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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17-20章 ...

  •   第17章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当晨曦微微地照在我的身上时,我全身都已经酸痛地麻木了。是的麻木,也许我的眼睛会间或一眨,间或一轮,以驱散越来越模糊的物景,这时候,若是有人看见,只有眨眼或者轮眼的一瞬,才能叫他们觉着我是活着的。

      时辰被无限制地拉长,当我终究快晕过去时,我看到柳寄生的宅子的大门开了,可是出来的,却是息夫家的人,我惊恐地睁大了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天要亡我!

      又过了些时候,我感觉不到什么了,只听见有人在对我说:“你可还好?”

      我茫然地眨眼,看到的人正是柳寄生。他目光透过清凉的晨光落在我的颈间,我低头看时,才知晓,那是一个玉玲珑。

      玉身流转着莹润的微光,丝丝暖意明显地抵不过夜凉晨寒。正是西陵鹤送把我的那只玉玲珑,此前不曾找到过,不曾想,却在此时出现,我却不记得我有带着它。

      我点头,僵硬道:“我还好。略略地还能走动。”

      然后柳寄生谈了口气,说:“跟我进去罢!”说完便做出请的姿态。

      我木然地向前走,一步一步一个无形的脚印走在我的心上,沉重了此时的无助。当我终于走进柳宅,穿过长廊,走进二门,直抵内院时,我已不大能在意这府中的小厮丫鬟们看着我时或鄙夷或疑惑的目光。

      终于,柳寄生带着我进了正房,对着他的浑家梅氏说:“这是息夫家的小姐,遭了些难,你看着怎么安排着助她一助吧。”

      后面的话我却不大能听见了,因为我已极不争气地晕将过去。我再次醒来之时,是在一个大木桶里,热水中的暖意将我体内的冰寒驱散。有两个丫鬟在给我洗澡,她们两个见我醒了,都面露喜色。一个鸭蛋脸面丫鬟道:“可是醒了。你生得真好看,眼角的这只蝴蝶像是要飞起来一般。”

      一个圆润些的点头,往桶里又加了些热水:“可不是!将才就那般直挺挺地倒将下去,可把我吓惨了。”

      我的头依旧晕晕沉沉的,也没甚力气说话,只是望她们两个笑了笑便不做声。洗完澡后她们又是给我擦身上的水珠子又是给我换衣服又是给我擦头发,当这些个事都料理好了时,我才被送到软和的床上歇息。

      他们还给我请了一个大夫,大夫隔着幔帐把了脉,又开了药,我才得睡觉歇息。

      这时,我才放心下来,安心地进入梦乡。

      当我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一个作妇人打扮的美丽女子,她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两只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般。

      她看上去很是温柔可亲。

      她坐在床边,旁边立着她的贴身丫鬟。她道:“你可是醒了,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

      我看着她的模样,心中酸涩,这就是柳寄生的妻子了,我的救命恩人。

      柳寄生亦然。此前他欠我一条命,现下又救我一命,也算是可以两清了。我强撑着将一抹笑挂在脸上,对梅氏道:“多谢夫人救我一命,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是夫人有甚需得着雅娘的地方,雅娘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梅氏伸手轻轻地将欲起身的我按下,笑道:“你且安心休息。谁没个难处呢?既叫我们看见了,能帮一把自然也就帮一把了。姐姐莫要放在心上。”而后又转身对她的贴身丫鬟道:“夏荷,你去将药把来与息夫小姐喝。”

      夏荷应下果去端了碗药进来喂把我喝,我闻着碗中的药味儿,知晓都是祛寒的,才就着夏荷搁到嘴边的勺子喝进去咽下。药汤是温热的,将将好入口,我便道:“把碗将来我一气喝了吧。”

      夏荷闻言照办。喝完药后她又笑着将蜜饯喂一个把我,用以祛除口中的苦味儿。

      当梅氏和她的丫鬟离去后,仍叫与我洗澡的两个丫鬟伺候我。当我好些时,才又见到柳寄生,他和梅氏一起,来探望我。

      再一次经历了生死,我再看到柳寄生时已经不大会伤情了。只是觉得上天果然都将每个人的命运。归宿都安排好了,柳寄生注定不是我的,是以让他杀了我却又救了我,让我们不至于在一起,亦不至于相互怨恨。

      早在他们还在外面时,我就看到柳寄生和梅氏说了些什么,让梅氏羞得低下了头只是笑。

      柳寄生对我说:“你总算是逃出来了。今晨息夫府上来了人,就是问你在不在这里的。”

      我听见这话,心中惊了一惊,又定了一定,才道:“多谢你周全。”

      梅氏拉着我的手,笑道:“且莫再说这些个话了。只是你既是息夫家的小姐,如何还要掏出来呢?可是他们把你配了个你不喜欢的人?”

