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神受》天禄

2、祭祀炎璜

　　京都的白日总是孤高苍茫，难得今儿个居然早早的就高照起来，亭台楼阁如玉如雪，勾心斗角，百姓欢喜说笑，街市车水马龙。

　　完全不受外面的热闹气氛沾染——
　　大玉是巫族后代，对祭祀顶礼膜拜，掌管祭祀占卜天文历法的祭星宫顶，饕餮铜钟响起，远空鸦色大鸟成群飞过。往日里祭星宫过分肃穆清幽，今日却像是全国的萨满、卜者、卦师、先知都汇集了来，虽不敢逾矩但一个个也都面露喜色，这个说“果真天佑我朝，连今儿个的天气都是万里无云”那个说“二殿下四殿下威武，实在是大玉之幸，吾皇庇佑”。“是白泽吧？”“是灵龟吧？”“或许是七彩仙鹿！”“莫非是山神之灵呀？”

　　白泽，灵龟，七彩仙鹿，山神之灵……被猜成各种神物的某位美公子，正郁闷的抱着腿蹲在间小居室里，罗衣胜流雪，轻裾似回风，纵然无奈也一副闲情妖媚的样子，难怪遭霉运被人家抓。这屋子虽小，但装饰就足显待遇。可惜人好看脾气却不好。
　　天禄爆发：“你们到底要干嘛，赶紧把大爷放出去！”
　　小居室外头的大堂里，一众华服祭祀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二王爷和四王爷也在，后者听见叫声就想往里头冲，被前者一下揪回来。二王爷熙昌掀开帘子进入小居室，对因为黄金扣的束缚只能小幅度移动的天禄温和笑道：“上神稍安勿躁，大祭祀马上就来。”
　　呵，知道老子是上神昨天还砸得那么重！就是这个笑眯眯的家伙，毫不留情地把一大块金子砸在他脑门上，幸亏他恢复快不然早就毁容了，今天居然还敢光明正大的把他扔在这里给大家看。
　　天禄凤眼一挑，勾起嘴角让人心一颤，拽拽脖子上的黄金扣，那动作微微扯开领口，露出小片雪白的肌肤：“把这破玩意给老子解了老子就饶你不死。”
　　屋里诸人皆是呼吸一紧。
　　熙昌接着笑：“这可万万不可。上神乃是天赐，不以神器相配岂非我大玉招待不周？”
　　天禄也笑了：“强/暴做相悦，囚禁做招待，贵国还真是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熙唯见这伪佳人对自己哥哥这样凶，大怒上前：“你信口雌黄！”亏他昨个看见山里有这么漂亮的人，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谪仙美人，谁知道竟然是个男的不说，脾气还差的让人抓狂。
　　连着“啪！”“啪！”两声。
　　熙唯捂着一点点变红的脸震惊地看着他慈眉善目的二哥，咬紧牙关。二王爷慢悠悠收回手，把同时扔在地上的玉佩捡起来，那是他从自己腰间取下的，朗声道：“弟弟你当真是少年热血，粗心大意，怎么的还把玉佩掉了？果然好玉，听这响儿多脆生，多亮堂。”他慢条斯理地把那玉佩系在熙唯腰间，拍拍他的肩膀：“这可是先皇赏赐的神玉，要是弄坏了可如何是好？”
　　先皇神玉？！熙唯紧张的拿起那玉佩看了好几眼，发觉没有损坏才疏了口气放下，瞪着自己二哥比比划划，二王爷儒雅地坐了个让与的手势，果真让熙唯眉开眼笑，立即忘了眼前这码事情。
　　天禄饶有兴趣的看着，刚想说什么就听外面报来长长的一声：“大祭司尊下驾到——！”
　　大祭司是大玉神权的中心，地位可与皇帝比肩。
　　两位王爷立即出了帐子，很快就听见十数祭祀跪地叩拜，而后王爷们也似乎行了什么礼，二王爷道：“尊下，上神便是尊驾于此。”
　　竟让王爷行礼而无需还礼，这大祭司的地位还真是高。天禄转着眼珠子，不禁想看一看这大祭司长成什么样。
　　许久没有声音。
　　气氛冷下来。
　　终于，清冷的男声响起：“有劳。”
　　天禄不觉一怔。
　　下一刻，一个身着绛色锦绣长袍的男子掀起帘子跨步而入，身量极高，宽肩细腰，泼墨般的长发散落而下，眼中无甚情感，看来清高冷漠得很，与人对视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天禄僵在榻上。
　　熙唯低头抬眼看着大祭司的侧影，不禁想到，诸神见了他的姿容也是要称赞的吧。
　　谁知天禄脸色却越来越白。
　　大祭司炎璜缓缓抬眼，看那似乎不知为何无法动作的少年。天禄死死盯着他，仿佛眼前有鬼，有幻觉，只要瞪大眼睛盯着看那幻影就会消失掉。他的瞳孔在光线中一放一缩，一放一缩，仿佛其中是跳动的心脏。震惊，恐惧，剧痛，绝望，希冀，沉沦……小小的瞳孔中迅速地轮转着这一切激烈的情感，揉成极其刺眼的光。
　　天禄一把抓住炎璜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血气上涌，手开始不断颤抖，袍子内鼓起神力，整个房间内的气息开始疯狂地涌动……“咔嚓”一声，他颈上的御神之器黄金扣出现一道裂纹，很快彻底碎裂开了。
　　炎璜琥珀色的眼珠看着那黄金扣，高大的身材满满当当遮住光。
　　天禄神情空虚，身子一软，跌坐回去。

