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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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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K市毗海,傍晚的风景很好,晚风沙沙地吹动椰子叶,树底下有个男孩,大约七八岁,高瘦,赤着脚,海浪温柔地拍抚沙滩的时候,留下点点白沫在他的脚边。
男孩茶色的裤管挽上小腿,但还有一半被浸湿了,看上去颜色要深一些。他的皮肤是健康而阳光的麦色,像这日光之城的儿子。他的神情很专注,俯下身从洼地里捡起什么东西又抛回海里。
一开始以为是螺,海边捡螺的人很多,多是看着好看,拿去观赏或把玩,但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只一会儿就腻了,放在一旁,再也无人问津。
我走近了,远远看着他。
实际上我有点不满。幼时的岁月里我形只影单,随父母海鸟一样四处迁徙却找不到地方安栖。我想要一个玩伴。这是发自内心的渴望。
可我没法对这男孩说出口,这不能归咎到我不善于交流,只因他脸上的过分冷淡和熟视无睹,似乎在告诉我打扰他放生的伟业是错的。
第一次见面我用了冷淡这个词,几乎囊括了他的一生。
不过,对于无关紧要的事物倒是很热心肠。他捡的是小鱼——被冲到沙滩上,无力主宰命运的鱼,被小心地拎着尾巴扔回渺茫大海。
往常沙滩上会有小鱼小虾随着细密海浪搁浅,从没有人傻傻地把他们捡回去。而男孩每每将鱼儿放生,眼里的柔和便多出一分。
我干脆坐下来,托着下巴看他,直到日头完全落下,他踩着柔软的金色沙子向我走来,没有寒暄,但也不似我估计的漠视,他冲我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脸上的神情是明知故问。
我原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不由续问:“每日都有那么多的鱼,你捡得完?”
“捡不完。”他很实诚。
“那又干嘛费力,谁在乎能捡几条小鱼,更多的是你管不着的。”
我没意识到自己追问中些微的尖刻,他好像也没。
男孩认认真真地想了想,从近处看夜色里他的脸庞都不太清楚,只留一双发亮的眼睛,包容了粼粼的微波。
他说:“鱼在乎。”
(二)
“我该叫你学长还是,呃,师哥?”
盖聂摇摇头,将我的行李箱搬到楼上,弯腰时绷紧的衬衫勾勒出美好的腰线,我注意到汗珠从他的一绺发丝上滴落下来,他说:“随意。”
半个月后我跳了一级,站在他面前,还是叫他:“师哥。”
“嗯。”他点一点头。
盖聂原比我大一级,自打入学以来,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人。
其实原本没什么交集,他甚至可说是为新生领路搬东西的好好学长(虽然态度冷淡),偏生我像命格犯冲一般爱招惹他——换而言之,我以他为对手。
盖聂很优秀,沉默少语但天资聪颖,我一直没敢承认的是我羡慕他身上的一种特质,或许,是喜欢那种隐而不说的体贴,以及对万物的包容。因为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已无法做到。
少年的我不懂得,回看才得分明,大约是——羡慕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
这是后话,那时他们说我身上长着刺,但凡是关乎盖聂的,总要去戳上一戳止痒才好。譬如他的差事我抢着揽,他参加的竞赛也总不少我一名。
胜负总是参半,我虚情假意,总在遇见他的时候喊:“师哥。”
其实我只想告诉他,至少于年龄上,是我赢了。
盖聂一点头,侧脸没有表情就显得漠然,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在乎的。
一拳打在棉花上,总是令人生气的。
什么老实好欺负、一脸的恬淡要是装的,我必要揪出他的真面目;要是真的,那这古板的性子,到哪里都混不开!
正反都是讨厌,没得选。
“我真讨厌他。”我故意用他听得到的音量说,盖聂发作业的手没有顿,只是表情里多了点无奈。
后来我知道盖聂原来是少年班出生,足足跳了两级。
我还是没能赢我的师哥,在任何方面。
(三)
“你想死吗?”我把手里的板砖颠了个面,依旧笑吟吟。
我的父亲生前从事军火贸易,在之前我也算半个富贵公子,然而大厦一朝倾颓,母亲带着我在海外躲了三五年,这样的事倒是见怪不怪了。
勒索?我冷冷睨着他们手上的钢管,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把戏。
“同学,”耳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我一时没记起是谁。“你迟到了,还有,校规第三十八条,不准打架斗殴。”
声音像冷水,没什么味道,就是冷淡。
我想不通盖聂因为什么原因帮我打架,但在第二天上学路上遇见右脸贴着OK绷走路不利索的他,我的自行车驶过如风,又一咬牙,折了回去。
“上来,”我说,他的眉宇间闪过惊奇。
我一下子有点憋气,我就这么知恩不图报么,啊,那才不是恩,只不过是多管闲事罢了。
“上来,”我重复道。盖聂犹豫了一下,目光逡巡,最后在我的不耐烦中败下阵来。
所幸我们没有迟到。作为风纪委员的他,没来由也没那么碍眼了。
(四)
后来我把那群混混收服做了小弟,自己也风风火火的做了一回头。
我给起了个名儿叫流沙,意味聚散不定。现在回想起来多少有点傻。
“老大,那天和你一起的是什么人?”
