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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俊巷(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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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哪去了?”
“唔……不想告诉你。”小和尚慢吞吞地说。
“那算啦,”陈乌生用力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反正我也没去找过你。”
“嗯……不过,我有去你家找你,”小和尚低着头,跟在她身后,沿着街边一步一步地走,声音很轻,“等了好几天都没看到你。”
“骗人。”
“真的,我刚回来就去你家了,还看到你留给我的酒壶。可惜,我最近都不能喝了。”小和尚有些黯然。
“这么说,你是真的要做和尚了喔?”
“才不是呢。我母亲叮嘱我,刚调养好身体是不可以近酒的……”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小和尚慢慢地闭上了嘴巴。
“你怎么了?病了吗?”陈乌生停下脚步,转身打量他,目光从脚漫过头,最后凝聚在他尚且稚嫩的脸上。
数月未见,小和尚更加清瘦,雪白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乌黑的眼睛依旧明亮。
“没事。”小和尚被看得有点害羞了,赶紧偏过头,装作在看路边别人家屋前盛开的玉簪花,白白的一片,摇曳在金黄色的晚风里,十分美妙。
“真的没事?”陈乌生还是不信,伸手摸了摸他瘦弱的手臂,皱着眉头说,“小和尚,你一定是法力太浅,连鸡都偷不到才给活活饿成这样吧?”
“……”
他们一路走,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数月没见,陈乌生长高了一些,身量苗条,穿着校服,绑了辫子,格外青春活泼。小和尚还是那个样。陈乌生眼角往下扫,可以清楚地瞥见他头顶的戒疤,忍不住伸手想去按,小和尚一个警告的眼神扔过来,才不情愿地缩回去。
西街很长,因为暮色已至,行人不多,小贩们也开始收摊了。陈乌生和小和尚并排慢慢地走,十分打眼,引来各种异样的目光。
“钟楼下面那个独眼的老头一直在看我们。”小和尚悄声说。
陈乌生察觉到他的紧张,问:“狐仙,你在害怕吗?”
“有点。三百多年,第一次被人这么看着呢。你不怕吗?”
“不怕。”陈乌生头抬得很高。
“好,我也不怕。”小和尚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们过了一道拱桥,看见远近稀落的灯火,脚下的河水很黑,偶尔“扑通”一声响动。
“别看,”小和尚拦住好奇探头的陈乌生,“是水鬼。”
“呀!”陈乌生惊呼出声,一下子紧紧地抓着小和尚的手臂,靠得很近很近,檀香的味道让她莫名心安。
“啊,你抓疼我了。”
“谁让你吓我?”
“我没吓你,真的。看到那棵歪脖子树没有?底下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穿嫁衣的女人,两百多年前自尽死在这里的。上次遇见她时,我还不能化成人形,没想到她至今都没有投胎。”
“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在等一个什么人吧。要过去问问她吗?”小和尚一本正经地说。
“别!”陈乌生惶恐地摇头,再看那棵树,一片黑影,什么也望不见,只觉得凉意从心头爬起,后背冷汗淋漓。她吓得抱住了小和尚,几乎要哭出来。
“人的眼睛是看不到的。黄泉里的幽魂,只要你不主动去惹,是不会找上你的。” 小和尚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手却停留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真的有鬼?”陈乌生抬起头。
“嗯,不过别怕,你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小和尚声音温和,对无心吓到了怀中的少女感到愧疚。
“两百多年这么长,都不足以忘掉一个人?”
“无论是鬼还是妖,其实都比人长情。”
“那你一定也不会忘记我吧?过了两百年,两千年都不会忘记吧?”她突然感伤起来,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沉沉的黑暗里,看不见小和尚发红的脸颊。
陈乌生从来都没有和一个男子走过这样长的一段路。夜空里繁星点点,起了秋风,寒气索索往脖子里钻。她正想搓搓手取暖,身上却突然多了件袄子,借着路边檐角灯笼的光,转头就看到小和尚微微翘起的嘴角。
好温暖。
到了家门口,袄子就不见了,小和尚变回了狐狸,远远地跑掉了。她敲了敲门,陈母迎了出来,见着她,劈头就是一顿骂:“死渣某鬼,几日不回来,要回也不早点回,我才刷完锅,又得另外烧火了。”口气是不好,脸上却分明喜滋滋的。
一会功夫,一碗热腾腾的面已经端上来了。旁边放了个小碗,装了俩水煮蛋。
“读书费脑子,得补补。”
“阿母,你赚钱比我读书苦,我们一人一个。”
“你吃,我不爱吃。明天还得去学堂,吃完擦擦身就赶紧睡,”陈母边做针线边说,过了一会,好像想起什么,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有这么个事,你说怪不?前几天咱家突然又多一堆鲜果,用布好好地包着的,就放在你睡的那屋里头,我收拾的时候看到的。”
陈乌生吃吃地笑出声:“佛祖又显灵啦?”