      她的话有着善意,亦有这她们这个年纪的天真,真真儿叫人又喜欢又羡慕,只是我却回不去了。

      我无奈道:“那些,不是息夫家的人。现如今我的父母在何处我都不知道哩。”

      梅氏惊讶,睁大了那月牙儿一般的眼睛:“怎会如此!”柳寄生拍了拍她的肩,道:“这世间无奇不有,有甚好奇怪的。你先去看看明日请我的那些同窗们吃饭的那些食材备好没,小唱有没有请好,还有铺子里的账本送来没有。”

      梅氏笑这使手帕子打了下他的肩,笑嗔他道:“你就知道使唤我。也只有我这般傻相的人乐意叫你使唤。”

      柳寄生嘿嘿直笑道:“这不是能者多劳么。”

      梅氏把眼睛笑着瞅了瞅柳寄生,自己出去了。其干净利落之处,很是难得。

      我见她出去,便笑道:“尊夫人很是美貌,难得又极大方,做事又利落,当真是如花美眷。”

      然而柳寄生此时却变了脸色,黯然道:“任是哪个也抵不过我的秋娘!”而后又发狠道“当初就是为你,叫秋娘死于非命。你得了空儿就离了这里吧!如你所言,梅氏是个好人,我再不愿因你的事而牵连她的!”

      我诧异,难道当初他鸩害我之事另有隐情?是以我问他:“当初分明是你自己将林氏鸩害了,如何又往我头上推?”

      柳寄生铁青着脸道:“当初我就是听信了你的话,说只要往你家送一封信,自然就有人来救你,又叫我妆做要娶你的模样,叫他们以为你并无逃意。到最后,却将秋娘的性命枉送。我只说救你一命,可助我中举,又能得些钱财不叫秋娘再劳累做活,我才依了,哪知道,哪知道我去买些安神的药就让他们换成了毒药!”

      我默然不做声,真相竟然是这样么?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连在一处想了想,大抵能把整件事情的轮廓说出来。

      首先,息夫雅在贼窝子里逼着骗人钱财,因她不愿,就将此事说把妙观听。景云庵和息夫府里的人都是一样的,唯有这妙观和息夫雅亲厚,息夫雅便许下若是逃脱必救妙观的话,是以妙观便细心地为息夫雅谋划。

      这是,妙观便将主意打在偶入尼庵并在庵中得趣的柳寄生,便将他和息夫雅撮合,叫息夫雅和柳寄生谈。息夫雅见柳寄生是个秀才,又颇通文墨,知道中举后必能有富贵来找他的,这般就说要骗柳寄生图他后来的钱财,也能骗过那些个歹人们。

      然后她便对柳寄生进行了利诱,说柳寄生只要帮助她得脱贼窝,就让家中人助他成举人,并与他一注钱财。因有人监视,两人便通过妙观在景云庵商议事情。因息夫雅实在不愿再在贼窝子里呆将下去,就要柳寄生假意娶她,一来是助她暂离贼窝,二来也可取信于那些个贼,叫他们知道,她真的是在做事。

      因着息夫雅所说那些人很是厉害,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所以不敢将事情说把我听,只是瞒着。谁知最后那些人还是知晓了息夫雅的企图,我成了被殃及的池鱼不说,息夫雅亦不知被他们使了个什么法子叫她忘记前事,大家伙儿都妆做是真的一家子的模样来骗人。

      只是不知其中哪个关窍出了问题,让我变成了息夫雅。

      此时此刻,柳寄生的眼中已经含了泪,他原本俊逸的脸此刻有些凄楚:“我原是想让秋娘过好日子的,谁知事情还没成,她就先被他们……若不是遇到你,我的秋娘现下必定还好好的,每天都在家等我回去吃饭,与我嘘寒问暖。只恨她生前我不曾叫她过一天好日子,还总把窝心腿耳刮子把她!现在我便是再悔,她也是不能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子立在房中,阳光透过雕花的窗子照进来给他的身子周边镀上了一层光晕。那如巧匠雕琢出来的脸上尽是悔恨。

      我不知晓此时我该说什么。我想,我若是告诉他,我就是那曾和他私奔出来的浑家他是必然不信的,指不定他还要以为我为了留下连这般荒谬的谎话都编将出来。

      且我并不愿他看见我如此狼狈的模样,在他和别个女子成亲之后。好在,他并不知道,我就是他口中的秋娘。
      那曾怀着爱恨交加看着他幸福美满地娶别个女子的他的秋娘。

