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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尖雪 ...

  •   [一]

      大概这样会被认为是忘恩负义,但我还是要说,必须说出来。我不喜欢收养我的那个人。

      他对我好,却不让我叫他父亲,也不为我取个名字。他常召出白虎或是凤凰与我玩耍,那些庞大而可爱的通灵兽筑就我童年最美的梦。我也希望能和他一样,可他明知如此,偏不肯教习我这些术法。而当我再长大一点,那个人就把我送到了翠微居。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雪天。他牵着我的手到陆南亭面前,要陆南亭收我为徒。我着实吃了一惊,仰起脸看他。赶往翠微居的一路上他都将我的手包裹在他掌心,然而直到这时时我才恍然惊觉他的手是冰冷的。他微垂着眼,是我素来少见的低姿态模样,只是我注意到他的眼底有一丝锐芒闪过。

      他把我打发出去与陆南亭单独谈话,我只好一个人蹲在雪地里,一面堆着雪人一面胡思乱想。陆南亭看上去不大喜欢他,他为什么还要让我当陆南亭的徒弟,他跟陆南亭到底是什么关系。那时我虽还年幼,却已经懂得,如果想知道某些事,我可以用眼看,可以用心想,唯独不能去问他。他的心事永远装得滴水不漏。

      堆雪人并不难,当我堆好一个与我一般大小的雪人时,就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是那个人。晦暗的天色之下他的银发与白衣显得那么耀眼,我望着他,竟怔怔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撞在雪人上。

      我听见了。
      那个人听见了么。
      雪崩塌的声音。

      我跑到他面前,他揉了揉我的发顶,没有再说什么。我就知道他最终一定能达到目的,我一定会留在翠微居,而他,也一定知道我知道。我只是问他,卑微却又满怀希望,“我可以送您下山去吗?”他笑了起来,复又牵住了我的手,我们便一路无话。

      到了山底下,他看着我,似在叮嘱,又似命令:“你一定要刻苦。待你学会了御剑之术,天下之大,再也没有你到不了的地方。”接着,他亲自为我理了衣领与袖口,笑得极为温和,“我让仙鹤送你上山,你回去吧。”

      之前的很多时候我以为他还是喜欢我的,他会隔三岔五为我买桂花糖,买红豆糕,会看着我一点一点吃下。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让我留在他身边?

      我才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懂过他,我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有心。

      他留给我的那个温柔的笑,大抵是因为他成功地将我推开了。

      [二]

      我在翠微居一住就是六年。

      许多有些资历的师兄师姐总是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我初时不习惯,然而慢慢地我发现,当我大胆回视时,他们就会狼狈地转开头去。对我来说这又是个谜,我本还兴致勃勃地想要解开它,可无论我采用什么方式对什么人旁敲侧击,被询问到的人最后都只是盯着我的脸叹息一声,没了下文。而每当这时,我就会发现我在怨恨着那个人。他让我学会如何从人们的脸色中窥探他们的心事,却又不肯告诉我接下来该如何整理我得到的信息,那些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结成薄薄的壳我却无法打破,我无法靠近其他的弈剑弟子,就只能想念他,以及,像他叮嘱我的一样,苦练剑术。我怀疑这根本就在那个人的意料之中。

      我怨恨他,想念他,用整整六年的时光。

      直到又是一个雪天。

      我例行地起早去见陆南亭。当走进那个六年里毫无变化的房间时,我却骤然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清冽气息。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是那个人来了。

      木窗被推开,他站在那里看雪,大半张脸都湮没在微漠的雪光里。我呆立在门边,用目光描摹他因过分专注而紧绷起来的下巴线条,鼻子突然好酸。

      他终于回过身来。我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他眼底氤氲起雾气,如同方才看雪般专注地端详我的脸,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样,然而,令我捉摸不透的雾气很快就消散了,而我,感觉自己也仿佛变得虚空透明,我感觉他的视线穿透了我,落在无限远的地方。

      我才彻悟,原来六年里怨恨也好想念也罢,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痴妄。可是,当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去时,我依然选择点头。他笑起来,照例揉了揉我的发顶,尽管我已经长高许多,到了他的胸口。几乎无意识地,我喃喃道:“父亲……”

      那个人怔了一下,随即按住我的肩膀,轻笑着纠正:“别这么叫我。”他眉眼弯弯,可是瞳孔深处却半点笑意也无。他生气了。我不能叫他父亲,这是我的禁区。我别过脸强忍泪水,那个人才放开我,率先转身出门:“我们走吧。”

      左肩痛得像要爆裂开。上次我脱口叫他“父亲”是六年前,他一剑贯穿了我的左肩,这次,他又要以这样痛的方式提醒我,他不喜欢的事情我绝对不能做。我记住了。在血与疼痛与泪水中我牢牢记住了他的教导。

