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万花X万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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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痛。
脸面上的，手臂上的，痛如钝刀，来来回回切肉削骨，剜眼割喉。就连一呼一吸之间都带着痛，似乎这痛能顺着他呼吸的气体溶到血里，流到心里一样，几乎让人发狂。他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唔……”
眼皮这样沉重，他用尽力气也睁不开，倒是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突然间更加痛了，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口中竟带出了一丝硫磺气息，让人恶心欲呕。他以为自己声音极大，却其实不过是细细一声，有如游丝，下一秒就能崩散开来。
然而这细细声音也被人听到，少女清脆欢快的声音就在近处响起来：“哎呀，你醒了！”
“唔……”
他痛得很，无法思考，迷迷茫茫，犹在梦中。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活着……”
“是啊，你也真是命大。我们赶到的时候，整个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不过十数，谁能想到那被火药爆得乌黑的尸体下还压着一个人？嘿嘿，幸亏我眼尖。”
“……死……”
他又痛又怒，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那少女看他情绪，也吃了一惊，一边上前安抚他，轻轻压着他肩不让他乱动，一边说道：“你乱动什么呢——这火药毒性强烈，随军的医生们都束手无策，你的伤口一直都未能愈合。裴先生已经说啦，叫我偷偷带你回万花谷。他说反正你是万花弟子，孙师祖一定会救治的。”
他镇定了一下，说：“……谢……”
那少女口气无忧无虑，只是道：“不用谢啊，我本来就是想要去万花谷的呢。”
时逢乱世，尽管裴元有心照顾，最后也只拨了两个军士护送他们一路东下，见到谷口立即回转。他伤并不非常重，只是无法愈合，非常痛，即使他自己就是医术无双的万花弟子，一路上抓药护理，清洗伤口，伤处也在一天一天的缓慢扩大。他自己心里有数，所以越发暴躁，发脾气的时候也常有，每次这个有着活泼明朗声音，自言唤作苏叶的少女都忍了下来，一路护送。万花谷口凌云天梯马车难进，苏叶一个娇柔女子，咬牙努力反背着他，硬生生把他送上了三星望月，药圣孙思邈师尊身边。
他目不能视物，只听到师尊苍老声音略带哽咽：“孩子，是我误了你们啊……”
他本是二代弟子里的佼佼者，豪情万丈，意气风发，因安史之乱与师弟下山相助义军平寇。下山之前，师尊偷偷给了他一份秘方，只言这东西威力极大，然而有伤天和，也并不稳定，极易误伤，让他斟酌使用。
这份秘方，就是火药。
自太宗至玄宗，中虽有武氏之乱，然而庭乱党争不涉民间，太平盛世绵延竟有百年，军士散漫，突然遇到安禄山虎狼之师，不得不节节败退。眼看天策退守潼关，圣上銮驾入蜀，他手上这份可扭转战局的火药秘方，更是沉逾千斤，必要使用。
只是火药运输保存使用均为不易，战场忙乱更无心留意细节，投掷火药包时竟有一包起火爆炸，千钧一发之时是师弟挡在他身前，竟救了他一命。
可是残生若如此，救与不救又有何区别？
孙思邈师尊清洗了他伤口中火药的余毒，脓水消散，伤口渐渐愈合结疤，其中瘙痒比起之前的彻骨之痛来说更是令人难以忍受，细细密密，绵延不断，却从不肯给人一个痛快，直让人发狂。他脾气变得暴躁易怒，动辄出口伤人，神智回复的时候连自己都极厌恶自己。天下皆言万花谷回春妙手当世第一，然而师尊尽力救治，也再无力回天。他的手，扭曲狰狞，筋骨已化，再不能挥毫；他的眼，已近全瞎，依稀只见亮光，再不能分辨药草，探视他人病情；他的喉咙被腐蚀，声音嘶哑难听，每吐一字都是煎熬。而不用看铜镜不需他人描述，他也知道，自己的脸，也已经有如被孩童恶意践踏的污泥，再也没有了昔日清俊的形貌。
万花谷二代的弟子已经所剩无几，他又不愿意出门，故此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了一个苏叶。她是江南富贵人家的女儿，一心一意想要入万花谷学医，只是万花谷早已闭谷，万花门人隐姓埋名四散各方，她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裴元在军中，一路追到战场前线，竟也得偿所愿。
苏叶说起这些的时候，真是非常轻松又坚定的口气。他是苏叶熟悉起来的第一个万花谷门人，少女天真烂漫的年纪，心里藏不住什么事情，学医路上遇到疑难困苦，欣喜乐趣，尽皆与他诉说。苏叶不怕他突然怒言斥骂，更不怕他冷脸沉默无言，见他伤好以后更是偷偷去求孙思邈师尊，强拉硬拽带他去了仙迹岩，他一个目盲残疾之人，糊里糊涂之下，竟也做了三代弟子不用上课的先生。