      第18章
      第18章

      “既然你已逃将出来,便自去罢。秋娘之事,只怪我自己利欲熏心,不曾看对人轻信了你,我自去寻他们,也不找你的麻烦。这里却留不得你。”柳寄生的脸上是一片坚决之色,看来定是要将我赶出去的意思。

      我忍不住问他:“你心中既然有秋娘,又如何去景云庵和那些尼姑搅在一起?这些个事你那秋娘知道了能好受?你怎就不想想她?”

      柳寄生听见我的问话,顿时就面如死灰,整个人都晃了晃,他一只手按住桌角以稳住身形,声音中含了沉痛:“我那时若是知晓秋娘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如何会做出这种混帐事来!只是那时秋娘就在家里,她就在家里,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说‘我听夫君的’,总是不会离开的,若是早知……追根究底,就是你和那些人毁了她!我先前害了秋娘,现下必不会叫梅氏重蹈覆辙!”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将嘴角弯出一个弧度,冷笑:“既然你心中有秋娘,如何又在她尸骨未寒之时和女子欢好成亲?这不是打自己的脸?”

      柳寄生白着脸:“当初秋娘没了,我却不能因此不救你,才去了景云庵,叫妙观去暗示你,谁知你竟将我们之前的谋划都抛诸脑后,当起了息夫家的小姐!我能如何?至于梅氏,你却没资格过问,她是一个好女子。人死如灯灭,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将日子过下去,将来好为秋娘报仇罢了。”

      我不知晓该说什么,将嘴巴张了张,再张了张,只是不能出声。当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的柳寄生,无疑是过得极好的,有娇妻伴着,有大宅住着,他全然不必理会我,却仍将我救了回来,我能说什么呢?我又能怎么办呢?

      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害死我的不是柳寄生,也不是息夫雅,而是那些人。然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若不是他们,我如何会落得现在这般的境地?若不是他们,我现下再不济,也不会到处亡命。

      我不知道此身该何去何从,便道:“三天,你将三天时间把我,我自然离去。”

      柳寄生抿了抿唇,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就三天。到时你可要说话算话!”

      我见着他看我时又是悔恨又是嫌恶的模样,觉着很是好笑。我该如何想呢?他因为我而要将我赶出去。我好像成了过街的老鼠,无处可以藏身。

      就在柳寄生话音刚落时,梅氏清脆的声音便传来了:“息夫小姐别听他的,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就是。”而后她便叫丫鬟来服侍我,将柳寄生拉出房去,隐隐约约我还能听见她的声音:“人家一个女子,无依无靠的,怎地也要写信叫她原来家里的人来接她才是,就这般将人赶走,遇上歹人可怎么处!你们男人家就是铁石心肠!”

      柳寄生便哄她道:“是!都依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好?”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我不能再听见。两个丫鬟将怜惜的眼神儿看着我,将我身上所穿的衣服整了整,枕头放下,扶着我躺下,道:“小姐且先歇息着罢,莫想那许多的事。有我们夫人在,必能周全你的。”

      我含笑应下,道了谢复又躺下歇息。接下来,不管我该往何处去,都得将身子骨儿养好才是。

      其实我心中很是疑惑,若是别个女子,见丈夫往家里领了这么个女子,都是要醋妒的,恨不得赶将出去才好,如何这梅氏不同些?

      这个疑问,在我和梅氏再次在一处说话时得到了解答。

      这时是下午,上午柳寄生才要将我赶走,下午梅氏便又来看我。她望着我苦涩一笑:“你可知晓我为何要将你留下?”

      我摇头:“不知。”

      梅氏无奈地弯唇,眼眸中失去了神采,空茫而迷惘地看着我,又不似在看我,或者并没有看任何物事。她低落的声音中带着些不服气带着些倔强:“他心中一直有那个和他私奔出来的女人,我是知道的。你可知晓当你欢欢喜喜地嫁把你喜欢的人,这人喜爱的却是他失去的妻子,是什么滋味么?”

      我哑然,不知该如何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听她继续道:“我嫁把他时,心内是极欢喜的。本以为这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却私下里看着他一个人出神,一个人喝酒,喝完便将我当做他那和他私奔的妇人。他总是叫我娘子,我却不知道他在叫哪个。甚至某些时候他脱口而出的就是‘秋娘’。他心中时时刻刻念叨的,是那个□□!

