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灯》夜已寒

15、斥

　　在夜犹昼的地方，除了子安花阁，便是施家。
　　施桐开了所有的灯。
　　这样……很好，便如白天一样。
　　然后，施菀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冷冷地看着他。
　　“啪。”
　　颊上一热。
　　他听见自己的脸上发出这样一种声响，清脆、响亮之至。
　　“姐。”他象征性地喊了一声。
　　“施少爷这一声‘姐’，我如何担得起呢？”施菀只是冷笑，“当你姐姐很好玩么？我告诉你，不管好玩不好玩我也玩了这么多年，就算好玩我也玩腻味了我！你、你自己玩去吧！”施菀拿起沙发上的靠枕，往施桐身上砸去。
　　然后，匆然转身，决然而去。
　　施桐发现，施菀的脚步有些虚浮，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这个念头刚产生的时候便得到应验——施菀的身子似乎失去了平衡，瘫倒下去。
　　施桐大惊，立即奔去，试图将她扶起。却只见她双目紧闭，眉依旧皱着，脸色煞白如纸。
　　“许姨！让老张马上开车过来！快！”他让施菀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大喊。
　　悲凉入骨。司机、保姆……知道姐姐晕去的人，除了他，竟是这样一些不相干的人！
　　爸爸呢？是在公司，还是在厂里？妈妈的？只怕，是和别家的妇人一起喝茶了吧？她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
　　泪落下，落在姐姐肩上，他忽然后悔，“姐……”
　　许姨的声音传了上来，“老张来了……”

　　医院。
　　他触目之处，尽是白色。安静、详和，并且温暖。
　　他掏出手机，“隐容哥，你过来好不好？我怕。我在医院陪姐姐，她病了……”
　　施菀还没醒。
　　苏隐容还没来。
　　他真的很怕。怕姐姐不醒，怕隐容哥不来。那他……便只是一人了。
　　有人敲门。
　　如遇救星。他跳了起来，“隐容哥！”
　　确是苏隐容。他第一眼，便望向了病床上的施菀。
　　他看见，她脸色煞白。
　　他看见，她眉头紧锁。
　　方触目，便已惊心。
　　而施菀，便在这一刻醒来。
　　强睁开眼，她怒极。
　　“出去！”她喊，有些歇斯底里的，“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我不认识你们！你们出去！”
　　“疯子。”心下一凉，他横了她一眼，竟真的出去了。
　　“砰。”门关了。
　　将他们隔在两处。
　　“姐。”施桐却没有动，沉声喊道。
　　“不敢当。”施菀斜了施桐一眼，冷然道。
　　施桐拉了张椅子坐下，有些艰难地吐出三个音，“对不起。”
　　“对不起？呵呵，对不起……”施菀有些无奈地闭上双眼，唇边扯出一抹笑，“你对不起的，决计不是我……”
　　笑意越发苦涩，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两颊已然发酸。
　　“我们家那么大的生意，终归要靠你来打理。可你像什么？每日里在外头游荡，打架、赌钱，现在还学会抽烟！爸爸半生的心血，难道要、要毁在你手里么？
　　“你说你恨，难道我便不恨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的心愿只有一个，那便是一个人，一个背包，走遍许多地方。然后写，写一些关于流浪的故事。可是这样的愿望，要实现可是很难、很难的啊……整日地在这个城市奔波，学什么人情练达。人情练达？我最讨厌的便是这码子事！呸。
　　“妈妈什么见识也没有，整天和别家的女人到外面喝茶。呵呵，她倒是好命，除了花爸爸的钱，其他的，什么也不用做。不对，其他的，她也会管。譬如说，安排她们家那些人到爸爸公司去。靠，那些人？无非是少干多拿的饭桶！爸爸拗不过妈妈，可是这样下去一定不行啊……每次看见妈妈娘家那些人在爸爸公司里胡来，我心里难道便好受么？我们家能指望谁？只是你和我！
　　“我在很久前便已经想清楚了。这一辈子，为这个家而活，为我们家的生意而活，却惟独，不是为我施菀自己而活。呵呵……一辈子学那什么人情练达，做那什么钱权交易，也许……也许还会为了某种目的，嫁给某个人。是，是这样，只是这样。
　　“施桐你给我听着：你也只能和我一样。当然，如果你能看着妈妈那边的人像蛀虫一样一点一点地败坏爸爸一手建立起来的产业，你也可以不干。”
　　“姐……”施桐颤着声音开口，“我知道，但我想，我做不到。”
　　“你……！够了！”她怒，“你，出去。”
　　施桐不忍再惹她生气，依言出去。
　　他一出门，便看见苏隐容。
　　显然，苏隐容听见了里面那些话。
　　苏隐容平静地看着他，“你应该帮她。”
　　“帮她？那谁来帮我？！”施桐愤愤，反问。
　　他没有告诉姐姐，他骨子里的恐惧。
　　他惧怕。惧怕在家的夜，房间很大，心里那个地方却很空，夜是那样黑，也许，他会在夜色之中迷失了方向……
　　所以，他喜欢开灯。那样的话，夜就没有那么黑，他也不会那么……怕。
　　苏隐容拍拍他的肩，“我。”
　　他又加上一句，“帮你，也帮她。”
　　“隐容哥……”施桐睁大眼睛，不让一些什么从眼中掉出。
　　不哭，不哭。
　　生在这样的家，不是我的选择啊……我不要，不要这样活下去！
　　但是，还是得这样，活下去。
　　“我们去买早点吧。”施桐扬起头一笑，笑容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灿烂。
　　而眼泪，也在他扬头之际倒流入眼中，不再溢出。
　　他和他都清楚，他们已做了某种选择，决绝如斯。
　　“你姐她……苏隐容忽然发现，他对施菀知道得不多，“她喜欢吃什么？”
　　他看着施桐，眼中有希冀的光。他如此期待着能对她知道得多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施桐觉得，苏隐容此刻的眼神，和那些等着宣布分数的考生，或者那些买了彩票等着公布结果的人，一模一样。那种希望呵。
　　但他还是被苏隐容瞧得心里发虚，转身，背对着苏隐容，“她……”
　　“我不知道！”施桐暴躁地跺了跺脚，不耐烦地喊出声来。
　　苏隐容心下有些失落。他想知道得多一点，却终究不能。
　　施桐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他和他听来，都漫长得如同一世纪。
　　“我们很少在一起吃饭……”施桐道，心中的凉意蔓延开来，一些画面摇曳于眼前——
　　某日。他兴致极高地回到家，口中大声呼着：“妈妈，我们老师说……”话未说完，便见许姨走了出来，她说：“太太出去了……”
　　某夜。许姨已经做好了饭，喊他：“小少爷，太太不回来了，小姐也是。你自己吃吧！”
　　之后的日和夜，都只是这样。复制了“今天”的内容，粘贴在写着“明天”的地方，以一种即将凋零或者已然枯萎的姿态持续下去。
　　然后，他便厌极了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宁愿打架宁愿吸烟，也不愿……回家。
　　“施桐，别这样。”苏隐容对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她所缺的，我帮她补上。”
　　他说。那样坚定、认真。
　　是什么时候，心里的那根弦便被挑动了？是谷里的那个夜吧？他举着两串烤肉，动作鲁莽地递到她面前，她“呀”的一声低呼，却是被烫到了……
　　然后，他在她唇边呵着气，动作极其肆意。她眼中有泪光闪烁，而他便在心里暗自好笑，想看看她流泪的模样。
　　是是是。是那一次，恋上她眉间的清冷，那样矜持、骄傲呵……
　　你眉间的寂寞，只能由我来抚平。
　　一念即此，他不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