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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惊变(已修) ...


  •   韩休宁即将醒转过来,沉寂九年的乌蒙灵谷又喧嚣起来。
      这一日,韩云溪家中挤满村人。韩云溪在里屋间环视外间黑压压的人群,想起:九年了,上一回是韩休宁受创,这个家才如此热闹。
      九年前那一夜,他遇到了风广陌,而后得到女娲神力相护。从后背负起大巫祝的职责,又学了剑法。继而,命运无声无息地发生转变。
      而这一次,大约又到了命运转变的关头。
      韩云溪百感交集地拉上里间布帘。
      “少恭,可要村人退至屋外等候?”
      人太多,屋子里便气闷。再看欧阳少恭,正卷着袖子为韩休宁施针,额前汗水淋淋也顾不上了。
      “他们也同你一般,等这一日等了许久,让他们待在屋子里好了。只是待会令堂醒过来,怕是顾不上与你说些母子间的悄悄话。”
      言罢,数枚银针刺入韩休宁天灵。欧阳少恭原本就将韩休宁的身子调养得差不多了,此时再以术力撼动韩休宁的灵识,即为将她唤醒的最后一步。
      见他口吻笃定,韩云溪终是在与欧阳少恭重逢这月余以来,第一次生出韩休宁确实会醒过来的踏实感,随即竟为韩休宁安排起来。
      “无妨。反正娘醒过来,最想见的定然是村人,末了才会想起询问我这些年有无专心修炼术法。”
      说出此话后却连自己也怔住了,而后苦笑——他竟然没有忘记,韩休宁做大巫祝的时候,职责放在首位,待他这亲生儿子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平日顶多只训斥他不可偷懒贪玩,亲手缝一只小布老虎予他已是天大的恩赐。
      这便是他的娘亲。尽管如此,他仍以她为傲。
      韩云溪心平气和了,用帕子拧了水,拭去欧阳少恭额前汗珠。
      “我与娘还有大把时光,母子叙话不必急于这一时。”况且,他与欧阳少恭的亲事,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
      欧阳少恭不动声色眯起眼,下针的力道又重了些。
      韩云溪那样想,他便得更快些让韩休宁醒过来——免得待会,他们连叙话的时间都没有。

      又花了一盏茶功夫,欧阳少恭小心收起银针。
      “好了。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令堂清醒过来。”
      顿了顿,又道:“离魂症病人初愈之际,大多都会落下后遗症。轻则手脚不便,重则患上失魂症。我先去外边熬一剂调理药物,你好好照看令堂。”

      而后欧阳少恭慢悠悠从韩云溪家边行至女娲巨像脚下。
      村人今日大多都在韩云溪家中等候韩休宁醒转,他这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待见到了冰炎洞入口,山谷东北边爆发出震天的欢声。
      此刻,韩休宁大约醒转过来了罢。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
      女娲巨像不远处,几名稚童正在玩耍。见到村里忽然多出了一名中土打扮的男子,皆是屏住声息打量他。
      欧阳少恭俯下身,和声细语道:“那边如此热闹,你们怎么不过去?”
      一名女娃切生生道:“爹爹说今日休宁大人会醒过来,吩咐我们不可去打扰休宁大人。”
      “那你们想见休宁大人么?”
      “想。”女娃不假思索点头。“小娟儿出生以来从未见过休宁大人。但村子里都说,她是最厉害的大巫祝。”
      “那便去罢。”
      欧阳少恭露出怜惜的笑容,掏出绢帕,将女娃身上泥污细心擦净。“去那边,找你的家人。最末的时刻,理应同他们在一处。”
      女娃还来不及领会话中深意,脚下一空。身子竟是轻飘飘腾空而起,仿若坐着云朵一般,慢悠悠朝着山谷东北面飞过去。
      余下几名稚童看得面露欣羡,欧阳少恭又笑了笑,一挥袖子将他们都送走。