      我哑口无言。梅氏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她赌气道:“我是知晓你和他此前有些瓜葛的,但我并不在意。只要你在这里,他心里就会不好受,因为他曾经因你儿失去她。我就是要让他自己知道:“那个□□已经死了,陪在他身边照料他衣食住行的是我,他的妻子也只是我!”

      我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觉着不说些什么也不大好。现下这么个情形颇为好笑,一个因为我将我连累死而要将我赶走,一个因为同样的缘由要将我留下。这不讽刺么?

      他们夫妻小两口儿一个一个的全在我这里来告诉我。柳寄生对我的痴情,却不知我就在这里。

      曾经柳寄生和我也是恩恩爱爱的,现下他却和别人恩恩爱爱地来告诉我他对我有多痴情。

      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就牵起了嘴角将笑容挂在了脸上。我当真的忍不住啊,时间怎么会有如此荒谬可笑的事?

      梅氏见我笑了,脸上的眼泪都随着她的脸僵了一僵,我见状忽想起这本该是个充满恩怨情仇的伤情场面,是要掉两滴眼泪才合情合景的。但我仍旧将笑挂在脸上:“尔何其太迂!”

      随后我又觉着自家颇不会看形势了些,既是在别个家里,怎能出言无状咧?是以我将友善融在了笑容中:“你适才说那林氏已是个死人了,现下又何必计较?你家相公再恋着人家,人家都是在黄泉路上走过的人了,还能回来找他?如你所言,现下再他身边儿照料他衣食住行的是你,不是别个。”

      想是不曾料到我会这般劝她,说的又是好话,倒是叫她惊了一惊,连话都不讲了,只是睁大眼睛盯着我。

      介于柳寄生对我的抵触,我并未想着能在这里的常住,而是盘算着该如何妆扮,往哪里去。

      对于息夫家宅子里的那些人,我原是想去报官的,然这苏州府的官是极爱那有“贝”字的才并那有刀“字”的色的。

      我和柳寄生将将才到苏州时就听见了一个事故儿,说是这个苏州府的知府在断一家子大房和二房分财产的案子时,收受了大房的贿赂,半点钱财也不断与二房,后来二房找他理论,他反将二房公子的一位美貌浑家霸占去为妾。那妇人和二房的公子是个痴情的,竟然说:“既今生做不得夫妻,咱们来时再结连理。”而后两人也学了那焦仲卿和刘兰芝,殉情而死。

      那时我对着柳寄生很是感叹了一番,我说那对夫妻二人好情意,当真的是情比金坚,至死不渝。柳寄生便说他这世是非我不可的,若是我和他到了这般境地,他也是情愿殉情的。

      只是大抵誓言背后的真面目都是谎言,说把出来与人听时煞是美丽,真个到了事情临身时又是另一番境地了。现下我和柳寄生就是佐证。

      念及这些个叫人无奈的因由,不难料到,现下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儿家,没有钱财,去报官也没甚好下场,倒不如先安身立命,日后再图报仇。

      我在柳府住得很是不像意,事事不由己。正当我要将镯子中的银票取将出来买两件男子的衣物,将自己妆成个男子去找船好回松江府时,我又听见一个消息,直让我觉着我当真是苦尽甘来了。

      柳寄生闻说这个消息时亦有几分真心的欢喜,他的眼眉都松展开来,唇角飞扬的模样颇有些意气风发的调调:“你总算是熬出头了!也不枉我曾经助你做过许多事。”而后眼眉又转为黯淡:“只是秋娘却……若是她在泉下知晓当初我并无弃她另娶之意,又看见现下你得救,想必也不大会怪责我了。”

      我扯开唇凉凉道:“现下你倒是不怕我连累你们了?”其实他之前有所顾虑也算是人之常情。他现下拖家带口的,不比得从前,只有我一个人,两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且我是那犯贱倒贴的,总也是在那里的,甩也甩不掉,便随便我去。

      这般想来,他也算是真的长大了,知晓何为“责”之一字,知晓该顾全家人,不该因他一时的气性上来做出的事而累及家人。

      我这般一想着,心中竟颇觉安慰。只是他现下顾全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别个。罢了罢了,总归现下我也不愿再和他有甚瓜葛,又不大再会为往事伤情,他现下如何又与我何干呢!