　　不是、不是他。

　　黄金扣裂开露出天禄颈侧小片皮肤，极小的一道金光闪过，炎璜瞳孔一缩，眯起眼睛。神情冷，目光冷，从头到脚无一丝不冷。一屋子祭祀不敢动弹分毫，两个皇子也被这样的场景惊住。
　　天禄也无力般淡漠下来。
　　“你是谁？”他问。
　　“大祭司炎璜。”
　　“祭祀是人是巫？”
　　“大玉皇族具有一半的巫族血统，鄙人只是一介祭祀，凡人而已。”
　　“你年岁几何，生于哪里？”
　　“呵。”
　　“上神尊下，”他了无笑意，“欲结识大祭司应该再聪慧矜持些。”见天禄眼中寒光骤起，炎璜宽袖收拢，俯视天禄，高声道：“承蒙陛下恩泽，二位皇子所得神兽乃是上神至尊，麒麟降世！”
　　熙唯抽了口气，熙昌指甲也陷入肉里。祭祀们惊诧难抑，纷纷大叫“麒麟！竟然是麒麟！”“麒麟！”
　　炎璜道：“天佑我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屋子祭祀立即下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祭司千岁千岁千千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祭司千岁千岁千千岁！”
　　欢声中，熙唯失神，熙昌敛色，炎璜垂眸，天禄冰冷。
　　炎璜默默将天禄颈上的碎裂的黄金扣取下，并起手指，指尖发黑，迅速延天禄颈项点了十余下，一圈黑色宽印浮现在天禄脖子上，很快就消失无踪。天禄像被烫了似的，一下缩到墙根：“你做了什么？”
　　“留下你。”炎璜伸过手去。
　　“不要碰我！”
　　停留在空中。
　　炎璜看了看自己的手，眼中含着什么思绪，片刻才低声说：“你头发乱了。”他转过身欲走，又顿了顿，“好好休整，莫要劳累。”

　　起驾的高喊声，十几人的脚步声，最后一丝低语消失在转角。天禄抱着膝盖倒在床上，发丝散开如同一朵墨莲。少年的脸孔上浮动着高傲，冷漠，以及许多他的族群中传下来的东西。在显现出这些本能与天生的时候，他极其耀眼，如同天地唯一的神明一般。

　　月色黯然，乌鹊南飞。
　　鬼神的祭祀与大地的王者会面时，气势旗鼓相当。二人都难得有人物能与自己比肩，因而纵然是两座高峰，也平衡相安。
　　“麒麟……如此及时雨，果然三尺有神明庇佑。”皇帝饶有兴趣道，移目向大祭司，“要多谢大祭司福泽。”
　　炎璜坐于月下花林，更显清幽：“鄙人哪里有什么福泽，陛下乃是神之子，拥有巫之力，自然得天独厚，恩及众生。”
　　“明明是我朝与帝同等的大祭司，却偏偏不爱仿效传统自称本宫或本座，鄙人鄙人的叫着……”
　　“鄙人因事天命不宜称臣，然则也不可妄自尊称。陛下乃天下之大，鄙人乃草芥之小，怎敢逾越。”
　　“你啊你，”皇帝大笑起来，“太拘谨！”
　　炎璜不为所动：“下月选妃，鄙人已拟定吉日，交予司礼监，愿陛下能够觅得佳人，以充后位，母仪天下……”
　　皇帝沉下脸：“此事不急。”
　　炎璜平直道：“为社稷为苍生陛下皆应及早立后……”
　　“够了。”
　　皇帝起身，风流倜傥，儒雅非凡，面如冠玉，眉目出尘。他和善笑着：“你又不是不知我为何不立后。”
　　炎璜也站起身来，与皇帝齐高。月下这如月的人比清辉更冷，比银盘更皎洁。良久，他才低声说：“不立，便不立吧……”
　　他与皇帝并肩而立，像两根擎天的高峰，像两轮太阳，像两朵云彩，像两片霞光，像两弯月亮。鬼神与皇权齐高，大祭祀与帝王齐平。大玉朝的文化是古朴神秘的，同时也的确有神秘的真实。皇帝掌心朝上，看着上面缓缓转动的青黑雾气。在大玉朝，只有大祭司能够跟皇帝站在一起，共执乾坤。
　　“明日，我去见见那麒麟神兽。”
　　“鄙人带他朝拜。”
　　“不可。”皇帝对于自然万物还是敬畏的，这是敬意，也是胸怀，“我们双方都移步，到祭台去见。”
　　“是。”

　　天禄被换到了极其庞大华丽的宫殿里，床铺柔软舒服，室内香薰宜人，侍女清秀如出水芙蓉，明眸善睐，答起话来也婉转低回。可惜他没有心情。
　　他躺在床上望着帷幔飘摇，似乎在回想什么极其现实而无言的往事。疾速翻出窗去跃上宫墙，屋顶上几个起落就到了皇宫门口，一跃而出时却被无形的屏障弹了回来，立在与外界一步之遥的屋顶。夜风呼啸中，天禄用手戳了戳脖子，有一截明显与其他不同，像是下了束禁障之咒。
　　出不去啊。
　　他体味不到自己是什么感情。
　　回寝宫的路上，他不觉想着那人——明明是人，术法居然还挺不错。

　　平躺在床上。
　　几乎不可察觉的，窗口的宫灯闪了一闪。天禄目光再转过去，视野中已经多了个高而结实的年轻男人，脸上挂着那种了解的笑容，让人觉得温暖安心。天禄眼睛睁大了大，一开始难以置信，盯了半天，终于一点点咧开嘴角笑起来：“乘凌。”
　　居然见到乘凌，这真是近十年最值得开心的事。
　　然而，对方一句话就将他的愉悦击碎。
　　乘凌穿了一身黑，颇显得身材轮廓野性漂亮，往床头一坐笑道：“天禄，该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