      那么,如果我足够听他的话,他是不是就会在我身上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三]

      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大雪日,那个人送我一套正阳。他亲自为我束好腰带,又正了正我的发冠。我与他对视,他眼底映着正阳加身红发高束的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清晰,我能感觉到那天他怀着莫名的欢喜。

      他带我来到落枫阁前的空地,温声对我说:“来演练一遍剑法看看。”

      五方浩风,六合寒水,我对这些招式已经不能再熟悉,地上的积雪被剑气卷起,日光下折出一片逼人眼的璀璨,我心下得意,不由得悄悄去看那个人。他负手而立,白虎温顺地依偎在他身侧。一人一虎的影子一并被投射在台阶上,一长一短两道,浓浓的都是寂寥。漫天飞散着的雪粒忽然间化作厚厚的屏障将我与他隔开,我心头一震,自乱了手脚,匆忙间收剑却已来不及,整个人倒栽进桃树下的雪堆里。我那么慌,手脚并用爬出雪堆,我那么怕他的脸带上失望的神色。可是他只是皱了眉,淡淡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分心”,就要转身进屋。

      “那个——”鬼使神差般我开了口。

      那个人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我于是继续说下去,“我见忆菡姑姑在手札中提到过一个弈剑前辈,似乎叫萧逸云,他……”

      还不待我说完,那个人已经转身看向我。我之前从未见他对我流露出那样的目光,阴鸷,狠戾,让我瞬间失去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可是,那样的目光也只存在了一瞬,转眼间他又恢复温润模样,轻笑道:“你忆菡姑姑写的都是些旧人。过去了的都没有意义。”

      我无力地跌坐在雪地上,才发现自己脊背上遍布冷汗。

      我多想弄清楚他为什么时常买来桂花糖红豆糕等各色点心摆满一桌子却不吃。落枫阁桃花开得最好时他为什么在花树下一站就是一整天。

      我不懂他。可我至少知道,他笑时未必开心。而那天之后我又知道,他对我好时未必因为喜欢我。

      他身上有许多事,如果我想弄明白,就非得去扒开他的过去看个究竟。既然是这样,他为什么要说过去了的都没有意义呢。

      有人偷偷告诉我说他没有心,所以永远不要轻信他说的话。原来,觉得他没有心的不止我一个。

      [四]

      之后就又是月余不见那个人,听说是上清峰出了点乱子,需他亲自去处理。

      我早已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每次都在他离开时哭闹一场,照例早起练剑午后读书。而那天,我正读《东海志异》时,忽然觉得光线缺失,再一抬头就见那个人站在门口定定看我,神情少见地疲惫。

      我下意识站起身,而后才发现自己的慌张有点可笑。他不理会这些,在我身旁坐下,刹那间满是他从外面带进来的白雪气息,太过清冽,刺得我鼻腔作痛。

      “这些天都在看些什么?”他虽是询问口吻,却已拿过我手中的书册,我看的那一页是东海鲛人,他扫了一眼那精致的插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我本该意识到他兴致不高,然而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对他说,“书上说这鲛人泣泪成珠,我很想见识一下,还有海市,书上说海市很热闹。”

      他骨节分明的手又一次落在我头顶,是冰冷的。“你是想要出去游历一番吗?”

      这是松动吗?我赶忙仰起脸讨好地看他,“是啊,您说过,待我学会御剑之术,天下之大就没有我到不了的地方。那我可以去东海看看吗?”我可以去没有他的地方看看吗。

      他很久没有说话,手却滑至我颈间。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其实想要一把掐死我。最后,他只淡淡说道:“忆菡很想念你。”

      东海之行被封存在梦里,而我去了朔望书斋。说忆菡姑姑想念我,大抵是真的吧。我能帮着忆菡姑姑研磨,有时还能抄书,她一向很喜欢我。依旧是她整理着各类典籍,而我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一会儿看她抄好了的文字,一会儿又去翻她未动过的书籍,里面有一本是关于弈剑听雨阁的。我粗粗翻看几页,无非说这是个多么散漫率性的门派,并无新意。而这时,如一道光划过心头,我忽然开口:“忆菡姑姑,我见您写过弈剑听雨阁的萧逸云前辈,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这么水到渠成,脱口而出之后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在心中演练了多少遍。

      忆菡姑姑的腕停滞了,我眼睁睁看着笔尖有一点墨滴到纸上,氲成丑陋的黑斑,难看极了。忆菡姑姑素来受不得这个,她搁下笔,将写坏了的那张纸拣到一旁,才回答我:“他啊……很散漫,很率真,是个好人。”

      太少,太少了!我听见我的心在疯狂地叫嚣,这些空泛的词根本不足以让我拼贴成一个完整的形象。好人是要有多好,才会变成那个人心里的提不得,才会化作荆棘,在那个人心口丛生,从此再无人敢闯入。