“我师哥。”
“我看着那不是盖聂么,哦,是前几年出过风头的,全国武术比赛金奖的天才。”
“哦?”我掀掀唇皮,就想起那人神色淡淡地说,和师傅练过几年太极拳的样子。
何止扮猪吃老虎?简直令人咂舌。
后来我每天早上总是迟那么几分钟,就能看见盖聂在校门口皱起眉头,我大摇大摆走进去,一副你爱记不记的样子。神奇的是,从来没被叫去谈话过。
看来这家伙也不是完全目下无尘嘛。
就为那小小的“徇私枉法”,我的心情会无端变好。
(五)
高三的上学期我与盖聂被分到同一个宿舍,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
朋友说不上,但也不会是仇敌。对,从来不是,全是我的假想敌。
盖聂对我没什么敌意,平平淡淡,又在细节上体贴入微,譬如每日多捎来的一份带热气的早点,收拾干净一尘不染的衣橱,他甚至能从人的一挑眉一眨眼里意识到喜恶,识趣到挑不出刺。
但我还是喜欢鸡蛋里挑骨头,或者,我喜欢的是他略微烦恼地表情。乃至一会儿眉头又回舒展开,包容又带点宠溺地说好。
第一次觉得,那张木然的脸,也可称为温柔。
那时我想我或许是特殊的。
我抱着枕头偷瞄他的背影,在五点钟的清晨轻轻合上门晨跑。
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第一次吻他是在一次通宵狂欢,我的唇带着酒气附上,他一时失神地睁大眼睛。
“你喝多了。”他推了推我,脸上除了生理反应的红外只有些许不自然的尴尬。
“我没有……”
他看着我,像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摇头重复:“你喝多了。”
我愣了两秒,松开他的脖子,又无意义地叫了声:“师哥。”
后来我一直后悔没能好好控制住这两个音节里的期待。
可他仅仅安抚地拍拍我的背,随后又被人拉去起哄着喝了小半杯薄酒,脸上俱是无奈纵容神色。
他还是他,不紧不慢,是我喝多了,不值一提。我一个人喝酒,笑了又笑——
总是默然又闪耀,安静宽和得像星光映在海面上,怎么不会吸引,那傻得可怜的飞蛾?
扑上去才知道,却是冷水。打心眼里凉薄。
我忽然想通,要是换了不是我的任何一个人,他也会这么做。关怀也好包容也好,都不是我的特权。
我只不过是特别棘手的、叫他师哥的那一个。可笑我为此沾沾自喜。
而他对待所有人就像对待那千千万万躺在沙滩上的鱼,一视同仁,慈悲得近乎残忍。
他不在乎。
但是某一条鱼在乎。
而我不是鱼,我当然不在乎。
第二日武术课上我向他挑战,斗争的过程中扭作一团,彼此的呼吸忽地一窒。
一种不寻常的暧昧气息,是他身上的皂荚味和我的汗水,夹杂着肌肤的温热,我轻轻地舔了下他的耳廓。
他失了神。
一瞬间,我把他掀翻在地。
“我赢了。”扭着他的手腕我宣布道,尽量趾高气扬。
他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查地皱眉。
是夜我飙车吹风,将近凌晨才回来,那时已经宿禁,我义无反顾选择了爬窗。
盖聂的呼吸很浅,“小庄你又……”却骤然收了声,我们都听到走廊上宿管的脚步声。
我蓦起了玩闹之心,躲进他的床,身上夜露的气息让他一颤。
“还在为下午的事生气?没那么小气吧,师哥——”
这一句拖得很长,沙哑中故意添了点妖邪气。
一本正经的眸子果然略微张大,盖聂摇了摇头。
我们距离很近,我仿佛能嗅到他肤上发上唇上,阳光的温暖味道,正是我所缺少的。
宛如某天温温煦煦的太阳,半沉在大海的一角。
倏地抽气声,又不敢声张,门外人正经过,打着百无聊赖的哈欠,作为三好生的盖聂像被下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一个吻的魔力竟如此之大么。
他的唇半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我没等他开口说任何扫兴的话。
抬起头,就笑:“开玩笑的。”
这个玩笑从此开了许多回,盖聂没生气过。
或许因为,他从不在乎。
(六)
我们从没设想过以后,我原本以为,看好眼前就可以。
高三的一张名校交流表,在当时似乎代表前程似锦,炙手可热。
我说:“师哥,我们堂堂正正较量一场。”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如旧做着该做的。
