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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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预示大唐风调雨顺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几天，连最喜欢雨天的人也渐渐受不住越积越重的湿冷。
李天昊的脸色和雨云一样灰白，眼神和天光一样暗淡，这样的天气对于伤筋动骨的病人无疑是灭顶之灾。他抬眼看天色，是让人绝望的晦暗，垂首看病人，是毫无生气的死寂。他将煎熬的时间熬进药里，只有当满室苦涩的药味微弱而绵延地渗进四肢百骸，才足以支撑他挨得过这见不到日光也见不到星光的黯然时日。每次他小心翼翼揽着那人，花一炷香的工夫才能将一碗药艰难喂下去，他都会冒出孩子气的想法：你再也不能拒绝我这个敌人的礼物了。明朗，你看到我现在难过的样子，一定很开心。
父王那场不足为外人道的阴谋破败后，他没有带哥舒明朗回了物园，他不希望哥舒明朗一睁开眼就想起最可怕的梦魇。他婉拒所有人的好意，在凤翔郊外哥舒明朗的别馆独自守着他。手脚重伤，两次黑火灼伤，加上之前大损五脏的药毒几乎杀死了哥舒明朗。他一直高热昏迷，中间只清醒过半刻，李天昊狂喜地扑到床前，不知该碰他哪里，也不知该如何叫他。哥舒明朗的嘴动了动，仿佛喊了声李天昊，但眼神散乱，无以凝聚，呼吸一滞，便又睡过去。李天昊曾以为自己永远叫不出“明朗”，更叫不出“哥”，但在哥舒明朗闭上眼睛的一瞬间，除了“哥”，竟然再没有其他称呼能表达他那一刻的心情和感情。如果他再也醒不过来，他今生记得的是不是只有一次次冲到他面前，咬牙切齿吼着哥舒明朗的李天昊？
他还记得背负着他全部重量时，整个背上火烧一样的灼热触感。他流了那么多血，想自我欺骗都骗不下去。他在他背上抖得连他都要支持不住，他说去哪里我们都一起走，他说李天昊你赶快先走，不要管我……也许他醒来时根本不记得这些，那么他宁愿他不记得，也要他醒来。
窗外的雨帘似乎一滞，李天昊下意识抬头，未见异状便又低头煎药。门轻轻打开一角，飘进零落的雨水。来人缓缓解了披风和纬帽，露出李天昊曾经在哥舒明朗书桌上看到的画像一样的脸。李天昊霍然起身，在心里默默筛选着称呼，最终遵从最初的本心，淡淡喊了一声父亲。静王静默良久，似乎经历同样的斗争，最后以同样淡漠的语气喊了声天昊。
李天昊目不转睛等着，等着他开口。雨声细密，仿佛无声。
静王没有出声，药罐喷薄出的热气仿佛一直弥漫到眼睛里。
你去找了高陵川？
李天昊心中的愤怒瞬间冲至顶门，他瞬间明白了这许多年来哥舒明朗所遭受的。这个给了他们生命的男人可以对着他嘘寒问暖比母亲更温柔细致，对着他虐了半生又毁去后半生的哥舒明朗却连一句问候都问不出口。他走到静王面前，带去最大的恨意，“如果不是为了我哥，我绝不会跟高陵川说他是你至亲至爱的人。”
至亲至爱的人。
高陵川不光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更擅长窥探猜度人心。当年他放开那人冰冷的手，狂怒地要掐断刚赶进门的高陵川的脖颈为那人陪葬，高陵川居然毫无畏惧。瞬息之间，他已读懂一切，他笑着对静王说，王爷今日已痛失至亲至爱，是否打算今后再失一次？王爷因一时之怒杀我，他日再遇生离死别，岂非追悔莫及？不如用今日我一命换日后王爷至亲至爱三命，王爷意下如何？
年轻气盛的静王一身的煞气因这一句至亲至爱之人土崩瓦解。