耳边有童子朗朗读书声音，伴着飞虹流瀑，悠然莲香，足以洗尘忘忧。
他昔时英才天纵，眉目翩翩，谷里师姐师妹倾慕于他的亦有不少，只是他忙于修学，耽于战事，从未静心想过这些事情。而在这养伤的时间，有个少女如此细心的照顾他，如此温柔的和他说话，如此认真的为他着想。他自来护人，却少被人开解保护，这新奇感受渐渐化作渴望，促使他日日盼少女前来。如此日久，他方醒觉，苏叶来看他时，自己竟已内心激荡，再不复平静。
其时他年不过弱冠，情窦初开，却喜欢上一个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人，辗转反侧，不能自已。
然而不等他细细思量这思恋滋味，苏叶却过来向他辞行了。
圣上入蜀，中原大乱，又是一批万花谷人离谷。苏叶学业未成，原本不应该出谷的，可是她却道：“我虽身在谷中，也约略了解一些谷外的景况。叛军步步紧逼，只怕我再不出谷，就没有出谷的机会啦。虽说我学艺未成，不若师兄师姐可治病救人，但是分辨药材，熬煮汤剂，我总是比一般人做得更熟练的。怎么说，也是一份心。”
她声音依然轻快而坚定，可是于他来说，字字雷霆，只觉从此之后的生活都将坠入无边黑暗之中，伸手想要抓住苏叶，可是触手皆是轻软衣料，手指无力，无法挽留。他颓然垂下手，慢慢的说道：“你……留下来……”
“师兄，我去意已定，你不用挽留了。”
“……留……下来……”
“师兄……”
“……留下来！”
他怎么能放她去哪个随时可能丧命的战场！
他嘶哑不成调的怒吼，随即猛烈的咳嗽起来。苏叶见他动怒，再不敢多说话，下意识把茶水温柔递到他手边。清茶苦涩压去了喉咙里的血腥气，他心里泛起丝丝柔情，不禁低声道：“……嫁给我……喜欢……喜欢你……”
苏叶正准备接他手中茶碗，闻言手上一抖，茶碗盖撞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叮”一声。他七窍玲珑，听到这异状便知她心意，只是想起过往，犹带三分希翼：“……你……不喜欢……”
苏叶不答，只是轻轻把茶碗放回桌边。他惊怒愤恨，一时无法控制情绪，冷冷道：“我……这样……确实……”
苏叶截住他的话头，说道：“师兄，我并没有看不起你。你胸怀锦绣，懂得这么多，和你在一起我非常高兴。我只是……只是觉得很惊讶，从来没有想过你对我怀有这种感情。而且……我其实早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见他侧脸不言，苏叶就放轻了声音，继续说了下去：“两年前，我尚是江南富家女儿，父亲生了头疮，普通医师无法医治，听说附近有万花弟子游学，就把那师兄弟二人请了过来。”
“父亲的病好的很快，过了一天后他们就要告辞。万花门人个个生得俊秀，我那时懵懂又胆大，只觉再也见不到这么风流又温润的人了，竟偷偷跑去告白。那位师兄哈哈一笑，说，想要他喜欢，必要有悬壶之心，普济之意。”
“我以为他喜欢的便是懂医术的女子，心有不甘，于是四处寻找万花谷，想要学医。可是这大半年来，师尊悉心教导，我才明白那位师兄话中所指之意。”
“师兄，我必然是要出谷的。只是可惜，我从来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然，倒要让师兄问他一句，我如今，也可让他喜欢了么？”
苏叶终于走了。
他颤抖着用手捂住眼睛，温热的眼泪顺着薄脆敏感的皮肤一点一点爬下来，沿着扭曲凹陷的疤痕，很快涂满了整张脸。
两年前的江南，女孩子的身影早已模糊，可是他还记得师弟嬉皮笑脸的和他说：“其实我还挺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师兄你若不要，就送给我吧。”
他说：“自己去追，莫要事事求着我。”
那是他，那是他啊。
乾元二年春，叛军得史思明之助，大败唐九节度使之60万大军。
他受残躯所限，不得再出万花。而苏叶也再不能回谷。
他坐在仙迹岩颜鲁公师尊昔时的位置上，耳中不变的是童子清朗的诵书声：“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虽目不能视物，他听力却是极好。有个小小少年乘着朗诵的声音偷偷起身想要溜走，被他发现，咳嗽一声，道：“莫……胡闹。”
少年懊恼的坐回去，偷偷咕哝：“先生就是不好糊弄。”
旁边有人拉了拉他：“快念书啊。”
少年轻声“哼”了一声，道：“国难当头，念些文章又有什么帮助？我明天就要去求谷主，我要出谷！”
年轻而稚嫩的声音，倒是带着真切的怒意和热切。旁边那人声音略有惶惑，只道：“你、你一个人出去怎么行！……大不了，我和你一起去。”
他笑了笑，扭曲的脸更加丑陋，却奇异的有种安定平和之感。耳边渐远，是飞虹流瀑，空气里有隐约花香。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你，能否遵行？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万花X万花】