然而,A国来的一通电话,直接砸破了平静,把浑浑噩噩的我,蛮横地拖出细水长流的日子。
我的母亲病危,昏迷之际,她尚喃喃着让我别过去看她。
‘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替你父亲……’
转述过来的话丢失了其中情感,仍然如同一记闷雷砸下,很难描述那心情,我输得彻底。
我是这样的不肖没用,甚至见不到远在天涯孤苦无依的母亲。
你问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醉话兴许说得多,以至于醒来什么也不记得。
后来我记得,盖聂莫名转了学,竟是没个音信,我自然拿到了机会,远赴A国交流顺道见了母亲最后一面。
交流很顺利,之后我申请留在那所学校,没再回来了。
十七八岁,最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任你是方是扁,岁月总会把你磨圆。
大学毕业后我着手创业,才知道远没有那么容易。哪里不需要人的照拂?哪里又能容得一身傲骨?
想来校园里的那些轻狂犯浑,原来是最真。
我曾经一心想要为父亲“报仇”,后来知道父亲也并非善类,不孝地说,都是利益至上的商人。敌对集团如此,父亲也是如此。
我手中的流沙,姑且算是念旧的名字,正步入正规,心里挂念的却是另一件事。
我从没找过他,那个名字在事业面前不假思索地靠了边,但似乎,也没完全忘记他。
(七)
飞机着陆K市,满眼陌生,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再不复从前的淳朴。
还有什么不变的,无非是大海。
我在学校的名册翻盖聂的名字,像堙没在沧海中的沙粒那般不起眼。
对着老师们陌生又熟悉的脸无意提到,一声叹息,没头没尾。
他从未回来过。他从哪儿来?又去了哪里?档案上的记录空白,好像除了名字,什么也没留下。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曾经那个被誉为天才的,聪明又寡言的学生,最后得到的也只是两三声叹息而已。
我是傻,谁会在乎?
只有我一直想着,挂着,在乎着那“让”出来的胜利。
对,只有我。
“我讨厌他。”像十年前我对他说的那样,对自己说。
我的脑仁发疼,如少年时吹了一夜海风,渴望一个人话里的责怪与温柔。
可是如果世上真存在缘分这东西,我与盖聂注定是纠缠不清的两根线。
毕竟就连去趟医院也能偶遇到。那个坐在冷板凳上等待的身影,挺拔而熟悉。
“师哥?”
我前去拍他的肩,他的反应有点迟钝,转过头睁大眼,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那眼中的一抹亮色,因为下一瞬就消失无踪。
“小庄啊。”盖聂捂着嘴咳了咳,方对我说,“你怎么来的?”
话语如此熟稔,好似从未分开过,我甚至怀疑他下一句是“饭我已经给你打好了”。
他也没有变多少,黑头发,深邃的眼睛,骨骼长开了,更加修长,轮廓也分明,还是瘦,脸色不好。记忆中健康的麦色,变成了倦意的蜡黄黯淡。
我指了指脑袋,“我头疼。你呢?”
“嗯,”他的脸颊发红,“有点烧,来看看。”
“哦。”我忽然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年像一道鸿沟隔绝了我。盖聂仿佛不觉,拉过身边的孩子:“天明,这是卫庄叔叔。”
我才看到那小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他竟已经成家,儿子也不小了。胸中出离泛起酸味又夹杂点奇异的愤怒。
十年,我究竟等到了什么?
“十年没见了,师哥,”故作轻松地摆摆手,“A国市场饱和,公司想回C国发展,我就先来看看。”
我看着他漂洗出线头的白衬衫,再看自己一身西装革履,玩笑话里蕴含三分讽刺:“师哥过得怎么样?想必不赖吧,当年什么都压我一头呢。”
盖聂没有再回话,只是安抚地捏捏小孩的手。
为何那么平静却叫我不安?我又嘲讽地扯扯嘴角,小孩对我挥拳头,只作不见。
纵使年岁长了,我永远无法适应他的冷淡。恶语便从口中出,没了鞘,盼望伤人。
“近年来的聚会都没去,大家还当你失踪了,老找我来打听。师哥如今在哪儿高就?”