      待悠然阔步入了冰炎洞,只见中寒气弥漫,终年以长明火照明,昏暗蒙昧。
      欧阳少恭又往前行了几步。前方石壁之上,风广陌仍被他的术力禁锢,雪白祭袍为暗血所污,形容已极为狼狈。
      他果然还没死。欧阳少恭愈发开心起来。
      “巫咸大人,这几日过得如何?”
      “……太子长琴!”
      风广陌认出欧阳少恭声音,瞳仁猛然紧缩。
      他被欧阳少恭重创,又被禁锢于冰炎洞内。虽想不出欧阳少恭此举的用意,但唯有一点极为清楚,欧阳少恭绝不是为了放过他。
      因而,这几日风广陌也在想办法挣脱术力禁制,无奈伤势过重,能在这极阴之地护住心脉不为寒气侵蚀已是不易。此时见到欧阳少恭进来,只觉自己已至大限,又担心韩云溪他们的性命。一时之间,千般万般的怨恨,竟都抛于脑后。
      “想来巫咸大人定然极是寒心。你在此处已有几日,却无一人发觉。被视为亲弟之人无视的滋味如何?”
      “云溪现下已被你灭口了么?”
      “多日不见,巫咸大人仍以为我是那般粗暴的人么?”欧阳少恭微微摇头:“云溪淳朴可爱,我怎会舍得立刻杀了他。此时,他正与休宁大人母子重聚,想来再过些许时辰,他也会察觉当日错怪于你。不知以巫咸大人的脾性,会不会原谅他。”
      顿了顿,欧阳少恭眯起双眼:“于我而言,即便待会云溪对我挥剑相向,我仍会怜惜疼爱他。”
      因为——没有期待,也就谈不上决裂时的痛心。
      这便是他与这高贵的巫咸大人的不同之处。
      而后,欧阳少恭撇下风广陌,行至封印门扉处。细细打量几眼,门扉上女娲的神力已所剩无几。他凛然了面目,唤出九霄环佩琴。
      弦声微动,门扉轰然炸裂开来。

      韩休宁从永无止境的恶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正是逃脱的时机!
      一瞬之间,她似抓住了求生浮木,接近全力朝光亮之所奔过去。到了那处,又仿佛得到洞天,耳边为各种嘈杂之音包裹。
      “娘……”
      耳畔是谁声声欢喜?
      “娘!”
      韩休宁为那声音吸引过去,此时回头再看了一眼那面目秀丽神色却是狰狞的少年,过往的无尽恶斗已成残像。
      但那少年狠戾的笑容烙印于眼底挥之不去。
      竭力睁开眼皮,眼前所见又是一名少年。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眉间一点嫣红,俊美得仿佛不若尘世中人。周身更是阴煞流转——
      气韵竟与梦中的少年有些相似!
      韩休宁一惊,彻底惊醒过来!
      却见面前那少年怔了片刻,缓缓跪下身来,揽住她双膝。
      “娘,你总算醒过来了。”
      韩休宁终是认出,这少年面目极为熟悉。
      “你是……云溪?”
      “嗯。”
      “云溪,我怎会在此处?”
      上一刻,她分明还在同哄骗云溪,意图夺取焚寂的中土少年缠斗。
      况且,记忆中的云溪,个头只及她腰。那孩子整日攀鸡撵狗,骨子里实则皮得紧,到了她面前,又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伏低做小的模样反而叫她看了担心。而眼前这少年,哪有半分云溪当年顽皮的影子?
      但若说他不是她的云溪,她又不知道,他还能是谁。
      那一厢,韩云溪扬起脸来。眼里微光闪烁,韩休宁以为那是泪光,仔细一瞧,却又未见水迹。
      那晶亮中掺杂着一分委屈的眼神,总算与她的小云溪如出一辙。
      “娘……你已沉睡九年……”

