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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一七 (二) ...


  •   与此同时,清军主帅雅尔哈善在营帐之中却是另一番情景。见他出帐时还殷勤快步,回来便带了一脸冷笑,身旁亲兵都不敢问,也不知做什么会触了霉头,正待慢慢蹭出去,忽见眼前一亮,帐门开处,一个三十来岁的戎装汉子大步走进来。

      “雅帅,又有皇上旨意么?要是催咱们进兵,那可正合我意,快着厮杀一场!老这么憋着真教人闷气。”

      雅尔哈善早听出是副都统顺德讷的声音,却缓缓抬头,故意眯着眼端详了来人片刻,才微微笑道:“一门心思就想厮杀!岂不闻‘兵者凶器也’?”

      “我才不管什么圣人的之乎者也!”顺德讷也不客气,在一旁大剌剌坐了,“这些回子忒也张狂,不加紧打一回,他们也不晓得喇叭是铜锅是铁!——皇上又派钦差来,是个什么章程,也不给咱宣讲宣讲?”

      “你不要提什么‘钦差’,提起来活活笑死人!”雅尔哈善似笑非笑地一偏脸,便将陈家洛三人之事说了一遍,“库车城如今是什么地方?兆惠派阿敏道带了一百多人进去,一个都没能活着出来,那霍集占是吃素的吗?这种时候还想着做说客,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顿了一顿,终究没再说下去。

      顺德讷奇道:“皇上怎么忽喇巴儿地派这么个人来,又是汉人?”

      “是海宁陈家的后人。想是皇上有心重用,先到这里来混个功绩,也未可知。”

      顺德讷便“嗤”地一笑:“要这么说,我倒不担心他来分功,怕只怕‘出师’、‘出师不捷’——那句话怎么说来?——好教皇上为难!”

      雅尔哈善叹了口气:“‘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种事谁敢保得万全?偏我要调一队人马随行,这位‘钦差大人’也坚辞拒绝……说不得,只能待他走后远远地接应着罢,既是皇上看中的人,总不能真让他步了阿敏道的后尘。——你还是没见他带的那两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哪里是去说降,倒像林黛玉进贾府!”

      陈家洛三人自是不知清军将帅在背后的议论,不过几日收拾停当,径自往库车而行。因想越往西行,三人装束未免扎眼,便改作回人打扮。哈密一带多有汉人经商,往来关外时便入乡随俗,只有发式不变,也不出奇。

      从哈密出来走了四天,就到了吐鲁番。三人折向西南,经过博斯腾湖边,来到玉古尔,库车城已遥遥在望。突然前面不远处尘沙扬起,又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三人都是一惊。举目望去,见一队清军骑兵疾驰向西,远方只有单人一骑,显是追赶的目标。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便催马跟了上去。

      再离得近些,已能看清前面那骑马上是个回人女子,骑术灵活,但跑得甚是惊慌。那队清兵也颇为敏捷,不一会儿就形成包抄之势,将那女子的去路封住。那女子惊叫一声,兜转马头向回奔逃。这时陈家洛三人看见她的样貌,不过十六岁上下,竟是个美丽的少女。心砚先动了义愤之心,奔上前去用回语叫道:“姑娘,他们为什么追你?”

      “我不知道!他们要抓我!”那少女慌乱地回答,却也没看清是谁在发问,只是本能地叫着,“救救我!”

      陈家洛与陆菲青也迎上前去,听她这么说,再无犹豫,纵马直冲入清军队中,三人登时将马队冲散。那领头的军官大声呼喝,指挥士兵先攻击三人。陈家洛见心砚离那军官最近,叫道:“擒贼先擒王!”

      心砚会意,伏身躲过近处两名清兵攻击,催马向那军官冲了过去,手里早扣了一把当暗器用的棋子,见两骑相距不过数丈,猛地撒手掷出。他也没练过什么“满天花雨”的手法,马上又找不到准头,只是冲着对方脸上投去,跟着策马向前直撞。那军官不及防备,在马上拼命闪躲,哪里躲得过去,“哎哟”一声,腮上早着了一下。身子一晃,正逢□□马被心砚一人一骑来势汹汹吓得往旁边跳去,坐立不稳,顿时栽下马来。

      其余清兵见状,倒有一半四散奔逃。陈家洛等也不去追赶,只待那些强项的兵士杀上前来,才抬手过招,或劈或点,放倒在地。算起来这一番遭遇冲突,仅仅过了盏茶时分,便又清静下来。陈家洛这才走到心砚旁边,看那被打倒的军官,听他不住口叫着“饶命、饶命”,突然意识到其中蹊跷,上前拎起他衣服,问道:“谁派你来的?到这儿干什么?”

      “我是兆惠将军的部下,”那军官心虚之下,回答得甚是流利,“奉命来捉——”说着向躲在后面的少女斜了一眼,“这个回女做人质,叫回人不敢进兵。”

      陈家洛心中一动,俯下身低声问道:“她是什么人?”

      那军官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目光压制住,听他声音放低,也小声回答道:“她……她是霍卓部族的圣女,被族人称作‘香香公主’的……”

      “呵呵!”陈家洛长笑一声,站起身来,顺便在那军官腰间穴道踢了一脚,让他动弹不得,转头向心砚示意,“这家伙倒说得一口好回语!——搜他身上。”

      心砚和陆菲青在旁,只听到他前一句问话,正隐约察觉有什么不对,这时便都恍然。心砚答应一声,乐着跳上前去,把那“军官”衣服腰囊全翻了一个遍,见除了两锭银子,就是一把火枪,一柄腰刀,下剩不过汗巾荷包琐碎之物。想了一想,便一总捧过来递给陈家洛看。

      陈家洛向那少女瞥了一眼,心想:“原来就是她的妹妹……”正巧那少女也望向他,两人目光对视,陈家洛便笑了笑,跟着眼光一闪,像是从那些东西中发现了什么异样,伸手拣出放入怀里。随即走到那少女的面前问道:“姑娘,你是怎么遇到这些清兵的?为什么他们要抓你?”

