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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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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孤儿和少爷的故事就要上演了,大家都紧张地排练着。福勃斯和西西莉亚感情越来越好,他们的爱情得到了很多人的祝福。罗南反而更加胆怯了,不敢上前打破对方正常而普通的生活。罗南找蝴蝶说了很多话,蝴蝶总是很愿意听;一天,午后休息时,罗南突然对蝴蝶说,一直都讲福勃斯讲剧本,甚么时候你也讲讲你自己吧?
蝴蝶愣了很久,随后拿起笔来,想要写有关自己的事,他埋头想了想,写了几句,又划掉了,然后,他就开始发呆。罗南开玩笑地问,怎么了?大作家,叙说对您来说不就如同呼吸一般简单么?
蝴蝶将本子放去一旁,罗南探身拿过本子,一看,上面只写了两句话:
我的人生,和福勃斯一样。
罗南认真地说,你是你,福勃斯是福勃斯,你们不一样。
“然而你们的脸真的一样,”罗南补充道:“黑一些的地方,我或许也会弄错。”
蝴蝶要说甚么,埋头写着;他随即抬头,正要将本子递给罗南时,发现罗南根本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着远处不知甚么时候出现的福勃斯。福勃斯也看着罗南,他们两人看了很久之后,福勃斯才将目光移来蝴蝶身上。那个目光里包含的信息蝴蝶根本读不懂,他和他的兄弟终于是两个人了。
罗南追着福勃斯去了,蝴蝶将身旁小小的纸条收好了,揣进包里。最近他都没有去克里斯多夫的办公室,去了也写不出东西;蝴蝶很固执地要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他不愿意做克里斯多夫的傀儡。蝴蝶将自己写好了的剧本放在枕头底下,听马吉说,将甚么东西放在枕头下面,晚上做梦的话就会梦到它。蝴蝶替自己写了很多未来,然而他一个也没有梦到。蝴蝶几乎不做梦。
蝴蝶写得累了,却又想写,便趴在下铺打起了盹。他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感觉到了些抖动。他坐起身来,看见门上的窗户中映出一个人影。门口站着罗南,昏暗地夜色下,罗南的影子几次举起手来又几次放下去,似乎是想要敲门。
蝴蝶突然学着福勃斯一般,震动着声带说道:谁?这样一个音节弹跳着出去了,蝴蝶的心空得要命;他探手想将这个跳跃着跑向罗南的字母抓回来,可惜来不及了。门口的罗南听到了清楚的人声,有些似咳嗽,又有些似一个疑问词“谁”。罗南于是推门进来了,对房间里的蝴蝶说了些甚么。太暗了,蝴蝶看不清,只能这么静静地听对方说话。他正面对着一个自己完全不曾进入过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面说话不是用看的,交流也不是用写。蝴蝶好后悔,心想自己何必要说出那个单词呢,明明是自己无法企及的世界,却非得打肿了脸挤进去,这之后怎么办?怎么办?
甚么气流朝他扑来,夹着熟悉的味道;蝴蝶抬头,对这股气流做出了像往常一样的回应。
蝴蝶点了点头。
罗南停了下来,不再喋喋不休了。他同福勃斯今天大吵了一架,吵架的时候罗南清楚地发现自己对眼前人的感情深得无法割舍;他思索了很久,随后决定向对方袒露自己的感情;罗南希望坦然之后的自己能够解脱,他想要一个了断,结局好坏都不错。罗南进屋之后一直以为面前的人是福勃斯,当然是福勃斯嘛,不然怎么会说话呢?
罗南静静地看着斜躺在福勃斯床上的蝴蝶说,福勃斯,我爱你。
蝴蝶点了点头。
罗南还要说甚么,却说不出来。蝴蝶看不清对方的脸,便成了真正的聋子。蝴蝶害怕了,急忙钻进了福勃斯的被子里,想要隔离开眼前的世界。罗南啼笑皆非地看着将自己裹做一团的蝴蝶说,将自己蒙起来也没用,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的;只有蝴蝶可以关闭世界,他一闭上眼睛,世界就消失了——你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蝴蝶兀自在被子里紧张,罗南转身走了;走的时候,罗南对被子里的蝴蝶说,明天的演出,我会好好唱的,不会捣蛋,你就别再为今天的事生气了,好么?