      第19章
      第19章

      这个叫柳寄生都有些高兴的消息,是西陵鹤带来的。他在息夫雅的亲生父母的授意下来接我来了。

      初闻此事时我颇疑他,直恐他是和那些个贼们一伙儿的,要将我带走,卖去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但我想起他和我初逢时的风度以及后来每每遇见时的点点滴滴,想起我的那块儿墓碑,便不大能狠得下心再疑他。

      我是信他的。这时候的“信”就像是在赌坊里开的一场赌局,赢了,我便再没苦日子过了;输了,便是阿鼻地狱,各种酷刑各种磨难等着我去受。

      当我真真切切地看见风尘仆仆却依旧挺秀如竹的西陵鹤时,我的眼圈红了一红,脸上却扯开了一个微笑,如同穿过了许多岁月后,终于相逢时的一个了悟,又或者怀念,又或者深有感触。

      我说:“你来了。”

      他的眼眉含笑,粉润饱满的唇微微扯开:“是,我来了。”就如某一次,我和某一个人的初见时那般,心内的期盼、向往和欣喜杂糅,最后却只得一个微笑。

      那时那个人说:“跟我走吧。”

      对于西陵鹤的到来,柳寄生和梅氏两个倒没甚不欢喜,反倒尽了地主之谊,在他们的宅子里的一个院子里治了酒席,请了小唱来为他接风。

      当小唱们的箫管声响起时,我直皱眉,始知白居易的一句“呕哑嘲哳难为听”是为何种情景。其实这女子的箫吹得倒不是不好,只是听过了西陵鹤的箫音在听她们的,真真儿的是……这就如同一个人先吃过了珍馐美馔再去吃咸菜窝窝头一样。

      好在她们并非只是弄箫管线索,还要用她们那清脆的嗓子唱戏的,是以也不算不能熬得过。

      当下我、西陵鹤、柳寄生和梅氏在桌前坐下时,西陵鹤的疏离之意已是十分明显,只是他的一举一动都不曾失礼。柳寄生示意丫鬟往我们各自面前袖珍的小酒杯内斟满酒后,端起一杯对着西陵鹤道:“这一杯我敬西陵贤弟,你一路劳苦,来至寒舍,望西陵兄在寒舍能身心愉悦。”

      说完我们四个人都起来一起喝了杯,柳寄生又说了些场面话,大抵是以后大家图个好相与,相互多多顾看的意思。梅氏也时不时见缝插针,说些话来逗得大家笑一笑。

      西陵鹤举止有度地应付着,却不应柳寄生的话。在柳寄生和他寒暄完后,他对我说:“雅娘,我们两个当一同敬柳举人才是。”

      我闻言便和西陵鹤一同将酒杯举起,听西陵鹤道:“多谢柳举人在雅娘危难之时能出手相助,不致雅娘再陷虎穴狼窝。这一杯,乃是些柳举人相助之恩。”

      我和西陵鹤并柳寄生一饮而尽。我站在这里,心中依旧醒不过闷儿来,如何就成了现在这样呢?柳寄生口口声声说对我说他对我如何的深情,今日我却是和另一个男子站在一处,谢他收留我之恩。

      我因他而到如今这步田地,最后得救还是因为他的缘故。其实这般的场面我是极不喜的。吃饭么,和亲人熟人在一处都使得,和两个虽救过我却依旧让我心中堵得慌的人在一处,当真的叫我不舒服得紧。

      然而此时我的心中是喜悦的,是以还能坐得住。此次接风宴之后,西陵鹤遣跟来的小厮买了个好屏风并着一尊玉观音送往柳寄生府内,权作相谢之礼。

      我自然也跟着西陵鹤离了柳寄生的宅邸。

      我们暂时住在西陵鹤典来的三进小院。我因此笑对西陵鹤道:“我原以为你这就要带我回去见爹妈的。”

      西陵鹤眼眉间皆是一片柔软的笑意,他轻笑道:“不急,前事未了,如何就要急着走?”

      我闻言颇是不解,此话应是何意?然心中转过千百个来回也没能想出来。只能看着房内几案上一架上好的古琴并正升起缕缕香烟的香炉。

      西陵鹤是坐在我对面的玫瑰椅上的,他一身儿白色云纹的直裰和后边儿烟青色的帐子相互衬着,倒是极为好看。

      是以我开口道:“你如何知晓我在柳寄生的宅字里?”

      西陵鹤道:“除开他的宅子,你还有去处么?”

      一针见血。我默默垂头,他复杂而深邃的眸光直胶在我身上,叫我不大自在。我在这不自在中又强自做出自在的模样:“我的爹妈如今怎样了?身体可还康健?他们的近况你知晓多少?可否与我一一分说?”