      韩云溪将她沉睡后这九年间的景况一一道来。韩休宁还来不及感伤,听闻韩云溪道欧阳少恭医治好了她,眉一拧,问道:“欧阳少恭又是谁?”
      “娘,你见过少恭。九年前,你来红叶湖寻我时,所见之人便是他。”
      “怎会是他!”
      韩休宁大惊失色,腾地站起来。沉睡多年的躯体却经不起这一番折腾,她眼前一黑,随即胸口浊气翻涌,竟是又要昏过去的架势。
      但韩休宁深知,此刻决不能再睡过去。无论欧阳少恭因何医治好她,他对焚寂意图不轨乃是不争的事实。因而,韩休宁提掌运力,重重击向自己胸口!
      “娘!”韩云溪急得低吼出声!
      剧痛让韩休宁神识清醒了许多。她咬住嘴唇,重重喘息:“欧阳少恭在何处?”
      “他在屋外为你熬药。”
      “将他抓进来!绝不可让他靠近冰炎洞!”
      “娘……少恭他并非歹人!”
      韩休宁身子疼痛,又见韩云溪面上尽是大惑不解,思及现下境况,怒从心起。
      九年前乌蒙灵谷由她主持大局,那欧阳少恭只能在红叶湖附近打转,如今却能登堂入室了!即是说——
      云溪这傻孩子,被骗了一回还未吃足苦头,又被骗了第二回!
      “云溪,过来!”
      韩休宁低低呵斥一声,将韩云溪唤道面前,沉声道:“九年前,伤我的人是欧阳少恭!”
      “这……少恭他怎会……?!”
      “我虽不知那欧阳少恭到底是什么来路,然而……我被他重伤之前,有一句话却听得分明。他说,他来此地是为取回他的东西……焚寂!”
      此刻山谷西南处传来巨响。
      极寒之气于这一瞬溢满山谷,而后,伴随灼灼阴火之力,山谷中尽是亡魂哀鸣!
      韩休宁本欲再斥责韩云溪,听得这番响动,面色一变。“不好!焚寂封印松动了!”

      冰炎洞中,剑灵咆哮,一波一波灼热杀气翻涌。
      分明是万鬼齐喑,听在欧阳少恭耳中,倒像是铮铮弦音,替他质问着万古的不公。
      “指云问天道,琴鸣血斑斓……哼。”
      欧阳少恭一步一步朝着焚寂走过去,神色无喜也无悲。

      焚寂就在面前。心比谁都焦灼,脚步却愈发缓慢。
      这一刻,他耗得起。
      数千年的奔波找寻,他忍过去了;
      进谷后日日与焚寂相伴,近在咫尺而不得,他忍过去了;
      还有许许多多的过往,他都忍过去了。
      这一刻,他自然耗得起。

      许久,他总算将焚寂握于掌中。
      剑身血红,黑气缠绕。他将手掌覆上去,细细摩挲剑锋。剑刃锋利,划破肌理。温热的血浸出来,滴落剑身,转瞬为黑煞吞噬。
      这一柄为取人性命而生的凶剑,一旦尝到了血腥,邪煞又浓厚了几分。
      焚寂剑中的另一半魂魄竟在渴望鲜血。欧阳少恭想起了往日将人四肢切开,感受人血的热气时,是否也在渴望鲜血?
      又算不算殊途同归?
      本以为见到焚寂,记忆中那不知苦痛为何物的自己能鲜明起来。到头来——榣山旧日,依然仅为过往梦境。饮血茹肉,才是他与另一半魂魄的现状。
      这般的煎熬仿佛永远不会到头。
      “有趣有趣~”
      欧阳少恭百感纠结地握着焚寂,手被剑锋伤得更重,但他不在乎。
      “无论如何,我毕竟找到了你……”
      剑灵怒鸣,一波波焦灼的剑气奔涌而来。欧阳少恭面色冷了下来。
      嗜血的欲望,竟让焚寂在抗拒他?
      “是我。你还没认出么?”
      ——我便是你。
      ——我们,便是太子长琴啊。

