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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忘忧之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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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安王三十三年春,无留山照旧绽开了满山的凌霄。如同娘亲憧憬的那样,那真是一幅美得让人想要死在那里的美景。当然,许栩不会选择死,因为她才十四岁,尚未成亲。
对于一个从十四岁便开始思嫁的少女,桐子书总是担忧,生怕她学坏。其实许栩无数次想告诉给他,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脑海里对白马良人,花前月下的期待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但每次她都会忍住,因为这四年来,许栩充分看透了桐子书是个怎样纠结复杂奇特神经的人了,自然犯不着让自己和他一道神经。
可这完全阻挡不住许栩对他的依赖,他像是自己的第二个爹。
无留道观里除了许栩之外,只有一个女弟子,名唤楚澜。楚澜与她同岁,不同于许栩的磕碜,楚澜长得极美。这也是为什么每次有人造访无留,桐子书总会让她出去站着撑场面,而让许栩在那杵着充旗杆。楚澜的漂亮,带着女子不该有的凌厉,而她本人也丝毫没有一个美女该有的娇弱。许栩在无留的日子,基本上每时每刻都和楚澜黏在一起,除非是修习蛊术的时候。
桐子书带许栩回来的当天,便让楚澜把她扔到澡堂里泡了三个小时,顺带一场洗剪吹,终于将她收拾妥帖。所以她一直把楚澜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娘亲,正是这个同样年幼的姑娘带许栩走进了成为女人的第一步,陪她一同迎接远房亲戚大姨妈的到来。
后来想想,如果楚澜知道许栩将她当作第二个娘亲,还和一向神经的桐子书配成一对,许栩觉得她会把自己打得连大姨妈都认不出来。
楚澜的性格就像她美得凌厉的容貌一般,倔强而又固执。明明同许栩一样是个不大的孩子,却能将一种调皮捣蛋的师兄弟收服的妥妥帖帖。许栩很爱粘着她,期盼着在无留山的岁月里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多年之后,许栩思及此,不由冷汗直冒,当初差一点点就扭曲了自己的性取向,放在谁身上,这也是能吓出一身冷汗的事情。
然而,楚澜的离开是迟早的事,她是当今望鸢县丞的独女。楚父爱女如命,因楚澜年幼时身子骨弱,便将她送到这山上磨练一番,而今已是四年。楚母思女心切,大病难愈,于是便接楚澜回家,也好合家团聚,共享安乐。
那天阳光正好,许栩看见那华丽的马车停靠在山脚,楚澜眼里湿湿的,和她轻轻道别。许栩转身看着哭得很销魂玻璃心碎了一地的同门师兄弟,扯出一个并不欢快的笑附在她的耳边,“楚澜,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
她脸色微变,许栩以为她是被我的许诺感动,直到后来才知道,她那时以为那句誓言是要对她寻仇的战书,为此她难过了很久。当然这是后话,总之,楚澜的离开给了许栩不小的打击,因为残酷的现实告诉她,即便是终于这群男人中唯一的女人。他们的表现太令她失望了,以至于在一群大男人之间晃悠了数年竟毫无违和感,后来许栩从最老实害羞的师弟口中得知,这一切只源于他们从未将我当成姑娘看待。
在无留山的四年间,的确如桐子书所言,各种师兄轮番教授她学问。
她所期盼的剑术,弹琴,作画,读书……通通都学了个皮毛,不是许栩不想深入贯彻实施学无止境的美好愿望,而是她的师兄弟们同样也是没有贯彻落实的产物。
除却这些,许栩不同于他们的地方,便是她要修习蛊术,这也是桐子书带她回来的原因。
传说上古传书记载以血肉之躯养饲忘忧蛊,便能与忘忧蛊心意相通,以自身意念操纵蛊毒诱使对方的神经纤维错乱,从而编织修改成养蛊人想要它改变的样子。
桐子书对许栩说起这些时,屋外的海棠刚刚压了枝桠,他淡淡的眸光落在上面:“阿栩,这便是我唯一能教给你的东西。”
在过去的四年间,许栩无数次问他究竟带我回来要做什么,每一次他都支支吾吾,不肯明确回答。等到今日,他终于把话说明白,她却突然间不想知道了。
桐子书脸上的愧疚挣扎,就像一把刺刀划破他曾经眯着桃花眼的微笑。
许栩挨近他,问道:“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我呢?”
他垂下眸,说:“遇见你的那日,我刚从遥远的卫城回来,在寻找的过程中,我遇见无数聪明伶俐的孩子,他们有的天赋异禀,有的勤奋努力,可是在听见要经历撕心裂肺的苦楚之后才能修习到蛊术之后,统统都退却了。这样,的确很残忍对不对?”