      “令堂令尊皆还好,现如下就住在松江府的乌溪镇,是乌溪镇乃至松江府内数得着的富商。因当初将将从苏州府搬去了乌溪镇,你便走失了,二老很是伤情了一回,每常叫人往各处去找寻,只是找寻不着。是以常年下来二老就形成了一块心病,每年逢年过节都要亲自或者遣人去写有名望好的寺庙里与你做功德。自你被拐走的第三年,令堂又有身孕,第二年产下令弟。令弟的学名,亦唤作息夫益。现如今他已是五岁有余。”

      西陵鹤清朗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说的正是些我从不知晓的事。乌溪镇,我小时并不在乌溪镇住,而是松江府的另一个小镇。这次回松江府我要想见到对我极严的父亲以及我那总是伤情的母亲还得费些周折。

      既然这息夫雅已有一弟,那她现年几岁?

      我这般想着,一时不防就问将出口:“那我如今芳龄几何?”

      西陵鹤闻言轻笑出声道:“若是我算得不错,你该是十七岁,正是嫁人的年纪。”

      我听见他这般说话,顿时有些不知该如何答言。这人前一阵儿还好,后边儿便和一个女子说起这种打趣的话来,当真的叫人心中不悦。

      是以我登时就拉下了脸道:“我还需收拾收拾,足下还请先出去。”

      对我出其不意的变脸,他还不大能反应得过来,是以立时就愣住,脸上的笑都是僵的。我无意和他多说,只是面无表情,无声地送客。

      西陵鹤怔怔地看着我,而后竟是苦笑三声,道:“我当你是认出我的,竟是我自作多情。罢罢罢……”他饱含了痛苦的声音听在我的耳里,落寞的模样看在我的眼里,直叫我的心都揪了起来,只是疼得慌。大抵这是一种唤作心疼的玩意儿。他起了身,将背对着我,低沉而含着无限失意的声音又传入了我的耳朵:“没买得丫鬟,先将就着住几天,有甚要力气的活儿,或是找我或是找小厮们都是可以的。”

      他说完也不等我搭话就径自走出去。我看着他的模样,本是好久不伤情的,现下又伤情了一回。

      想来我是那天煞孤星的命,不然为何会从小儿就历着些伤情事儿,没人管没人理的呢?好不容易遇到柳寄生,不想他在两年的好之后便变了心肠,让我险些送掉性命。后来成了息夫雅吧,只当是总算再有个家了,却不曾料到全是一个骗局。现下呢,现下仍旧是我一个人。

      我能回得到松江府么?既是回去了,息夫雅的爹妈能对我好么?他们能看将出来,我并不是息夫雅么?若是回不去,我是否又要一个人漂泊如萍呢?

      我在洗澡后换上西陵鹤送过来的包袱内的衣衫时,把穗子被缝在衣襟内的玉玲珑从衣襟内掏将出来,剪断穗子,放在手中把玩细看。

      想来就是这个东西,一直随我经历了生死存亡并还陪伴在我的身边。玉身流转的光晕在透过雕花的窗子照进来的太阳光下,甚是好看。

      或许,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有苦难了吧?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乌发红唇的姑娘,伸手触及镜中人细长的眉、眼尾微微上翘的桃花眼并小巧玲珑的口鼻,心中竟有些微的害怕。

      不是对别个的,而是对自己。

      我强自镇定,望向我的身后,并没有见着一个人,蓦地转身,入眼的就是玻璃镜中的五官细致美丽的姑娘。心中顿时大骇!

      这!这!这!

      我微微地张开口,震惊地看着镜中人。镜中人亦微微地张开口。我抬起手臂,捂住自家差点因惊骇而惊呼出声的口!怎会如此?我看着镜中,镜中人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裳,梳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流云髻,她的身后没有人。我却觉着我的身后好似有人在看着我一般。

      这却是为何?我复又猛地转头,看向我的身后,指望能看出些端倪。但我能见到的,依旧只是房内的家具摆设,几缕透过雕花窗子的光线。

      我不甘心,又猛地将头转回看着镜面,终究吓得瘫坐在凳子上,动弹不得。

      我就这样坐在凳子上,看着镜中人,镜中人亦看着我。每常在生活中,我们总会遇见些不可思议的物事,或者不愿相信,或者恐惧,或者欣喜。然而不管我们是相信或者不相信,恐惧或者欣喜,所能做的,只是接受。
      “雅娘,该用午膳了。”是西陵鹤无奈中带着的声音。
      我不知道在镜子前坐了多久,连西陵鹤走到我身后都不曾发觉。

      第20章
      第20章

      我闻言转头,看见西陵鹤的面色依旧如常,并为因我的脸而有所惊诧。可是镜子里的那张脸,分明就是之前我还是林氏时候的模样!除开左边眼角下那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脸蛋儿的大小、眉毛的粗细长短、眼角上翘的风情、樱桃一般的小嘴,无一不和我还是林氏的时候相合。只是面相看着更白皙细腻了些。

      我抬起手,手指轻抚着自家的脸,向西陵鹤问道:“这,是我的面相么,你不觉着有些怪么?”

