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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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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晋青像没事人一样坐在那张严丝合缝地扣着缕缕寒气的床上,向我招招手。
他的手形美好,比男人纤细,比女人修长,这样堪称完美的一双手,我只在陆砚尘身上见过。人各有长短,赵晋青只不过是把所有长处纳入己身。
我就像只忠犬一样过去,只差没点头哈腰阿谀奉承一番。
一来是我拉不下脸,二来是我对他不熟,不知道怎么奉承他。
“几千年来我醒来数次,反反复复也得出个结论,子孙后代无论如何成长都与他颇为相似,只是江衍其人看不出半分与他相仿之处……你真能确认江衍不是被捡来的?”
赵晋青一向显得神秘莫测,现在我只看出他脑袋有洞。
“这应该……不是吧。”虽然知道他神智不太清醒,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我岁数还不及主人大,他出生时候的事真不知道。但是听说之前辞职的王阿婆还照顾过刚出生的主人,想来是老爷亲生的。”
赵晋青便又模糊地笑了,像是恶作剧之后的孩子终于看到被骗的人一样。如果是这样,他的演技真是高超得难以想象。
“不要紧张。你……愿意听我说说故事么?之前醒来身边也总是有你这么个人陪着的。”
不被他嫌弃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故作清高地点了头离他又近了些。
赵晋青的动作陡然变得慢起来,他几乎是迟钝地将自己笔直的脊背弯曲起来,靠在那勉强可以称之为床的冰棺边缘上。
“我跟他……认识,还是在我只有十三四的时候。但是知道江素年这个人要更早些。”他笑起来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全国上下大名鼎鼎的神童江素年,手下一笔绝好文章,风姿丰伟。”
那时候赵晋青还只有点儿大,满心希望的还是考取功名为国献力,但是他从小表现出的天赋就不在文学上,而在武学上。
他的家人舍不得赵晋青细皮嫩肉的身板,强逼他抱着四书五经,赵晋青也很努力地用功读书,可是奈何他对那些东西的理解度还不如舞刀弄枪的十分之一,就算后来引经据典看起来娴熟,其实在小的时候他连《九歌》的字都认不全。
在看《九歌》的过程中他莫名其妙地记住了一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从此终于开窍。就算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是十窍开九窍也得落下个一窍不通,还不如当个大将军驰骋疆场,才是男儿本色。
从那时开始,他就对这些油墨书纸嗤之以鼻,除了看一看武功秘籍兵家之法,他似乎就没有碰过书本。
在十三四岁的时候赵晋青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跑到江湖上去历练自己,在幽州城的小酒馆里见着了谪仙般的人物,也就是江素年了。
两个小屁孩一见如故,搭伴前行,不过两人都还算有点心机,知道遮掩着什么,所以一个叫着王四尘一个叫着张百也能相谈甚欢。
时候一长,江素年的身份便遮掩不住了。他寻了个良辰美景夜执着赵晋青的手深情款款地诉说自己内心的故事并告知真实身份。
赵晋青本身也早已暗生情愫被他一点明自然大彻大悟,于是恍然间回握江素年款款深情地把一切和盘托出。
两个人便接着走下去。
赵晋青当时还不出名,但江素年是何等人物,有些名声的人都听过他的事迹,也便是那一天他们二人回到幽州,被当地的知府好一顿款待,有些眼力的人便盯上了这二人。
被绑去的那些日子是赵晋青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被长久沉睡在冰棺中更暗无天日。
没有折磨、没有严刑、没有拷打,甚至他被放置在一间颇大的屋子里,可是这间屋子没有窗,门被牢牢锁着,空无一人。
与之相对的是没有吃食、没有水喝、没有光线。
赵晋青本以为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一开始的时候他想等到第三次那些人来问,挨到第三次又忍不住想还是到第五次吧,最后二十多次都已经过去,他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所幸之前被弄得够脏没人能看出那一滩烂泥下面掩藏的是个绝世的相貌。
直到有一天,他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也已经分不出是第几天,有人把他从那房间里带出来,来到一个女人面前。
赵晋青突然开始憎恨自己对人的直觉,为什么这么轻易地认出这女人的长相和江素年如此相像。
那女人端的是一派雍容华贵,赵晋青的母亲比她好看,却没这么贵气,好像要连头发尖儿都染上金子。她俯下身子,冷不丁地开口让人家给赵晋青洗了脸。
等那张脸从干在上面的泥巴里脱出来的时候赵晋青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甚至都已经习惯了□□泥夺取所有知觉的日子了。
女人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冷淡淡地笑,眼睛里似乎有刀子。“我道是哪个,原来是赵家小公子。”
赵晋青也盯着女人,一字一顿:“我叫王四尘。”
“与张百同进同出的江湖人士王四尘?”女人用她眼中的那一把刀子一刀刀磨在赵晋青外露的棱骨上,让他全身上下都似被血糊了般疼。“难不成那孩子还没把他姓甚么名甚么告诉你?”