当年他一手把那人逼上绝路，等到他活不过来，他又恨不能叫所有人为他殉葬。他同意了高陵川一命换三命的交易，心里却在说，自己已再也没有不能失去的人。他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答应，正是因为害怕再失去。正如当他发现他不能承受失去哥舒明朗的时候，他又失去了他。
我想看看……在李天昊刀锋一样的目光注视下，他几乎叫出了明朗，嘴张到一半却发不出声。李天昊近乎怜悯地看着他，用力扯出一个冷笑，让开了去路。
静王用仿佛一生的时间走到床前，将每走一步看到的明朗的样子一刀一刀刻进心里，刻到最后，却不成样子。
他用利落的四刀把他的明朗变成现在的样子，他心安理得地觉得他下刀够快于是足够仁慈，但那孩子犹如厉鬼的惨叫，湿了半枕席的泪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是黄雀！黄雀到死都没有向他服过软，没有向他低过头，甚至从来没有向他流露过任何让他感觉他爱他的情绪。就算在最动情的时候，他将头埋在他颈窝里，用头发蹭着他的下巴，半认真半埋怨问他什么时候才肯老老实实留在他身边，黄雀也只是轻笑着答他，等到你不会对我说老老实实这种话的时候。他在笑，你却能想象他唇角的冷。
他们彼此都厌恶对方的喜怒无常，却绝不承认自己在对方面前经常是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在最初饮马江湖，纵横风流的日子之后，静王满心以为两人既已心意相通，情根深重，那么以门客幕僚身份带黄雀回长安，共谋储君之位，有朝一日作对留名清史的君臣，长相厮守，一生不负是最完美的安排。哪知他才透露个口风，黄雀就好像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事。王爷，虽然我们哥舒家出了不少效忠你们李唐王朝的武将，但我哥舒岚此生决不屈居人下，就算名义上也不行。何况王爷你是真想与我做千古君臣，还是要我做你的邓通，你当我看不出吗？当场不欢而散。翌日，黄雀就不辞而别。
自此之后，两人就乐此不疲玩起猫鼠游戏。静王派出去寻找哥舒公子、黄雀公子的人越来越多，阵仗也越来越大。每一次的开始，他都千叮万嘱公子是他的栋梁，要以礼相待，但每当手下一次次失败或一次次遭戏耍之后，他又开始松口让他们动用手段，必要时可以对他出手。黄雀是最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也还算是个懂得爱惜自己的人，他完全知道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能让静王心痛后悔。只要他想，即使迫不得已被请回来，他也大大方方养伤，毫不客气使人伺候，让静王瞬间忘记那些思念辗转，切齿痛恨的日子。等到静王完全沉浸于他的柔情蜜意，他又会毫无征兆的消失，而他在消失的头三天里，静王甚至每一次都坚信他会主动回来。
后来他们有了哥舒明朗，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两个名字，哥舒明朗和李天朗。共同的朗字算是黄雀对静王的妥协，黄雀更大的妥协在于有了哥舒明朗以后，他还会走，却不会带走他们的儿子。静王找回黄雀的方式也因此温柔了很多，甚至黄雀终于会主动回来，带着从丝绸之路带回的风霜之色。他和黄雀围着小小的明朗，各自轻握着他一只微蜷的小手，会有那么一瞬间，静王会觉得山河万岁不过如此，而黄雀会觉得也许自己与他是可能一起走过至少半生的。