      西陵鹤轻嗤道:“怎么自家的面相倒不认得?”

      西陵鹤是见过我还是林氏的模样的,现下他这般说话,却是和我的容貌还是息夫雅一样的意思。若是我的面容真的改换了回去,他必然是要吃惊的。

      这般想来,这原是我自家心里作怪罢了。

      我摇了摇头道:“晃了神儿了,西陵公子担待些则个。”而后便随着他去饭厅吃饭。吃过饭后,我们坐在桌前用些点心,西陵鹤端起盖碗,用茶盖轻轻摒开茶水面上的浮沫,呷了一口,慢条斯理地放下,问我道:“那些个人,你想要怎么处置?”

      我睁眼,不解地看着他,随后便会意过来,他是说那些个骗我差点让我丢失性命的人。

      我的手绞着手中的手帕子,咬牙道:“我要他们全都去黄泉路上走一遭儿。”

      西陵鹤点头道:“也好,就是这样吧,也不好做得太过。”

      其实我本是想说我要他们都家破人亡的,但若是其家人不曾作恶,我便是枉害人家性命,却是不该。

      是以我只能报在他们身上,只是要怎么个报法还有待商榷。是以我问西陵鹤:“你问这些个作甚?”

      西陵鹤瞟了我一眼道:“令尊令堂既然将此事托把我,我自然要善始善终的,只将你带了回去,他们依旧逍遥度日,却不是便宜他们?”

      我闻言讪讪,尔后想起一事,便问他:“既然你不合他们一伙儿,当初如何能叫他们请你进去?”

      “我刚到苏州时就放出消息,说我是息夫家的世交,只是不曾见过息夫家的叔叔叔母,他们是见着人有钱财要榨一榨的,自然要请我进去。”西陵鹤说的很是轻描淡写。

      我估摸着也是,想是他放出了这般的消息,那些个人叫人去哨探了,觉着有利可图便作为起来。他们欲要在我不知晓实情时利用我去骗他的钱财,又要将局做下去,是以息夫益才有请他的“逸之哥哥”来府上做客,顺便教他功课这样一说。我见那老贼头有将我许把西陵鹤的意思,想来就是要骗他的彩礼,银钱等物一到手就是要翻脸不认人的。

      这般说来,西陵鹤能顺利进入那个宅子,必定还有个缘故。他这法子能生效,想来是息夫家当真的有这么个世交,而西陵鹤当真的是息夫家的世交之子。那他们,必定是知道息夫家的人并且识得息夫雅并息夫雅的父母的。

      我的背脊骨又发起凉来。我抬起手虚撩了撩发,又问西陵鹤:“这些个人和息夫家可是有什么渊源?”

      西陵鹤以“孺子可教也”的眼神儿看着我,又点头,不紧不慢道:“自然是有的。”却又不说是何渊源。

      我再一想,能将息夫家的时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想必就是息夫家的下人了,是以他们才充作息夫雅的双亲,做下这个局。他们并无必要拐走息夫雅为他们骗钱谋利,引发他们这么做的,应该有个因由。我又想了想,定是他们和些不伶不俐的人做了些不伶不俐的事被赶出了息夫家。

      而今息夫家并不在苏州府,而是在松江府的乌溪镇住,三年后有孕,又一年生下息夫益,息夫益现年五岁,息夫雅如今十七岁,那么息夫雅被拐走的时候当只有八岁。九年前他们必是识得息夫雅才顺顺当当地将之拐走。是以他当是在九年前左右的时节搬往乌溪镇的。

      我扶额,息夫雅的父母万万不会想到,拐走他们家女儿的,正是他们从前的下人,更料不到,他们家的女儿被拐走后就住在他们原先的宅子里。

      他们的宅子并不是当初的那些拐走息夫雅的人能买得起的这般一推,那当初息夫家的宅子必是卖把了一个有钱的人,这人又不住,便租把了那些贼们。

      我会意过来,当初西陵鹤走了之后,并无多大的风波,想来是我不曾看见。是以我问西陵鹤:“你怎地现在才来?”话语中颇是含了些幽怨。

      西陵鹤那好看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长长的眼睫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颤一颤的,煞是好看:“我当初见你时,你似是前事不知的模样,哪能晓得你能这般快就看出其中的端倪呢?更不曾想到,你这般急性子,识破了就立马逃将出来。”

