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青森的藏忆》大吉同学

1、深冬青森的藏忆

　　“嗨嗨，今年的冬天真是特别的冷哟~~。”
　　两个穿巫女服的欧巴桑一路寒暄着自远处的山脚一路走来，其中一个边走边瑟缩搓着几近冻僵的手，向之呼了口热气，接着刚才的话：“雪还是这样子下个不停的话，到了2月里或许还会有根雪呢！”
　　“呵呵，对呀对呀，”另一个笑吟吟地应和着，“到时真怕是连‘摇土地’也摇不醒这儿呵—（注：摇土地，青森县民通常在每年2月举行的祭典，意为唤醒冬天沉睡的大地，祈祷来年五谷丰登）—哎呀——！”
　　“哟！吓我一跳！你突然哎呀什么——”旁边的回过头来，
　　两个欧巴桑都不约而同的愣在原地。

　　眼前正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男孩。年纪虽小，但却蓄了一头已经及腰的栗色长发，随雪风惑人地飘动着；身上只披一件充满着异国情调的斗篷。斗篷遮着颈处，还可以依稀看见耳间摇摆的星印耳环。礼貌非常地点点头，声线仍稚气未脱却已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威严：
　　“请问，恐山的路怎么去？”

　　“喔~~——”欧巴桑一号刚想从沉醉中反应过来，已经被二号接了话茬：“哦~~~，向着这边走，过了三途川的小桥，对岸就是恐山~~。”欧巴桑二号的声音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年。
　　接着反应过来的欧巴桑一号不甘人后，为了能插上一句话，离题也无所谓：“~~~小妹妹~~~，你几岁了？不用上小学吗？怎么跑来这个地方玩哟~~”
　　“哎呀！我刚要问的你怎么抢了先——”欧巴桑二号抱怨着打断一号的问话，接着满是皱纹的脸马上换成春风笑意：“你是和妈妈走散了吗~~？不如~~——”
　　“我们领你找妈妈去好吗~~~”欧巴桑一号随即从旁边探头插话。
　　“你！怎老要跟我争话哟……”二号尖着嗓子嗔。
　　“哟哟！不是你跟我争先的么？人这么大年纪就别吃孩子醋啦……”
　　“你、你…、……”
　　两个欧巴桑吵着的当儿，男孩轻轻点头，细细且有礼貌的道了一声：
　　“谢谢。”
　　声线美得可以让流云凝滞。
　　而老女人吵得快也忘得更快。
　　鸦雀无声的一阵过后——
　　两个欧巴桑显然已经忘了自己刚才吵的内容，呆呆地望着男孩向着所指方向远去的背影，几乎同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呜~~~~好可爱~~~~~~——————”

　　•山奥•

　　青森—下北恐山
　　最接近北海道的青森全然是一番雪国的风情。当中从种差海岸延伸出去的下北半岛，被海湾隔绝成一个遗世独立的地域。本洲岛的十万数公里土地，到了此也是尽头了。

　　与高野山、比叡山一道共称日本三大灵场的恐山，就坐落在这一片土地的最北端上。弥漫着硫磺气味、苍凉而灰白的土地上，因火山的缘故而不凝的川流——象征着冥河的三途川从中缓缓地流过，极乐滨与宇曽利湖构成一番平静又古怪的光景。从“血池地狱”与“畜生地狱”（均为温泉名）喷出袅袅白烟的热气，也丝毫不能化解周围的严寒。深处的恐山，即使是在炎夏的季节，也依然覆盖着零零星星的白雪，更莫说现在是冬天了。

　　小小的身躯一步一履地穿行在恐山的地域，成为满山的白雪与稀稀的扁柏中唯一移动的小点。男孩半自嘲地微微发出一声轻叹，以极其柔和的语调说出：
　　“真渺小呢……”
　　半透明的火灵在前面竭挡着迎面的雪，但回头看见主人一深一浅的一串艰难步履，无言的火灵也仿佛要发出声来——‘好大人，你要不要紧？’
　　[好]抬起头，眺望一下远山的景色，仍没有放下前行的徒步，带笑的声音轻轻的，似是在回答火灵无声的询问，又似是自语：“这样的使身体暖和一点，一会儿办起事来也容易点呵~……”