      另一厢,韩云溪怔怔地扶着韩休宁。
      极致的欣喜后是极致的惊愕,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
      真是少恭伤了娘亲!真是少恭图谋焚寂!
      可是……
      怎会是他伤了娘亲?
      又怎会是他图谋焚寂?!
      心思尚且转不过来,身子忽是一阵钝痛。原来是韩休宁拼着气力将他推开。
      “快去冰炎洞!你既已为大巫祝,便是死,也要守住焚寂!”
      韩云溪这才如梦初醒,匆匆赶到女娲巨像脚下,又见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从冰炎洞中跑了出来。
      “风大哥……?”
      “云溪!”
      风广陌见到韩云溪确实无恙,只觉松了口气。气愤与尴尬都被抛诸脑后,他自然而然向韩云溪走过去,而后扶住他手臂,好让虚弱至极的身子不至于在这一刻倒下去。
      “快替我疗伤!欧阳少恭……不,太子长琴怕是已取到了焚寂!”
      风广陌苍白的面孔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凄惶。
      在这紧要关头,他要治疗伤势并非是因惜命。方才欧阳少恭以术力轰开冰炎洞内的石扉,又以术力击碎封印焚寂的寒柱时,术力疾走,正巧令身边的符使骚动。他便抓住时机,拼着残存的力气挣脱了禁锢。
      逃离冰炎洞之际,脑中已闪过千百个念头。
      欧阳少恭便是太子长琴,凭他,或是凭这乌蒙灵谷中的任何一人都已无法阻止他取走焚寂。然而即便女娲授意将焚寂剑灵归还于太子长琴,但以太子长琴那残忍狡诈的心性,若是他将焚寂带走,世间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况且焚寂入世,一旦为伏羲派系所察觉,上古协约不攻自破,又落了天界夺取余下六柄凶剑的口实。这般的后果,幽都亦是承受不起!
      因此,不算办法的办法,只剩下他与韩云溪联手,趁势而动!

      韩云溪却还如坠雾里。
      “少恭怎会是太子长琴……?”
      “那日我误伤于你,他将我打入冰炎洞之际,已亲口认下他便是太子长琴半魂一事。”风广陌此时顾不上与韩云溪置气:“替我输些术力。”
      他不能死,也不能仅只是看着韩云溪与欧阳少恭对持。似欧阳少恭那般凶恶的人物,韩云溪落到他手里只会尸骨无存。
      故而,他不敢让韩云溪追进冰炎洞。
      韩云溪浑浑噩噩应下来。
      刺骨的寒意随着术力一同进入风广陌体内,叫他痛苦不堪。不过韩云溪的阴煞之力到底起了作用,风广陌来不及震惊,已在疼痛的煎熬下,强行提起了精神。
      “方才太子长琴以术力强行轰开焚寂封印,山体已是不稳。如今之计,唯有你我联手轰平冰炎洞,然后……我打头阵佯攻太子长琴,你看准时机,将焚寂夺回来。”
      风广陌催动术力,一枚幽蓝法阵自地底浮起。
      “一旦得手,无须理会其他,即刻入此阵中。此法阵会将你带到幽都。你便立即去娲皇殿向娘娘求援。”风广陌重伤之际还要强行催动法阵,一口甜血涌上喉间:“幸好娘娘先前急着与太子长琴叙旧,教会我此法阵。云溪,你须把握好时机。”
      “风大哥,那你呢?”
      “……我勉强只能发动一击。届时你切不可心软,亦不能为太子长琴言语蛊惑。”
      “风大哥……我……”

      韩云溪尚在挣扎中,又是一声巨响。再一抬眼,女娲巨像四分五裂!
      冰炎洞所在的山体,便在那一声轰鸣中,夷为平地!

      烟尘飞散,蔽得天日黯淡。
      随后金芒大盛,尘灰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
      杏衣广袖的君子之姿已是荡然无存。那人墨发飞扬,金铠覆身。
      ——那便是上古太子长琴备战之姿。
      欧阳少恭,或说太子长琴这一生极少持剑。焚寂在手,仅止松松握着,让人一看便知他并非武人。然而上古神祇纵使堕落凡尘,到底余威残存。金甲之姿,宛如战神君临天下。
      身后,一双雪白巨翼更是缓缓张开,将那堕凡的神祇凌空托起。
      待韩云溪与他无喜无悲的眸子对上,心中透凉——
      欧阳少恭冷冷地看着他,如同上苍看着苦苦挣扎的蝼蚁。漆黑眸子如千年古井,其间并无半分感情。
      他到底不是人。

      “云溪,你好不容易同巫咸大人重逢,此刻定是和好了罢?”
      下一瞬,不知该唤欧阳少恭还是太子长琴的人却勾起了唇角,面上缓缓浮现和煦的笑容。
      若不是他的眼神那样冰冷,又不是他的身姿那般奇特,韩云溪简直要以为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玩笑。
      又是一道青芒闪过,似是有什么被扔到脚下。韩云溪顾不上理会,死死地盯着欧阳少恭。不知该去质问他,还是去斥责他。
      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人不是少恭。
      他不是那个温润良善的少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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