      我扶额。想起那整个秋夜呆在外边儿时候的凄楚,眼眶有些湿润。

      我听见西陵鹤继续道:“我原来进苏州时并不知晓你被拐在那里边儿,不曾带得人,后来你和柳寄生……我才知晓,叫人送信回松江府,叫了这帮小子们过来。我离开就是道苏州城外引他们进来的。”

      我的双脚紧并着,头亦低着。他好听的声音就想起在耳边,那一句“是,我来了”犹自在我耳边回响。清朗声音叫我心咚咚咚地跳得欢快。

      我已是许久没有这般模样了。

      我想了想,收拾了那欢快地跳动着的欣喜羞涩,镇定矜持地问他:“那你待要如何行事?”

      西陵鹤道:“此时么,不过就是要他们去黄泉路上走一遭么,却是好办得很,不消你操心。”

      我摇头,咬牙道:“这事我却是要知道的,你想啊,他们将我害得这般凄惨,我若是不看见他们不得好下场,我如何能消得下心中那口气?”

      西陵鹤收了脸上的笑,定定地看着我:“你当真想知道?”

      我点头。西陵鹤那好看的眸子看着我,我依旧挺直着背脊坐等,无声地诉说我的坚持。

      结果,结果,结果那厮居然只说了一句将我堵得欲吐血的话。那句话是:“我不告诉你!”他说话时还洋洋得意地将头一转,又去喝他的茶!

      我凝了凝眼神儿,盯着他,就是盯着他,不曾挪动,然而他依旧不为所动,不动声色。我无奈,只得打消了再要问他的念头。

      而后我的手指又绞了绞手中的手帕子问他:“那你家现如今是住在松江府还是乌溪镇呢?”

      西陵鹤道:“自然是松江府了,不然如何得知你被拐走之事?”

      我默然无语。这个,这个,“那你如何中了苏州的解元?”

      西陵鹤听见这句话,愈加笑起来:“我哪里中了什么苏州的解元呢?我中的自然是松江府的解元,也没人见我赶苏州的乡试。不过知道我是个解元,才白叫我一声罢了。此次苏州的解元,是柳寄生,如何就变成我来?”

      他这般一说,我又暗暗埋汰自己,居然犯傻,将在那里听来的消息当做是真的,当真的脑袋瓜子不大灵光。

      我默然无语,便起身对着西陵鹤道了个万福说:“那你忙吧,我先回房去了。”

      西陵鹤阴沉着脸看着我,那脸上却依旧有着温柔之色,叫我觉着甚是熟悉,却不大记得。好像曾经也有人这般恨恨地却又不忍心不大温柔地待我,唔,往事一去不复返啊。

      西陵鹤凉凉的声音传来,说:“我不忙。”

      我讶然,本已经站起的身子又坐在了凳子上:“你不是要替我施计报仇么?”

      怎么现如今又这般说话?这是在逗我玩么?还是我先前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了一番?

      我心中恨恨不可论,只听他如何说话。

      西陵鹤道:“不过是一封信的事,有甚么要忙的。”

      一封信的事。要报复那家子人只需一封信便尽够了?若是这般容易那天下的人还有甚安危可言?

      我琢磨着这一封信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脑中过了千百个来回,才反应过来,能够一封信就能坐定的事自然是……

      我会意,钦佩之下有些忘形,连女儿家的姿态都做得不大好,将我那不大能见得人的举止带了出来。

      这个举止是。

      我对着西陵鹤拱了拱手,道:“西陵公子高才。小女子佩服至极。”

      西陵鹤那白皙的脸又黑了黑,没好气道:“当不得什么。到底叫你套出话来。”

      我扬唇一笑道:“我若套不出话来就能只身从那些个人手里逃将出来?”这就叫做风水轮流转,各人各有一时得意。然我心中当真的是极感激他的,是以我又对他道:“此次西陵公子能前来接我,我甚是感念。相救之恩无以为报,”我正要说“将来公子有甚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时,他阴阳怪气的声音便传来,听在了我的耳朵里:“你愿以身相许?这些个年头的女子也忒没形状了些,遇到个把略微平头正脸的人扶助了一把,就要以身相许!”
      我脸上的笑意随着他的话僵住,不知该如何说话,我能说“少年,你会错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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