　　封山的雪原茫茫不知广袤，[好]的脚步却似乎已经有了既定的目标，原先的举步艰难也逐渐被适应，越发越从容。
　　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迂曲地穿过稀稀落落的丝柏树间，绕过在雪中偶尔凸露出来的岩石，不断地向前延展。
　　“应该……就是这儿附近了呢……”[好]突然放慢脚步，停在一个被几株松柏围着，勉强能称作“空地”的地方。“看来‘预感’仍没失灵呢……”
　　对的。这位精通占星与咒术的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预知的准确度，的确传历千年风霜洗礼也不曾丝毫改变——眼前七八步远的雪地上明明白白地伏倒着一个年纪相若的孩子身躯，破烂的卯花色和服与嫩黄及肩的头发上的积雪并不厚，可以说只是薄薄的一层，看样子是刚倒下不久。

　　雪与山风在这一刻舞得更迅疾，似乎在手舞足蹈地嘲笑着脚下这小人儿的虚弱无力，也同时在戏谑着一切体力尚能支撑着的人，为其倒下的一幕准备着前奏葬歌。
　　[好]正欲走上前去——走不到一步路却又再度停止下来。
　　——……
　　“叭嗒、叭嗒……”随着诡异的某种物体不断粘合集聚的声音，[好]面前腾空升起与火灵无大异却又长着犄角的物体。步满血丝的欲坠的眼球骨碌转动，獠牙的大口中挤出和着尸气的阴沉的怪声：“杀………！杀……！！”
　　鬼。
　　层林都惊栗着地，怕是稍微摇动就会波及自己般，不动分毫。睁眼凝视着这庞然大物与娇小身躯摆出的剑拔弩张的场面。
　　“她还没完全丧失意识呵……”[好]轻松的语气带着为女孩的侥幸，一点也沾染不上目前紧张的气氛，视眼前的鬼于无物。
　　“死吧…………可恶！…………”鬼容不得这份让自己感到莫名其妙的悠闲，沉闷的叫声让山群摇撼。暴躁不安变成竭斯底里的攻势。
　　“退下吧。”
　　[好]只是淡淡的语调，从头到此也没有闪避的动作。
　　一刹那间，鬼还没来得及扭出一声挽叫，身躯已经被再度还原成无数的鬼火状态，一朵朵地逐渐变淡，变淡……直至消失无踪，无声地湮灭在山头。
　　“真是的…，如此强大的巫力连我心中匿藏千年的东西也给揪出来了啊~……”

　　[好]径直走向倒在雪地中的女孩，信手拂去她丝丝嫩黄发丝上的雪片，轻轻的将她抱起。
　　在接触到怀中的人的肌肤的一瞬间，[好]却不住的一阵惊讶：
　　虽然会在这里遇到她是意料中事，但她身体的状况却是他所始料不及的：小手的温度几乎与气温无异，全身是任人摆布的无力；额头却是炙手的滚烫，脸颊泛起大片的粉红，不得已张开以协助呼吸的嘴，唇上呈现着干裂的青红……
　　——是高热导致的严重缺水，是否饥饿更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再不给她马上补给她食水的话，在这样严寒的环境中恐怕……
　　哪怕是一点点的水，即使是没有温度的水……！
　　用雪——
　　没有时间让思维在脑中再多兜弯，[好]只是马上意识到要用最直接最快捷的方法。
　　小手截住尚未降落到地面的新雪，不消一会已是雪盈满把。但，在手心刚刚融化的，暴露在空气中又立刻凝结——[好]不由得皱起眉头。
　　化了的水不能与空气接触吗……？
　　举起满把凝华，[好]将之倾进自己口中。
　　结晶在瞬间瘫软，冷冽的雪水毫不留情地吸尽口中的余温，皓齿中流离着的是一阵刺痛，[好]微微苦笑，‘这个身体……还是很幼小呵……~’
　　任自己栗色的发丝披散在女孩的颈际，脸庞，[好]将她扶好至适当的姿势，慢慢地贴近她的脸。
　　唇找到另两片柔软微启的落脚点，[好]埋下头去，温热流淌的信使传递着彼此间生命气息的交流。
　　在昏迷中的女孩下意识地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入侵，尽管这是挽救自己生命的举动，也招致本能里发出的一阵抗拒：“咳…咳咳……！……”
　　咳了两声，本来已经吃力的呼吸无法承受，一口气上来得极其困难，女孩秀脸上的表情扭出微细的苦楚。
　　[好]注意到她的喘息，蓦然止住，如果加上呛水会让她的呼吸衰竭……
　　这才突然发觉她胸前的和服腰封扎得异常的紧——难怪啊，卯花和服只是夏天才穿的款式——可以隐约估计到她被遗弃的时间。而且，对于这件丝毫不能御寒的东西，这也是不得已的方法之一吧……
　　她就这样的……自己挨过了这么长时间吗……
　　[好]低垂的眼睑掩住了一丝流离的目光。
　　用柔柔的力度解开背上的腰带结子，将它解落下来。卸下了束缚，上身的和服因解开腰带而松开滑落，肩膊露在雪中令女孩打着更厉害的寒战。
　　[好]也将自己的斗篷解开，罩着她的身体，再度重复刚才的动作带上了说不清的温柔还是怜惜。