      少女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突然就遇见了。”

      陈家洛见她神情犹豫,像是言不由衷,也不再问,又道:“姑娘,你家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家好不好?”

      那少女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眸子向三人打量着,眼波到处,竟连陆菲青这样老成持重的人也觉得心头突然一跳,然后整个人仿佛都沐浴在温暖的春日之中,感到莫名的喜悦舒畅。她相貌究竟如何美丽,三人似乎都看不清楚了,只有那皎洁的容光深深印入脑海,像是永远无法忘怀。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之间,听那少女清脆的语音道:“谢谢你们啦!看你们样子,是汉人吗?要去哪里?”

      她虽然是询问,但语气中纯是好奇,听不出敌意。陈家洛和陆菲青对视一眼,便按事先商量好的话答道:“我们是哈密的商人,现在清军跟和卓打仗,生意做不成了。这次是去库车找个朋友。”

      “库车?我家就住在库车,你们要找哪一位朋友,找他做什么呢?”

      陈家洛见她露出惊讶的神色,心头掠过一丝惭愧,却装作欣喜的样子道:“太好了,请姑娘带我们去库车城吧!我们有一些重要的消息,要及时通知这位朋友。”

      少女似乎歪头想了想,但方才确实见他们三人打散清兵将自己救了下来,也就打消了心中的疑虑,甜美地一笑,道:“这么远来送信的,一定是好朋友。咱们走吧!”说罢上了马在前面带路,陈家洛三人便随后而行。

      路上因担心有人再来骚扰,三人轮流和少女并辔前行,另外两人则前后护卫。陆菲青所懂的回语有限,又是长者,很少和少女交谈,每逢轮到心砚陪伴的时候,就听他和那少女又说又笑地聊个不停。

      不一时陈家洛上来,看心砚跟那少女正说得起劲,便微微一笑,勒住缰绳,仍是落在后面。那少女和心砚对答几句,却突然回过头来,叫道:“这位大哥,你过来一下!”陈家洛依言上前,与心砚擦肩而过时,见他偷偷对自己做个鬼脸,不由纳闷。又听那少女道:“你家的这个小伙计呀,只肯告诉我他的名字,问你的呢,却怎么也不说!”

      陈家洛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少女向他瞥了一眼,抿起嘴来:“如果是朋友,就会先说自己的名字。”

      “好吧,”陈家洛对回人的这种直率倒早已习惯,只是触到少女笑盈盈的眼光,突然又觉得心中一热,连忙作出不太在意的样子望向远方的沙丘,“不过我在哈密的时候不大用汉名,大家都叫我迪里达尔。”

      “好呀!”少女的笑声像清泉流冰一般响起,“那我就叫迪里拜尔吧!”

      陈家洛一愣,跟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回人名字不加姓氏,多取美丽吉祥的事物词汇来命名,“迪里达尔”和“迪里拜尔”一是男名,一是女名,但都是“如意”之义。少女显然也看出他是随口乱编,因此才来打趣。

      少女见他明白了自己意思,笑得更是欢愉,道:“等你到库车办完了事,一定要来我家做客,到时候我就把名字告诉你,你也不许再隐瞒啦!”说着向远方望了望,不见城市,却看见天边铅灰色的云层不断涌上来,轻声道,“要下雪了。这寒冷的大漠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春天。”说罢开口唱道:

      “百灵鸟在花从中歌唱多委婉,我唱着忧郁的歌把你思恋。心已随着歌声飞到了你身边,清晨醒来把你思恋。

      “风儿轻轻吹拂着我的发辨,我唱着忧郁的歌把你思恋。心已随着微风吹到了你身边,梦中醒来把你思恋。”

      她唱的是回部流传的情歌,但却听不出缠绵的情意,想是心中还没有激起那种甜蜜而苦涩的涟漪。但忧伤之处又远远超过了原曲之意,仿佛被什么阴影笼罩着,无法摆脱。陈家洛不禁看了看她姣好的侧脸,想:“她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忧愁?”正想问时,却听她道:“轮到你了。”

      “什么?”

      “唱歌啊!这么走路多气闷,咱们轮流来唱个歌,走得就能快些。”少女像是一扫方才歌声中的沉重,笑吟吟地看着他。陈家洛怔了一怔,他少年学艺时因为好奇,跟回人学过些民歌小调,但荒废已久,又当着陆菲青和心砚的面,哪里唱得出来。可是看少女天真热忱的神情,又不忍拂了她的意,踌躇半天,一仰头见片片雪花已经纷然飘落,虽然寒气袭人,但四野茫茫中,别有一番萧冷的意境,便道:“我可不会唱歌,不过汉人中有很多诗人,做的诗就像你们的歌一样好听,我念一首好不好?”见少女鼓掌答应,曼声吟道: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玉古尔正是古轮台所在地,陈家洛吟罢,一边向少女解释诗中之意,一边回首望去,果然见四人乘骑的马蹄浅浅印在沙漠之上,随即被雪半掩。心道:“此行若是还能平安沿这条路归去,那真是上苍庇佑,人生大幸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一七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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