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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如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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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安静得很,恍惚中会让人以为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实际在风林城这样的小镇里住得久了,习惯平静质朴的生活,会觉得所谓名、所谓权、所谓繁华,都很虚无。有些热闹是不属于自己的,而真正温暖的事情,让人在意的从不是排场的大小。当年每一次过生日,有花枝锦绣、笙歌鼓吹,偌大的御花园灯火通明,梨园的歌舞和戏曲直演到深夜,此刻于我心中,却不抵在小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下,和柳公子一起吃碗长生面。在他面前,为平衡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那一份凝重,我总是有意去做古灵精怪的少女,一个人的时候却愈发安静下来,不敢说心如止水,但也没那么容易泛起波澜。
后面的日子也常出门,有一回突然来了兴致,硬拖着他跑到林子里挖松茸,弄得满身是泥,路上被松鼠吓到好几回,每每大呼小叫的,到后来不再害怕,冒冒失失地去抓它们的大尾巴,样子大概滑稽得很,让柳公子也哭笑不得。
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做些有雅趣的事情,比如捧着小瓮集松枝上的雪,回去埋在院子里,等着来年沏茶。这样的事情,从前在宫里也经常做,可是南国从没有这样大的雪,好容易攒下的一点水,总是轻易舍不得打开,在此处才稍有不同。柳公子似乎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想来军中是不会讲究茶水的,依他的名号,其实该有些研究才对——若是我递给他一杯,他也会仔细地品,但更多时候只是喝水而已。
我从前识得的那些皇族公子,也有不事奢华的,但是对花木、酒水、茶点都有些讲究,似柳公子这样的还是第一个。有一回我试探着问他是不是对这些感到陌生,他满脸的无奈,难得地郑重,取了一点松香来焚,挽了袖子,净手烹茶,可能是很久没有做过的缘故,乍看之下并不觉得如何熟练,等他把茶递给我我才傻眼,风林城中寻不到什么像样的好茶,是不太容易击出咬盏乳花的,可是他偏就做到了,那乳花细腻而洁白,如新雪般浮在杯口,长久不散。我自此不敢再在他面前卖弄。
进了腊月就开始窝冬,学馆不再开课。那些学生里有两个格外用功的,每日会来找柳公子开小灶,我便也跟着听。因不曾刻意隐瞒,他们早知道我是女扮男装,可乍见我挽起发髻的样子还是不免吃惊。这里买书不便,时常下午讲学过后,他们就在正房抄书。四个人一起吃饭,饭桌上谈的也是抱负文章,无端有了梁园雅集的味道。与柳公子讲论文章,我自忖也大概够格,可若说志向,我只能泛泛而谈,虽说懂得,却不能感同身受。有他们在,或许好些。
转眼已是一年有余,去年的正月初一,他就在这儿对我说,若得一知己,可以无恨。而现在,我多半已当得起知己二字。所谓倾盖如故,我终于懂得它的含义。在全然不敢奢求什么的时候,在我几乎走入绝望深渊的时候,上天引我来到他身边。因为他在,我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看清自己的渺小,也渐渐开始寻到新的方向。而今再回想起临出宫的那段日子,已觉得彼时的脆弱和幼稚恍若隔世,我并不能全无挂碍地嘲笑那时的自己,可是再不会为当年的事情伤心,回忆起来,倒多是有淡淡的笑容。我知道,如果不是他在,我没有这么容易走出来。
他说等梅花开了的时候,会带我去更北边的一处地方赏花。我答应的时候,心中满是向往,也不无羞怯。
柳公子是锦心绣口、温润如玉的人物,世间女子,但凡如我这般与他相处一年,应该没有不动心的。当我说要随他来风林城的时候,多少已经对今日有所预感。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豪气干云的好汉,可除去他,也真不会再有男子能入我的眼了。
我明白,我喜欢他,比当年对颢哥哥还要喜欢。
我能感受他的忧欢,也被他牵动了情绪。有时候觉得电闪雷鸣的暴风雨都是好的,就只因为他在雨中和我撑同一把伞,伞下狭小的空间,让靠近也有了正当的理由。他身上有墨汁和皂角混合的气味,总带给我莫名的安心。从前自忖是孤标傲世的一类,虽然面上和气,心中却很难与谁真正亲近,算下来也不过是颢哥哥和雪心,然而这样短的时间里,我已经对柳公子有了些难言的依赖,又不仅仅是依赖,我想要照顾他,我不忍见他难受。
不像当年对颢哥哥那样,没有过多的揣摩,也说不上辗转反侧,我不必猜他的心思,也不会太过患得患失,好像两个人已经认识了很久,事无巨细,会觉得默契而且习惯。
我虽无意说破,他应有所察觉。
他待我始终是很好的,从那次突兀的初识开始,似乎柳公子从未有过变化,这的确让我有些拿不准他的感受,却又不急,就这样沉醉于他带来的安宁也好。大抵女子在心中怀梦的时候,总是会有些一厢情愿的念头,我也未能免俗,只是自己小心控制,尽量不要太明显。纵然如此,越来越多有意无意的嗔怪、饭菜上依着他的口味而生的改变,都是瞒不了的。
那年开春我受了风寒,虽然病得很轻,毕竟不方便出门,路上难免吹风,若当真去了,真的说不准回来是不是要发烧,所以并没有去成。我自觉破坏了他的兴致,很有些歉然。柳公子并不在意,等我好得差不多,有一天自己出门,折了枝姿态极美的白梅带回来,贡在净瓶里。果真是清雅素丽、芬芳馥郁,让人见之忘俗。他出门的时候没有对我提及去处,我也未曾追问,从前听他说起过,那片梅林离这儿是很远的,我怕他生病,去熬了浓浓的姜汤让他喝下,再把从前周猎户送的铁砂炒热,装在布袋里让他暖一暖膝盖,他大抵没有想到我看到梅花之后还能顾得上这些,很有几分惊诧,我自然嘴硬,不肯说一句关心,东西递给他就背过身去。
再后来柳公子作了一张琼雪梅林图,我从前很少见到他的画,即便有是画院派的双钩填彩,固然工巧细致,总是少一点生气,而今这幅多用写意笔法,只是墨笔勾勒,真要论起来,固然是少一点颜色,却着实让我眼前一亮。他与我商量该题什么字好,咏梅的诗词我读过不少,但那一刻最先想到的却是李易安咏银杏的一句“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天涯沦落与孤贞自守,这大概才是我们与那梅花最神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