她摇摇头,继续听他说:“你和那个小孩子的对话,我都听到了。我从未见过像你那样有想法的孩子,虽然年纪小,衣衫也褴褛,却透着大人都没有的坚持。所以,我隐藏了真实的目的接近你,想要带你回来。阿栩,你怨我吗?”
许栩摇摇头,心中的确是没有怨言的。缓缓凑到他眼前:“桐子书,我可以的。”
他摇摇头,眼底满是挣扎“那很痛苦……可是我必须那样伤害你,为了整个北宣,我不得不这样,阿栩……”
许栩不以为然,她觉得对于一个亲眼看着父母死在自己面前的姑娘来说,那些痛苦肯定算不了什么,于是她过去抱了抱他,说“我不怕,真的。”明明是需要安慰的自己,却不得不去安慰别人,桐子书的娇弱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但是,许栩确实怎么也看不得他像现在娇弱的样子。
桐子书收紧手臂,“阿栩,对不起……”
这是他第二次对跟她说这三个字,一如过往,许栩不想去探究那含义。
在许栩修习蛊术的第一天,桐子书哭丧着一张脸把那个雕得古拙的木盒交给她,许栩知道那里面宿着自己的新伙伴。
许栩接过来,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其实,这个木盒挺好看的。”说着便打开了盖子,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虫子正在木盒里铺陈着的绸缎布料上打滚,肥嘟嘟的身体扭来扭去,真的是毫无美感可言,于是尴尬道:“其实它也挺……挺可爱的,咳咳……你说是吧。”
桐子书一巴掌拍在她的脑袋上,使劲揉了揉她的头发,哭哭啼啼的说:“你想让人家内疚死吗?你这个坏女人。”
许栩没有心思去看他的演技,试探性的伸手摸摸那个小东西,问他:“我该怎么喂养它?放血切肉吗?”
“不用,你在手上开道口子,让它进去,它喜欢吃你哪个部位就会吃哪个部位的。”
“这么残忍!桐子书,我才刚刚开始生长发育!”许栩抗议道。
桐子书理亏,转过头不去看我。许栩轻轻笑开,过去扯扯他的衣袖,温声道:“我开玩笑的,没有关系的。”
他还是不说话,许栩知道他肯定是心里不好受,于是便对他说:“你要不要先出去一下子?”
他犹豫片刻,缓缓点头。许栩推搡着他出了门,关门的瞬间,看见他垂着的手轻轻的颤抖着。
回房后,许栩再次捧起木盒,对着里面的小家伙说:“亲,不要吃胸部好吗?”
小家伙没有理她,傲娇的转过头去。
抽出匕首,颤颤巍巍的靠在左臂上。闭上眼一狠心,使力划开一道口子,那只虫子沿着血腥味瞬间便钻了进去。
沿着经脉缓缓的移动着,许栩根本不敢睁开眼睛,生怕看见自己刚刚发育的胸部扁平下去,要知道那是她作为女孩子唯一的明显标志了,只是却在那片黑暗中感到更加深刻的痛楚。
三个时辰像是一辈子那样难熬,仿佛听到那蛊咬噬血肉的声音,像是挣扎在火海的烤乳鸽,许栩不停在床上翻滚着,死死扣住牙关,刺骨的疼痛快要麻痹她的意志。
恍惚间,那曾路过的十四年光景,一页一页从眼前翻过。
娘亲温柔柔软的双手替她挽起满头的发,将小小的紫色花朵别在耳畔,笑着对她说:“阿栩长得真好看。”
一脸严肃的父亲,面对她玩耍不小心摔破的瓷花瓶,严厉指责我,却在她瘪嘴哭闹之前,将她抱在怀里。
那些美好幸福的过去一页页翻过,许栩想要伸手捉住,却徒留满手空气。
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在望见那条染满鲜血的乡间小路时崩溃倾泻。
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绵延的血海上。映衬着素白的花朵,在烈日的照射下发出难闻的血腥臭味,娘亲倒在爹爹身上,不能瞑目的眼睛瞅着躲在死人堆里的自己。
那样不舍的眼神,是许栩至今以来时常梦见的画面。
面对着那样的逼真幻影,许栩蜷缩起身体,揪住胸前的衣裳,痛哭失声。无论在桐子书面前多倔强,许栩知道自己仍然是永安城那个软弱的孩子。
画面翻转,儒雅书生般的桐子书带她回到无留山,他说那是我们的家。
……
许栩不知道,画面终结在哪里,她紧紧闭着眼睛,嗅着自己的血腥味道,挨过那熬人的分分秒秒。
一切结束之后,许栩瘫倒在床上,汗湿了锦被,没有爬起来洗漱更衣的力气,她躺在那里,睁开疲惫困倦的双眼,瞅着窗外明艳的海棠花。
依稀间瞥见那袭道服匆匆闪过,听见轻轻的呼唤声“阿栩。”
她循着声音,朝着那片模糊景致努力笑笑,便没了神智。
此后三天,许栩再没见过桐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