“吃你的,听我接着说。我啊,留了个心,在你屋前撒了些锅灰,第二天早上起来去看,一排的爪印,歪歪斜斜地朝那承天寺的侧门去,到了放生池那里就不见了。那印子看着像是兽类幼崽的,不是猫也不是狗。我就想起你和我说过的那只狐狸的事,指不定还是真的呢。”
“是呀,是呀,狐狸要来报恩,准备变成翩翩少年郎,入赘到咱家里来呢。”
本是随口戏言,换来陈母一顿结实狠揍。
而那两颗蛋,陈乌生也没舍得吃,一个手心握着一个,放在桌前。没有点蜡烛,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十四岁少女的心思说简单也简单,她想起小和尚消瘦的身影,如果能吃点好的,兴许就会壮实些吧。真可怜,父亲死了,母亲不在身边,独自修行,那么孤单。
想着想着,她就睡不着了。夜里翻来覆去,睁眼闭眼都是小和尚一不小心露出来的白色尾巴,有次还让她当鸡毛掸子来扫灰尘用。
第二天她起了个早,先去了弥勒堂,僧人们都在正殿做早课。小和尚送她到了巷子口,说什么也不收那俩蛋。
“我不吃荤。”小和尚摇摇头。
“你又不是真和尚。”
“我只饮露水、食鲜果。”
“可你还喝酒。”
“果酒无碍修行。”
“那女色呢?”
小和尚愣了下,才答道:“资质上乘的狐仙是不会靠吸取凡人的元气来提升修行的。”
“笨,我是问狐仙可以和凡人通婚吗?小人书里,狐狸们都是化成美女和书生成亲的。”
“都说了那只是你们凡人胡乱编造的,虽然也有,但很少很少,而且都不得善终。”
“真的吗?”
“嗯,狐仙就是狐仙,和凡人交往太多,对彼此都没有好处的。我母亲常常这么告诫我。”
“那你干嘛还来找我玩?”陈乌生不高兴了。
小和尚支支吾吾了一会,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干脆偏过头去看路边的断壁残垣。
民国二十八年,日本飞机在泉州东海一带陆陆续续轰炸了三个多月,开元寺、孔庙、浮桥、中和宫等处多次被炸,死伤众多,承天寺这边也未能幸免。过了两年,又被炸了一回,战乱年代,连侨汇都断绝了,百姓无力自行修缮,南俊巷便留了几处荒凉下来。发白的天色下,蔓草索索,一眼望去是无尽的哀愁。
“三百年后又见乱世……”小和尚不由得叹息。
乱世里的苦难,寻常百姓是最能体会的了。
这年年末,形势突变,抗战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时局不稳,物价飞涨,货币贬值,自古为蛮荒海隅的泉州终被波及,每个人都是愁云惨淡。
陈乌生家开的那个小酒铺也面临关闭,连着两三个月没什么生意。饭都吃不饱了,谁还有闲心喝酒?连糊火柴盒、串珠花的活计都很难接到了。母女两个你看我,我看你,默默无语。
最后,陈母开口了:“生啊,干脆这书就不要念了。”
“为何呀,阿母?”
“眼下你也看到了,到处都在打仗,咱这小本生意是做不下去,我们母女俩除了你父亲留下的这祖屋外,啥都没了。这些年是有一点积蓄,可要留给你做嫁妆……”
“我不要嫁妆。再说了,学费不多的呀。”
“你不用吃,不用穿呀!要是就打个三两年,我缩衣节食还能供着你,可万一一直打下去呢?你还想去厦门念书,厦门人自己都逃难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识字,字好看,放了课就到巷子口摆个摊,替人写信去。”
“说什么混账话!渣某家读多了书也没用,总是要嫁人。趁着有嫁妆,你也刚好年纪,招个女婿总可以吧?家里要没个男人,可真是苦命。”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十几年来相依为命,陈乌生知道母亲独自养大自己的艰难,心中再不甘,也不能跟她激烈争辩。学堂里教的那一套,在母亲这完全用不上。
她整晚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闽南的冬天算不上冷,可她的双脚一直都是冰冷的,厚重的被子也暖不了。
耳畔回响的全是蔡悦诗穿着漂亮的低跟皮鞋在空阔的走廊上走来走去的声音,她羡慕她的皮鞋,她的洋伞,还有许多西洋的玩意。那是她不曾拥有的,而如今,她连书都可能读不了了。
她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