　　[妈妈~~…这个人好讨厌！我想什么都被她知道了！]
　　[这小孩真不会说话！一点也不贴心！]
　　[‘哎哟…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孩子的眼神真是好可怕……！’‘听说她打伤过人的！我看见呀，那个人，莫名其妙的就被打飞了！’‘我说呀，简直就像鬼一样！…’]
　　[‘丢掉她吧！’……‘我不要养她~~~’……‘别理她啦’……‘收留她？去，去……！’……‘走开啦’……‘讨厌’…………………………]
　　【你们死吧！】——
　　嘈杂烦嚣的脑电波交集得正绪乱又猖狂时被巨大的怨念一刀截断，记忆的片段、尖酸冷漠的话语流窜在意识里，无孔不入。

　　外来的暖流破开体内的僵寒引发出的一阵麻痹过后，女孩渐渐恢复了知觉，甚至尝试着地努力睁开眼帘——眼前迷糊的一切渐趋于清晰，环视了一周后，将目光停留在[好]的脸上。
　　良久。
　　声音虽然微弱，但字符却一粒粒的迸得清晰：
　　“留长发的男人…，变态！”
　　『。 。 。 。……』
　　“呃—呵呵~…呵…”[好]不禁轻笑出声，对着平时身边毕恭毕敬的手下，这还真是久违了的感觉呢……
　　同时毫不介意地——甚至还有点玩心地读取着随灵视流进心中的一大堆杂乱的名词：‘……长发男…恶心•—•—讨厌…变态…不男不女•—•—人妖！！’
　　…~~我——真的有这么难看吗~~？
　　[好]一脸无辜：“~语出真是犀利呢……青森县民的民性不都是很重视与别人的第一次交往的么？~~”

　　不过，能醒来就好……
　　笑容依旧温柔不变，也似乎有些不属于自己的部分在背地里长舒了口气。

　　女孩的身体毕竟还是很虚弱，这一下努力的苏醒与一苏醒就迎面而来的强烈抵触，这折腾可还真是煞费了不少的能量，身体再度被打回原形——不过不是晕倒，而是睡着而已。
　　朴真童稚的睡脸有流浪的薄薄污垢，但不影响注目欣赏；细细的黄发仍如同油画里小天使的纯美。她的出生，她的能力，都不是她的错。——竟抛弃这么一个幼小的孩子，那些人实在太——
　　无名升起的这一抹刹然的的触感，是为眼前人而发的吗？……抑或是…借此折射到的自己？涩笑无语。
　　……
　　“得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可不能耽误哦……”[好]抱着她站起身，很“适时”的将忆想拽回现实。
　　刚才的话，回忆了几遍也还是好狠呢~~也真的……
　　……真的积累了太多的怨气了啊……
　　女孩睡得很平稳，小手在不知不觉间抓紧米白的斗篷。对啊，纵使再多的利语呵责也掩盖不了一个铁定的事实，这个怀抱——的确是无尽的暖和与温柔呵……
　　火灵的红色长翅御风而起。