赵晋青原本清冷的声音也似糊上了血一样阴森,“与张百共同进退的王四尘!”他只说了这一句就开始大笑,笑声凄厉几乎要冲破屋顶。
共同进退!女人听这四个字是顿觉不好,一摆手间已经有三四下人一拥而上拿着一把黑乎乎的粉末就往赵晋青嘴里塞,等到确认那些东西全进了赵晋青的口,她才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赵晋青,莫怪我对不住你,只是谁让你……谁让你害了我的孩子!他……他不该就此被你毁了,他有的是锦绣前程!”
此时江素年已经破门而入,他虽然武功不及赵晋青,但却无人敢伤他,那些个请来的高手名将也就是在他面前比划两下便已经滚到一边去,江素年手里捏着两颗毒药烟球,另一只手执着细刀,在周围人刻意的放纵下来到女人的面前。
女人见他进来已经做回高座,备了个温柔和蔼的笑容给他。“素年……”
江素年却没有看她,他径直走到赵晋青面前,用手指撑开赵晋青的嘴唇,直接探到他的喉咙里去,让瘫在地上的人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
赵晋青几天没吃东西本来就已经腹里空空,现在被强行催吐也只能干呕,间或吐出些胃液来,差点一头晕过去,那些粉末像是已经化在了他身体里。
看到赵晋青神智不清,江素年这才看向女人,他依然半跪着,但是目光淡然已经可以看出几分未来位极人臣的模样。“娘。就算与他一起,素年仍能成才,您何苦脏了您那双手。”
女人在听到他开口的一瞬间本是带笑的,脸色却在他的话语间一点点变白。“素年,我是为你……”
“可若是赵晋青死了,江素年也活不下去的。”江素年笑容温润,那笑容又似乎只是唇角勾起的一个简单动作,再没有其他的含义。“您何苦。”他沉沉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搂紧怀中的赵晋青。
“……五石散。”女人看向江素年的眼神蕴含满母性的温柔。“你救不了他的,这附近哪有好酒供你用?只要你低个头,跟娘回去,娘就帮你救他,好不好?”
江素年当真低下头,却是为了看怀中人一眼。“换去后天爻卦,脱去先天法身。娘早该知道,素年是这样的人。”
“脱去先天法身?!为了他?”女人愤怒地指向赵晋青,“你们这样天理难容!为了一个男人,你连生你养你的母亲都不要了?你这样子也算是男人!”
赵晋青低低哼了声,睁开眼睛,偏偏还要挂个挑衅的笑容。“他这样才像江家人啊。当年他父亲为了你不也险些斩断红尘吗。你若要抑制他江家人的性格,还算是江家的女人吗?”
想及当年事,女人也有些恍惚地后退了几步。她扬手抛出一个酒壶,咬了咬嘴唇。“算是……我欠你们江家人的!从今往后……从今往后,你莫要再说是我的孩子!”
江素年伸长手臂借助酒壶,闻了闻,笑容明亮而温暖。“就算娘不认素年,素年也一生都是娘的孩子。”
五石散的功效过去以后天已经半黑,两人到这时才可以好好说两句话。
江素年扶正赵晋青的身子,让他可以靠在树上而非自己身上,定定看着赵晋青涂了墨一样的眼。“你怎么知道……我娘的事情?”
赵晋青几乎赖在树上,闻言也只是笑了笑。“你还不晓得赵家是干什么的?无官无职哪来的供奉许多。赵家是朝廷的情报组织。”他半直起身子,把江素年的眼神扫回去。“就像你已经开始学着如何执政一般,我也已经为家中情报做简单处理。”
生长在京师中的名门望族,说什么少年弟子江湖老,能做到的只有掌生杀大权忍无边寂寞。
江素年闻言反而畅快地笑了,这些东西都是逃不开的束缚,这种时候倒不必在意。他向前拥住赵晋青,在赵晋青耳边低声道:“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以后便同生共死了。”
赵晋青回他个在夜空中都显得耀眼的笑,也低声回答:“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