变故起自大唐皇帝为自己的爱子选中侍中韦云昭的女儿，韦家作为大唐皇室最重要的联姻家族，出过数位后妃、驸马，这场婚姻被视为静王夺嫡的重要资本。黄雀当然不会发表什么意见，但他心里终归要为他的明朗不忿。他自己从小背负私生子身份，多数时候甚至只能用他贩卖情报时用的化名黄雀，他如何愿意他的儿子也没名没分被人指指点点叫私生子。
静王大婚之时，他躲到终南山远避是非。静王几次传书要他回去他都置若罔闻。静王新婚燕尔，也不便亲自去找他，这一次又明知他人就在终南山，一波一波人却只传回他形同陌路的冷言冷语，静王终于发了狠，传出一道“只要不伤其性命，可采取非常手段”的密令。这些年，他派去找黄雀的都是常年追随他的心腹，这些人对于他和黄雀的关系都略有所知，对使用什么样的非常手段也懂得拿捏分寸。但这次秘密围捕不知怎的传到静王妃的胞弟韦廷耳朵里，韦廷为人鲁莽斗狠，也不知是急于在王爷姐夫面前表现，还是听到什么风声，为他姐姐不平，他竟调集大批弓箭手围捕黄雀。一阵箭雨，至少几百支箭，若不是静王手下与黄雀交好的薛青见情势不对，反戈相向，率众相救，黄雀已死于乱箭之下。
即便如此，被送到静王面前的黄雀仍身中三箭，肩头、小腹各一箭，还有一箭差一点射穿心肺。黄雀昏迷五天才拣回一条命，一个半月才能起身。静王碍于岳父，对韦廷恨入骨髓，却不好公开责难，只能人前人后对黄雀百般呵护，给足颜面，希望黄雀能明白他对他的一片真心。但黄雀从醒过来就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静王的耐心很快被耗尽，他对黄雀总有着最大的耐心，也最缺乏耐心，他陷入连他自己都厌弃的喜怒无常。他好言相劝，软语安慰，黄雀垂着眼帘，毫无反应，他勃然大怒，搜刮言语对他大加羞辱，甚至盛怒之下对他挥了巴掌，但黄雀干脆连眼也闭了。黄雀被箭伤了肺部，在静王拉扯之下抑制不住喘息轻咳。静王看着他惨白着一张脸，憔悴得不成样子，偏偏神情冷淡得好像世间万物都是虚无，一时之间，又爱又恨，又怜又痛，内心交战激荡，整个人仿佛都要炸开！
他终于半是放纵半是故意将自己灌醉，将黄雀死死钉下身下。黄雀不发一言，激烈反抗，直到静王无意识掉下的泪接连滚过他腮边，黄雀终于缓缓停止挣扎。静王顺势从他的眼睫一路吻到嘴唇，蹂躏碾压，那芬芳美妙的味道是他戒不掉的瘾。他有时候怀疑黄雀是不是给他下了蛊。初次见他，他是那么少年得志，恣意飞扬，是干净又利落的好看，勒住马回首招呼他时眼睛笑得弯起来，像一树桃花刹时怒放。他沦陷在这笑容里，后来才发现笑的只是他的眼角和唇角，他的内心冷得像冰，坚得像冰，但他越冷，他反而陷得越深，似乎一定要燃尽自己的热情证明他有能耐融化这坚冰。
月色微凉。
直做到静王头痛欲裂，用额头紧紧顶着黄雀的脸，黄雀呼吸粗重，伤口隐隐作痛，两人才停下来。从头到尾，黄雀依然没说一句话，静王除了偶尔叫他的名字，也没有说别的话，两人在肌肤相亲中感受到对方的软化，在每一分软化中更狂乱纵情一分。
晨雾微凉。
枕边已无半点余温。静王几乎是连滚带爬跌下榻，一路撞到门外。他不顾仪态大喊，困兽般嘶吼，公子呢！他去了哪里！他人在哪里！侍女侍卫跪了一地，良久，才有一个胆大的战战兢兢回话说，公子去看小郎君了。静王心中只松了一瞬，蓦地又旋紧，在亲眼看到他人之前，他不相信任何人的鬼话。
如果不是怕天朗看到他和黄雀的冲突，他不会让小小的孩子住得离他那么远。其实也并没有多远，只是他奔得好似一阵狂风，不免惊起了一片燕雀。黄雀斜倚在榻上，一只手臂虚环着熟睡的明朗，晨曦里他的背影宛如水墨的仙人，静王能够想象出天朗沐浴在怎样温柔的眼光里。他那颗一直高悬，顶得自己生疼的心也终于沉回去，为了天朗，黄雀会原谅他，会回来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