“瞧师哥这样,若是有什么困难,也不妨与我一说,毕竟从前不懂事,承蒙照顾才有了今日。”
我说完了,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才悠悠吐出两个字,“小庄。”
没什么感情,平淡到无味,枉费我诸多口舌,他竟真的连一个敷衍的笑都不愿勉强。。
他只是静静看着我,不说话也能叫人火冒三丈。
火气上涌,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我想我是有很多话,埋怨或忿恨。
“师哥你到底——”然而话锋戛止。
我想问他究竟怎么想,又觉得十年后再提只是笑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你是不是认真的?你为什么要走?我呢,我算什么?
开玩笑的。
对,都是玩笑话。
十年如一日的平静与从容。
我没有理由愤怒,任何理由。
他的眉峰聚起,像从前我迟到,悠哉地踩进校门,他总在那儿等着。
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不解于我的愤怒,就直截了当地安慰。
盖聂一直就是这个德行,我还不知道吗。
石头投入大海,惊起的不过短暂微澜。
我渐渐平息胸口浊气,捏着拳头慢慢呼出一口气,摇头:
“是,你什么都不在乎。”
下一个叫号很快就到了,他进去了片刻,就拎着病历匆匆出来。
“小庄,”他削薄的唇抿了抿,眼中黯然,似是欲语还休,最终只说,“…我走了。”
“啊,”我冲他摇摇手,“后会有期。”
医生有着清丽的面孔,我看清她名卡上的名字,眼神又转到那本厚厚的记录册上。
“他人隐私。”一只秀丽的手牢牢挡住盖聂的那一栏,医生的脸上没有表情。
“哦?”我瞟她一眼,“医生认识他吗?前一个病人?”
“一个混蛋,”她飞快地作答,“不过,关你什么事。”
又冷又硬,石头一样的女人。
和某个人很像。
我忽然想起我们连联系方式也没有留。
心里哼一声,道是后会无期。
(八)
与墨家的联合是流沙在C国发展的一大突破。三年的时间足以使它进入国内市场。
而我与墨家利益一致,无非是破坏秦氏在C国内的垄断现象。合作,就成了必然。
K市风景依旧,露天晚宴上觥筹交错,看不清每个人真实的面目。
酒过三巡,大约因为K市算是我的第二故乡,颇有些落叶归根的情怀,无由来的疲惫。
扫过全场,却意外发现一张冷漠的脸。
我记忆力极佳,稍稍思考便想起她的名字。
她右手牵一个孩子,也是面熟。
搞什么,她和他是一对?
目光交汇,恰在一处,心里莫名其妙疙瘩起来。
“端木医生,”我携着酒杯对她点头,“三年前萍水一面,如今又见,真是有缘。”
小孩抢先答话:“是你?”记性倒还不错,不过这冒失性子,怎么能是师哥教出来的?
于是我轻勾嘴角,挑眉看那孩子:“这是令子?真是伶俐可爱。”
“卫总谬赞。”女人不动声色将孩子带到身后——连一个敷衍的笑都不愿勉强。
有什么东西很相似,是形还是神,怵然地撞击胸口。我不愿去辨,只听到心脏一跳一跳响如擂鼓,突然不想再牵扯下去。
压下这股烦躁,我决定开门见山:“怎么不见盖聂?”
端木蓉没有回话,却是她身后的孩子,怯生生露出半张脸:“你这坏蛋又想怎么样?大叔到底欠你什么了?”