　　•萤雪•

　　—安井旅馆—
　　“我都说过……不可以没有蜡烛的了——！”惊飞了屋顶上的短嘴天鹅，雪花“嚓啦”地随着木墙的微震抖落下来，只有苹果树仍支悠悠地飘着晶莹泛白的苹果花。
　　“田中和杉村两个，出去这么久搞什么鬼——”，木乃从屋子里度步出来。
　　“唔？”……
　　踏着雪的木屐“咯吱”停下，靠着墙根坐睡的女孩打着轻轻的呼噜，周围的雪地没有脚印，淡淡的冬日阳光下庭院的草木依旧恬静。
　　“笨蛋，这么的天气，在我这儿睡死了怎么办？”木乃一抬墨镜，示意从地上冒出的几只叶子小鬼把她抬到屋里去。
　　胖嘟嘟的小鬼你前我后地正要分工合作，不料却“啪叭叭”的一声，碰到女孩的小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像壁球一样地弹开。辛苦了可怜的小鬼，一只只被摔成了蚊香眼，缩成一片片在微微冒烟的叶子。
　　“…真是没用。”木乃按住手上不停震抖的念珠，挽起衣袖兀自走过去，“好家伙，还真烧得不轻。…”
　　话说回来，这样的巫力也还真是罕见…

　　***
　　腻在口里的甜味，讨厌死了……
　　睡了多久了呢……这又是哪里……？风铃声，高高的天花板和一堆凌乱的柜子。我……又被救了？然后又很快地被厌弃？再会有多少面孔由怜悯变成排斥……？…………
　　“啊呀~！木乃老板娘真是的~~迟了一点点就扣我们薪水啦~！”
　　“对呀对呀，还得罚扫呢~！说来这房间有人住吗？扫来有什么用……”
　　两个欧巴桑推门而入。
　　黄发的小女孩倚着拉门，静静的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思考着虚空的遥远。
　　雪花在夜幕的衬映下，宛如点点不需呼吸的萤火虫，无机却又幽幽的美丽，远山黑漆漆的森林为另一个世界作着原始的召唤，仿佛转瞬间就会蜕化成死亡，探击着人们心底动物性的恐惧。透过窗子可以看见远处的三途川，极乐滨上的延命地藏菩萨（恐山本尊）的石像头上积满了雪，对着一片茫白的沙滨和湖水，摆出一副要拯救众生的臭美样子。好欠揍…
　　“啊——又一个好可爱的孩子呀~~！田中你看，你看看~~~”杉村欧巴桑扔掉了手中的扫把。
　　“呀呀呀~~小妹妹你叫~~……”田中欧巴桑用地拖挡住杉村欧巴桑的狂飚步。
　　“叫什么名字哟~？”
　　“哎呀！你又跟我抢话了！”
　　“是你人老得反应迟钝争不来啦……”
　　女孩的眼神回过淡淡的凶光。
　　弱智老太婆…！

　　远处班驳的树影处，一袭白色衣影高高的踞在其上。
　　“[好]大人，今天整天都没看见您呢。”下巴刻着X样的男人在树下往上说着话。
　　“恩~，出去了一下。让你担心了。”微微一笑。
　　“[好]大人又是出去招募人才了？”
　　“不，办点小事而已。”
　　男人看来很识趣，叼起烟管悠悠地点了火，不再多问。
　　[好]却伸出手，接过透过树叶缝隙漏下的碎雪，轻轻的押在唇边，钩起一弯狐媚：“……太渺小了~~对于心里的东西，这根本算不上是拯救呢~~~…”
　　“唔？”这番意外的话令男人一时转译不过来，疑惑的表情与满脸横肉的搭配很是滑稽。
　　“拉基斯特，你现在的样子非常有趣呢。”
　　“啊，[好]大人对不起，我失态了！”男人反而困窘起来。
　　“不要紧。”[好]微笑抬起头，望向悠远的夜空，让幽幽夜风把长发轻轻吹起，飘扬。
　　视野透向远处夜色晕染的河滨，望得见泠白的粼粼波影和远远的地藏菩萨石像。
　　会被拯救的……他，会出现的……对吧，安娜。……
　　难得这样一个宁静的清夜，还是好好的静心欣赏细雪吧。
　　信然一笑。
　　根雪也会有融化的一天呢………

　　*END*
　　[在日语里厚而终年不化的雪，称做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