉我,哪个是你?
      我在空气中近乎疯狂地摸索,可你再也不能牵起我的手,再也没有你的吻落在我唇上。
      我牵过你的手,往后千万人的手,我不需再牵;我吻过你的唇,往后千万人的唇,我不会再碰。青矜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可是,你在哪儿?我该去哪里追寻你的踪迹?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呆呆地在云苍身边坐了多久,有一双手搀着我起来。我脚下踉跄,身子软软靠着他,恍惚中以为是云苍,抬头却看到另一张熟悉的面孔,熟悉得好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我知道此刻只有他可以暂且依靠。“颢哥哥,我找不到云苍了……”我捶着他的肩膀,骤然嚎啕起来,放纵得撕心裂肺,四肢百骸都被心里的疼灌满了,守着我最想要忘却的那一念清明,看眼前地暗天昏。
      他一怔,而后拍着我的脊背,小心安抚道:“青矜,青矜,别哭了好不好,他一定还在的,我也在的,你再这样哭下去,我们都会难过。”
      我渐渐止住哭泣,眼前是发冠都有些偏了的皇上。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关心,也终于发觉,即便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对云苍所做的一切,可在我的心里,都还记得他曾经是我的颢哥哥,是漫长宫廷岁月里给过我温暖的人。我心里那个地方不会再有他,不过从前的那份感情已经慢慢沉淀为亲情,哪怕其他所有人都要弃我而去,我也相信他是我的亲人,他会是我最后的依靠。“颢哥哥,”我含泪看着他,“我失去云苍了……”

      我依着他先前的嘱咐,取下那枚同心结,请颢哥哥和梁握瑜帮忙,在屋后的空地里垒起木台,将他搬了过去。眼泪流得那样凶,可是种种事情,我竟没有乱了分寸。
      当火终于烧起来的时候,我的视线已经全然模糊。是颢哥哥替我收拢了他的骨灰,装在瓷坛中,交到我的手上。我爱的人,就这样又回到我怀里,那样轻,那样脆弱。可惜这瓷坛再不会有他掌心的温度,我再也不能触到他的面孔,再也不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爱的人,他不在了。

      有人说丈夫是妻子的天,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成为例外。可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天,真的就这样破碎了,而我所有的坚强,只是为了让自己重新站起来,补缀起我们的那块天空。
      当初心中有了抉择,就知道逃不开这一天的,念得越深,也就越疼。即便如此,我还是未曾有过分毫保留,将全副身心都交予他。因知与他相伴便是我这一生中最为美好的事情,半分遗憾也不想给彼此留下。而今锦绣成灰,伤心是难免的。每日醒时再看不到他的笑容,每晚临睡再抱不到他的手臂。那时念着他,眼泪就不由分说地淌下来。我把被子揉成一团,紧紧抱在怀里,唯有如此,才能侥幸偷得片刻的浅眠。
      我一点一点地熬着,让他的不在变成另一种存在,让我血脉中的云苍慢慢醒转过来,很耐心、很耐心地等,在泪光中等,在这情天恨海里等,等水穷云起,等柳暗花明。

      来年的暮春,我抱着云苍的骨灰坛,踏上漫长的归途。他做的同心结挂在我腰间,我做的那个已放在坛子里陪着他,说好的永结同心,不会改变。哪怕是天高路远,水北山南。
      我要与他去看雁门关的火烧云,去看奉天夜晚的灯,还有风林城的雪和梅花。每个和他一起走过的地方,我都想再看一回。但也不仅仅是这样,我还想去看他从前的家乡,看烟花三月的扬州,在春日的夜晚泛舟,寻觅那一轮江南春月。那些日子,我来不及陪他经历,但我想要知道。冥冥之中,我相信,他会说与我听。

      颢哥哥在十里长亭送我离开。阳光有淡淡的金色,漫漫烟柳是无边的翠绿帘幕,若非不时奔驰而过的马蹄溅起飞尘,便是一副绝佳的画作。颢哥哥递给我一杯酒,他说:“青矜,我看过柳云苍留下的东西了。我多半不能每件事都照他说的那样做,但我向你保证,朕一定会比现在做得更好。”
      我似觉惋惜,也觉欣慰,向他劝道:“云苍曾对我说过,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良才得遇明主,就如好花逢时而开。皇上是天下的东君,手中掌握的是天下的兴衰。青矜希望,皇上真的能让好花逢时,让天下逢春。这是云苍的梦想,现在也是青矜的梦想。若有一天皇上做到了,到那个时候,不论青矜还是云苍,一定都为皇上而高兴,更为天下而高兴。”
      他从容微笑,对我道:“青矜,有时间就写信来吧。如果你想回来了,这里随时都欢迎你。”
      我便点头说好。
      以后的事情太难预料,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因为没有了云苍的陪伴,我就忽然害怕了风林城的寒冷和孤独,或是旅途中的困苦和寂寞。或者我还会回到这儿来。
      但无论如何,到最后,我的骨灰会与他埋在一起,不知是在京中还是风林城,或者是他的故乡扬州,或者是承载了两代人信念的雁门关,但无论是哪儿,因为彼此相伴,我们的家都会在那里。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
      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我一直知道,不是所有的命运,都可以用“无常”二字慰藉。更不是所有的悲恸,都可以用懂得去消释。失去云苍的痛苦,会拖着长长的阴影,划过我的整个人生,即便阴影终将变淡,也永世不会散去。
      可我不悔,永远也不会后悔。

      我只盼着,世上若再有如云苍一样的人,他可以不要再承担与云苍一样的命运。
      到那时,若他身旁刚好也有一个青矜,我希望他们可以比我们幸福。
      一定要比我们幸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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