      我出神太久,忆菡姑姑竟没有点破,只是轻叹一声,告诉我:“你要记住,就算师兄不准你叫他父亲,你也一定要将他当成父亲来看待。”

      “父亲”二字,竟然咬得极重。

      我却悄悄地默念那个人的旧名,顾汐风。顾汐风。顾。汐风。一字一字含在唇齿间,无一不缱绻,不知他为何舍得不要。又不知多少人如我,明知道他不喜,也还是愿意记得他叫顾汐风,还在心里反复默念直至成诵,卑微而暗含欢喜。

      我忽然疯狂地想再见到那个人,想知道他在猝不及防见到我的瞬间会不会恍惚,想知道他眼底我的影子多深或是多浅。

      [五]

      御剑回到落枫阁时已是深夜,那个人的屋子却一反常态地半点灯火也无,想来是不在。我有些失望,明日他回时守卫多半要知会他我已经在这里了。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打算回自己的屋子,却又停住脚步。

      不是说落枫阁有密室吗?那么……到密室去看看吧。心里有个小声音这样说,什么都不做,只是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

      密室并不难找,而且意外地没有设下机关防护,很方便出入的样子。我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火折子也不敢点,小心而无声地逐个台阶往下走,待楼梯转了一折,我禁不住瞪大了眼,密室中有人!

      我一下子将脊背贴在墙板上大气也不敢出。可是,那微微折过来的淡黄色光晕就像是猫爪子一样轻轻在我心尖抓挠。墙板在汲取我的体温,我闭上眼,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二,三……直至一百。我鼓足勇气,将头探过楼梯拐角,窥视密室中的景象。

      那个人坐在一方桌边自斟自饮,侧脸浸染在灯火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

      我惊得倒退一步,胸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一样。惶惑与凄凉交织在一起慢慢扩散开来几乎将我整个人都吞没。他不是没有心。他把心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其他人再也,再也找不到了。

      [六]

      我连夜赶往朔望书斋,见到忆菡姑姑的第一句话便是,“请您告诉我,到哪里能见到萧逸云前辈。”我一定要见到那个人,有些答案大概只有他能给我。

      忆菡姑姑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肯说。然而最终,她说:“萧逸云已经死了。”

      那个人为了最完美地藏起他的弱点,亲手杀了萧逸云。

      此后再也没有人能找出他的心了。

      只是那个人多半没有想到吧——

      我回想起密室中的那一幕。那个人布了两个酒杯,邪影在他身侧作伴。而那邪影的面容竟与我八分相像。

      或者不如说,原来我与萧逸云竟有八分相像。

      那个人一定不会想到他也还是会有弱点,他一定不会再在任何人面前唤出邪影。萧逸云活着是他无法跨越的沟壑,死后就一定会成为他逃脱不了的心魔。

      他将一碟又一碟点心摆好时,他站在开得最盛的桃花树下时,他看着身穿正阳雪中舞剑的我时,他与邪影对饮时,他后悔了么?

      那个人后悔了么。

      [七]

      我终于还是孤身去了东海,没有问他的意思,他也并没遣人找过我。他知道我离开的原因,我同样知道他不找我的原因,毕竟相处了这么些年,难免默契。

      我看了鲛人,原来不过是泣泪成珠而已。也逛了海市,原来不过是比别处热闹的杂烩。原来,原来没有那个人的地方都不过如此。

      听说萧逸云前辈也曾孤身远游过,却不知他是出于何种缘由,抱着何种心情。不知他是否如我这般,越想逃离某个人,就越发现天下之大竟然无处可逃。似乎知情人都说他洒脱率性,那么也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一走了之却成了别人的念想。

      算算时间,又快要到大雪日了,我展纸墨行:“见字如面。鲛人海市不过尔尔,不若雪霁落枫阁,千枝雪满……”

      最后我微笑着看火苗一点点将这些字都舔舐干净。我所拥有的所有回忆都被他和萧逸云前辈的回忆覆叠,只能由我一人怀念一人祭奠。

      有海边渔家女打帘进来问我要不要吃蟹子,我欣然应允。我们两个人吃得极为欢畅时,她问我,“听说你打中原来,那边的风景和这边比起来怎么样?”

      我沉吟片刻,才回答她道:“没什么特别,只是那边会下雪。”

      “雪?”

      她晃着我的胳膊要我再多说一点,我拨弄着蟹钳,眼前浮现漫天飞雪中那人与白虎并立的景象,竟瞬间失去了谈兴。渔家女见我不肯说,怏怏走了,我又剩下一个人。

      她不知道,我也直到这时才意识到。

      我拥有过的仅是一片薄雪罢了。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心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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