我没意识到称呼,只想着他与盖聂长得一点不像,情绪外泄,像只愤怒的小豹子,张牙舞爪没什么攻击力。他的孩子啊……我下意识微微躬身摸摸他的头:“欠?我倒也想问问他,你让他出来不就知道了。”
“怎么出来?”他打开我的手,脸皱起来,委屈又痛苦,“大叔死了,一年前就。”
一时从大海吹来的风拂过耳畔,我的指尖定格在男孩的发旋。
后来端木蓉冷着脸,把他的骨灰交给我。我跟着他们走进盖聂住了十年的老房子,墙漆剥落,徒余四壁。
盖聂死于癌症,提到外因多少也有点积劳成疾的意思。很是普遍又偶然。
十七岁那年他唯一的师父害了病卧床不起,他就辍学回家照顾。后来师父还是没救回来,反倒欠了一屁股债,只好一点点地还。
盖聂曾说他想做个医生,救死扶伤,但一辈子都没有机会。
他还是很优秀,令人嫉妒,也还是宽和温柔,任人刺伤。
去世的朋友托付的孩子,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养着,没有一句怨怪。
这样的人放在古代,一定是仗剑天涯的侠客,但在这个年代,并不是技高一筹就能发迹,我早说过,他没办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
工厂的噪音摧毁了他敏锐的听力,开始不太能分辨得出,到后来,只靠着猜。
他打很多份工,也很勤勉努力,甚至透支身体,但永远出不来头。他什么也没有。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认识端木蓉的时候,他的生命已被确诊不足五年。
端木蓉穿的白大褂,是他曾想要穿上的。
他们确实算得上合得来。
“这个人很无趣,没甚可说的。所有人都说我不该喜欢他,像块木头或石头。”
“但是只有一个时候,说起他有个师弟,他为他而骄傲,那时他死水一样的眼睛,会发亮。”
“我从没见过一个濒死的人如此欣然的表情。一开始是好奇,后来不住被吸引。”
端木蓉说这话时的表情无悲无喜。他人的故事,悲怆都藏得太深,余下参透了红尘一样恬淡。仿佛凡世之中,已无甚生恋所以遗世而去。
我总能透过这张脸,看见那个人,于是还是笑,抬头挖苦:“端木医生永远冰着张脸,你们不是夫妻,也能作兄妹。”
青春的岁月已踏歌而去,鬓角染霜,又想起一双手——药酒涂在唇角的伤口上火辣辣的疼,那疼不知源自哪里,如潮升涨聚拢在心口。
年轻的盖聂用棉签轻擦我的伤口,我皱眉闭眼忍耐,就听他说,“小庄,以后…不要再打架了。”
“哦…”我轻轻嘶了一声,睁开眼,对上那双静若秋水的黑眸,“为什么?”
端木蓉说:“我喜欢他,但是他只在乎你。”
尘归尘,土归土。现在在我眼前的,无非是将要拆迁的泥板屋。
谁在乎?谁在乎。
我笑着接过沉甸甸的坛子:“师哥太笨了,就不知道找我帮忙吗?”
(九)
最后健康被消磨殆尽的男人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大大小小的管子,眼神却总透过玻璃窗,望向K市的大海,或者,大海另一端的某个地方。
十年会叫你忘掉很多东西,但是另外一些,不刻意去想,却逐渐清晰起来。
那天年轻的师弟喝了很多酒,烂泥一样地糊在他身上。
“师哥。”他说,“我不甘心。”
“我想回家。”
湿意的唇吻上来,野蛮中带着令人心软的委屈。
盖聂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背,手中那张交流申请再一次被汗湿透。
有人比他更需要它。
最后一次见面,师弟说了一些话,面露恼怒。
师弟说了一大串儿,像连珠炮似的。他有些好笑,多少年了还是个急性子,因此并不是句句都能看懂,也不明白是怎么惹恼了他。
但他记得师弟最后说的是,后会有期,一字一顿,他读着唇语。
现在想来,竟恍如隔世。
却是无期了,小庄。
男人的目光兜兜转转,眸里盛着仲夏夜的星光,悄悄弯了弯嘴角。
无论他是否在乎。
(十)
K市的海温柔如旧,我赤着脚踩上柔软的金黄沙滩,海浪在我的脚后跟打转,湿了卷在小腿的裤管。
又一阵浪拍岸,遗下一些来不及回去的小鱼。
我弯腰将它们拾起来,掷进莫夜的海。
每每将一条鱼儿放生,便多想起一个人一分。
海滩上的鱼儿成千上万,生命脆弱又短暂。
在融入大海后,闪耀的鱼鳞和天上的星光,就分不清了。
暮色西垂后我斜坐在海滩上,又仿佛看见男孩的身影,一个人,倔强又孤单。
——那孩子好奇地走到我身边,我知道他观察我良久。
他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灵动纯净;皮肤是健康而阳光的麦色,像这日光之城的儿子。
“叔叔,你在刚才在捡小鱼?”
“每日都有那么多的鱼,你捡得完吗?”
“捡不完。”
“那又为什么要捡?”
我没有作答,只是摇了摇头。
我始终不是盖聂,会一本正经地回答:鱼在乎。
是,我点燃一根香烟,眼角酸涩,虽然很不想承认,我也在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