没有反应的棉被。罗南发现,属于福勃斯的幼稚举动,是那么可爱。
第二天天气不太好,阴雨朦朦。下午时分,蝴蝶本想去练习室告诉罗南昨天的谈话是个错误,可由于晚上上演的是克里斯多夫的新歌剧,整个剧院爆满,大家都帮忙准备演出后的宴会去了,他又只得帮着独自留下来准备道具的马吉打点戏服。戏服很漂亮,蝴蝶将福勃斯将要穿的、少爷的衣服,搭去自己身上,旁边的马吉惊讶地说,真好看,果然是双胞胎。
他抱着沉重的背景布朝阁楼上走去,挨个挂好之后,他专门看了看很多年前自己压住的那个按钮。他凝视着那个按钮,想了很多关于福勃斯和自己的事;福勃斯开始登台以来,蝴蝶几乎每天都要将自己同对方比较一番;他发现对方的人生里包含着全部的自己,而自己的人生却无法同福勃斯相似。他有的福勃斯都有,他没有的对方也有……
蝴蝶急忙拍拍脑袋,嘲笑自己竟为这个事闹脾气,出生那天开始福勃斯就拥有一切自己有的和没有的东西,然而蝴蝶还是蝴蝶,还没有消失。
快要开演了,蝴蝶坐在幕布后面,专注着自己手头的剧本。他在新剧本里写到,天生我才必有用,拥有了我拥有的一切的人是如此多,然而上帝依旧造出了我;如果人只是为了成为最高者而生,那上帝只需要创造一个人就好,然而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
他被自己的写作感动了,抬起头来叹了口气。由幕布的缝隙中,蝴蝶能清楚地瞧见福勃斯美丽的身影,这是根本无需攀比的绝对的超越,蝴蝶看着美丽的福勃斯,突然由衷地庆幸对方能完成了自己不可能完成的一切。福勃斯的舞蹈空灵而美丽,他将一切蝴蝶可以想到的美都表现了出来,蝴蝶感谢上帝借自己最最熟悉的兄弟的躯体让他看见如此多的美。
很多年后,在士官学校门口,少爷与孤儿再次相遇了。那时的少爷已被剥夺了爵位,成了平民;而那时的孤儿,已经荣升成了上尉。少爷惊讶地对孤儿说,卡尔,是你小子!我知道的,你果然是卡尔,果然是你。
孤儿得意地说,我从来都是我。
这话刚说完,观众席上就发出了一片惨叫。无声的恐惧感突然包围了蝴蝶的全身,蝴蝶本能地朝头顶上看去,随即看见一层幕布正随着支撑它的杆儿一起朝舞台砸来。蝴蝶急忙起身朝舞台上冲去,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一摸一样的事件;那个事件为福勃斯赢得了今天的一切,而这个事件也会为福勃斯划上句号。蝴蝶朝福勃斯冲去,他发现福勃斯离自己好远;从出生起便一直形影不离的两兄弟怎么可能分隔得这么远呢?蝴蝶焦急地想要缩短彼此的距离。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木杆儿已经换成了结实的铁杆儿。铁杆儿扎扎实实地落了地,沉闷地声响扑向蝴蝶,蝴蝶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世界消失了,蝴蝶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他揣在包里的手反复揉捏着之前同罗南交谈时用到的纸条,他的眼前飞起了一个个字,他低头,发现字是从手头捏着的纸条上浮出来的。蝴蝶想要抓住那些字,那些包含着他内心的无数小秘密的字由他眼前飞去黑暗的深处,消失不见了。
蝴蝶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有很多忙碌奔跑着的人。人群逐渐分散开了,他看见了人群中间躺着的罗南,罗南身旁蹲着福勃斯;西西莉亚在稍微远些的位置,正哭着对旁人说着甚么,蝴蝶读不懂对方嘴里的言语,便将目光拉回了身边。
罗南被铁杆儿压着,正对福勃斯说话。蝴蝶从没见福勃斯哭得这么伤心过,一边哭,一边握着罗南的手;福勃斯想要移动那笨重的铁杆儿,稍稍动了动,罗南便咳出了很多血,福勃斯便不敢再动。
此时此刻,蝴蝶无法从大家的嘴型中读出任何讯息,他和这个世界彻底断了联系。语言的意义是甚么呢?文字又是甚么呢?如果心不明白他们的意义,他们有何用?蝴蝶从某一个旁人的嘴中读到了死,然而死对自己意味着甚么呢,罗南的消逝是怎样一个事实?
罗南到断气的前一秒都还说着话,这是马吉后来告诉蝴蝶的。罗南死在前去医院的路上,福勃斯一直陪着他。后来,蝴蝶常想,罗南会对福勃斯说甚么呢?那天晚上的事会穿帮么?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这里曾是兄弟两“窝藏”罗南的地方,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兄弟俩拣到了一个流浪汉;蝴蝶还记得,是自己第一个发现他的。
尾声
罗南走之后,孤儿的角色改由福勃斯出演,少爷由霍隆担任。大家都以为福勃斯不会答应同霍隆一起演戏,因为霍隆同罗南的关系相当差。然而福勃斯很干脆地答应了,对他来说,不是自己去对孤儿说话的话,那一切都无所谓了。福勃斯常在罗南眼中看见自己,他一直希望能对着对方的眼睛说,嘿!小子!果然是你!——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不久后的一天,蝴蝶对克里斯多夫说,他要去别的剧院;他说,德国的某家剧院邀请他过去,而他已经接受了邀请。蝴蝶认真地感谢了克里斯多夫对自己的栽培——是对方让默默无闻的蝴蝶走上了写作之路,蝴蝶会永远感激对方。
克里斯多夫看着对方的背影……逐渐消失,他突然想起了之前的某一天……是一个黄昏,蝴蝶突然对自己唱起了歌。那是奇怪的高低音,奇怪地喊叫,蝴蝶认真地模仿着人类运用声带,扭曲而刺耳的歌声因此有了非常奇特的效果。克里斯多夫凝视着记忆中、少年因努力而扭曲的脸,静静地合上了面前的剧本。
第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